周志贤 | 菊残犹有傲霜枝-----记恩师霍松林教授
整个大地光秃秃的,没有什么注目的绿色。天,阴沉沉、灰蒙蒙,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蔽住了。偌大的天空,只有那凛冽的北风呼呼地刮着,像个疯子似的,把公路两旁白杨的黄叶刮得满天乱舞......
那是1969年10月上旬的一天,在工宣队师傅的带领下,我们师生一行数十人从西安到了兴平县汤坊公社,“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下乡劳动锻炼,改造思想。
大队干部把霍松林老师和我安排在一个小队,我们住在一个单身汉家中(因这位中年农民抽到水库工地劳动)。这个单身汉,只有一栋茅草棚,室内除一盘土炕和一个土台外,其余基本一无所有。不光这一家穷,而且当地农民生活都比较清苦,这一点是我们下地劳动和吃“派饭”时亲眼看到的。男人们晴天出工,碰上连阴天就在家拧绳子。特别是妇女们更加辛劳,她们下工归来就立即做饭,一放下饭碗就上织布机。平时卖些家织布,以换些生活必需品。当地的饭食是以玉米为主,难得吃上一顿白米细面。我们一天吃三顿饭,吃的是玉米面团成的窝窝头,要吃青菜是没有的。要说“菜”,那就是用面汤拌和的辣椒面,再加些盐,很少见到用菜油泼辣面,用窝头蘸着辣面吃。霍老师胃口不好,每次逢吃饭,我看见他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一下,但不吃又饥肠咕咕,看见农民照吃不误,就强迫自己硬咽。我明显看到本来饭量就不大的他,一天天食欲下降,身体一天天明显消瘦,我心里怪不是滋味。我们除清晨参“天天读”外,上下午参加两晌劳动。当时霍老师已年近半百,加上体力不佳,常常闹病。生病了,我劝他不要再出工了,但他执意要去,说是要“锻炼”。队里干部也多次劝他,但他不听,坚持下地劳动。队长无奈,就给他派些轻活儿。随着时间的推移,村民们慢慢与我们热火起来。每逢阴雨,我们住处可热闹了。许多村民跑到我们这儿,都要让省城来的而又没架子的大教授讲历史故事,如三国、岳飞、杨家将之类。我记得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还提出一些让霍老师也不好下手的问题来,如妇女缠足是从何时开始的,妇女戴耳环是从哪个朝代兴起的......又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些笔画繁多而又怪癖的字,问怎么读,是什么意思。
刚下乡的那几天,霍老师很拘谨不多说话。后来在闲聊中,他说家中孩子多,供应的口粮不够吃,需要粮票。我说你手头有多余的布票没有,他说有一些。过了几天,我通过新结识的几个青年朋友,用布票换来了十多斤粮票。他接过粮票,十分高兴,他和我熟悉了,说话也就慢慢地随便了。
霍老师不仅是一位令人敬重的知识渊博的学者,而且是一位心地慈善和蔼的长者。有一次,我们在社员家中吃饭,我突然接到家里打来的“母病,速归”的电报,顿时连饭都吃不下了。霍老师安慰我,让我冷静些,先吃饭。在我启程之前,他从衣袋里掏出十元钱,说:“我下来时,也没带多少钱,不要嫌少,路上做车费用。”
我们来到了“静憩鸡鸣舞,荒寻犬吠昏”的乡下,耳目清静了许多,少了许多烦腻,特别是霍老师的情绪明显地好多了。在那个时代里,霍老师虽身患疾病,但仍时时透出“菊残犹有傲霜枝”的铮铮风骨。
在乡下的日子里、白天好过,就是晚上难捱,夜长,寂寞难耐。我很想读书,就在霍老师所带的衣物中乱翻。我想赫赫有名的教授一定带着不少的好书。但我的希望落空了,只在他的枕头下找到了一本磨损不堪且纸质粗劣的油印的小册子,封面已撕掉了,我翻了几页,判断像是宋诗选。这时,霍老师漫不经心地对我说:“本想带些书,但书都没有了。临行前老伴叮嘱我带些手纸,我就在屋角随便抓了一把,塞进了手提包。这个油印本是《宋诗一百首》,是屮华书局编选,寄给我征求意见的” 这些淡淡的话,却像火一样烧了我一下,使我想起了1966年。霍老师虽没有给我带过课,但他的大名如雷贯耳,人称“西北才子”。霍老师是全国著名的文艺理论家和古典文学研究专家,他的《文艺学概论》,是我国最早的文艺理论专著之一,被许多高校作为教材。为了打发这漫长的寒夜和寂寞的时光,我请求霍老师毎晚在入睡前给我讲一首宋诗,他望了望我如饥似渴的神情,就应允了。
于是我们师徒二人就爬上那盘又小又脏的土炕,挑亮煤油灯,霍老师戴上老花镜,悠然地点燃一支香烟。我们俩半躺在炕上,头并头,肩并肩,在黄豆大的灯光下,翻开油印本,一起朗诵一首后,为了省油,就吹熄了灯。霍老师记忆力真好,只念一遍就记住了,不管那首诗多长。他念一句,讲一句,再念一句,讲一句,直到最后。宋诗中一些词语,我似懂非懂,但雷老师给我作了深入浅出、通俗易懂的解释。如,“羽书”即“鸡毛信”、"加急电报”。“中流”相当于主航道等等。他在讲解诗句时,不是一般地讲讲意思,而是从语法上分析。如指出“麦秋正急又秧禾”中的“秧”,名词活用为动词了,当“插”解。“背上儿眠上山去冲”中的“背”是名词,而不是动词等等。每遇到典故,如“朱陈”“北海羊”“北雁到上林”“荒鸡”“安期生"“长门闭阿娇"等,他好像如数家珍,来龙去脉讲得十分清楚。他不但讲,还评,有自己的见解。我记得他说宗泽《早发》中的“缓步徐行静不哗”一句,指出语意重复,不好;苏轼《陈季常所蓄朱陈村嫁娶图〉中的“县吏催钱夜打门”一句,他说多精炼!他在讲宋人诗时,还联系自己的创作实践。在讲到陈与义《牡丹》诗:“一自边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时,他说他青年时代也写过一首风格平淡的诗。那时他在南方一大学就读,由于家境贫寒,回家无盘资,寒假就只得留在学校。大年三十,他孑然一身,站在校外的桥头上,即兴赋道:“村儿叠鼓报新年,灯火疏疏出暮烟。可有闲人闲似我,桥头独立数归船。”他亲手给我抄写并讲解了他参观临潼、延安等地所写的十多首诗词。他讴歌毛主席的坐骑青骢马的一首词,我至今还能背得出来:“领袖青驰马,驰驱百战场。皮毛宁异众,肝胆不寻常。未肯惜筋力,常思斗虎狼。至今犹侧耳,待命欲腾热”。
时光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年,但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讲解陈东《大雪与同舍生饮大学初斋诗》,那情那景至今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那晚外面一片漆黑,天下着大雨,疯狂的寒风呼呼地刮着。北风从窗根的破洞钻了进来,不时地吹灭放在窗台的小油灯。霍老师在诵读陈东这首诗时,语调却意外地变了,变得激昂高亢,铿锵有力,特别是读到诗的最后几句:“地行践臣无言责,私忧过计如杞国。揭云直欲上天门,首为苍生讼风伯。天公倘信臣言怜世间,开阳阖阴不作难,良驱飞廉囚下螂都狱,急使飞雪作水流潺潺,东方日出能醜,坐令利气生尘寰。”往常他在睡前只抽一支烟(患气管炎,医嘱不宜多抽烟),而那晚却破例了,在讲解完后,似乎浓兴未消,又点燃了一支,狠狠地吸了一口,在烟头明明灭灭中,他又一顿一挫、慷慨激昂地诵读起来:“飞廉强搅朔风起,朔风飘飘餐中土。雪花着地不肯消,亿万苍生受苦寒,天公刚被阴云遮,那知世人冻死如乱麻!人间愁叹之声不忍听,谁言采摭传说传达太上家……"当时我年轻,对他十分赞赏这首诗的原因不真正清楚,只觉得这首诗写得很有气势,表现了作者忧国忧民的思想感情。但现在清楚了,联系当时的背景,我才真正懂得了他为何对这首诗如此喜爱、反复吟诵的深层含义。
这样,一夜一首,三个多月居然把一百首宋诗细嚼慢咽消化理解了。这段特殊的经历,对我后来酷爱古典诗词,搞好语文教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后来,我出公差到西安时顺便看望过一次霍老师。他心情十分舒畅,正忙着著书立说。听我来了,他忙停下笔,和我长谈了一个上午,特意让师母胡主佑老师给我做了一顿大米饭。菜是霍老师在门前开辟的“自留地”里摘来新鲜的番茄、豆角做成的。此后,我因忙于学校管理和教学工作,再未能到母校去看望他。想念极了,我就翻翻那本至今珍藏的油印小册子,耳畔就立即响起他那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的声调来....
作者简介:周志贤,教育战线的一位老园丁,坚持教学第一线,1972年起依次在宝鸡市38号信箱(即宝成仪表厂)子弟中学和凤翔县三所高中(即凤翔中学、彪角中学、西街中学)任教。爱好文学、爱好读书、爱好写作,毕生写书14册。梦想是成为一位学者型、作家型的优秀教师,但穷其终生,大部分时间也未能完全达到,这不免令人有点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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