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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到60岁,我的生活还会更好吗?|上篇

筑牙 漂浮便利岛 2022-04-07


算命的说,小桃会嫁个好人家,但是到了60岁会有一个坎。即将60岁的小桃一直跟在女儿身边照顾外孙,她的生活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小 桃

文|筑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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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小桃三岁时,母亲找人给她算命。算命先生直言不讳,会嫁个好人家,但身体不太好,到六十是个坎。母亲还挺满意,六十岁在那个年代已经略微超过平均寿命了,况且还能嫁个好人家,一生大概不会太差。


今早女儿出门前,站在玄关处突然嘱咐她,明天上午去拍照,约了照相馆。邓小桃隔着阳台玻璃门,清脆地回了一声,手里的活没停。晾好衣服后,她照例去厨房接水浇花,这一盆月季种了半年,开过两拨杏粉色的花。


吃完早餐,她把外孙毛毛叫醒,半小时后终于送进了幼儿园。


二月的深圳是冬末春初的感觉,十几度的气温,冷冷的。此时才八点十五分,科技园的上班高峰还没到,街道干净空旷,几个卖热干面、蒸包子和煮玉米的摊子支在路边,温着食物的锅冒起热气,蒸腾着向上,像一团篝火,在这座新城市里传递着原始信号,这是邓小桃能接收的为数不多的信号。其他的,比如写字楼、商场、景区,她不太明白,但也不要紧,这里的大多数人都不太明白。


路上除了环卫工人和老人外,偶尔走过几个驼着背的年轻人,他们面无表情地移动到早餐摊前,抬头点餐,扫码付款,如果买的是热干面,就继续划起手机,沉默地等待。


邓小桃沿着创新一街不紧不慢地走,拉着超市送的小推车。推车上配了印着广告的鲜红色大布袋,袋子底部浸透过猪油、鱼血、葡萄汁和青菜汁,洗了很多次,还是红褐色,散发着菜市场特有的腥味。每走一步,两个轮子贴着地面嗞嗞滑响,轮子外的塑料表皮早已磨损,长出几排锯齿状的小尖嘴,像擦丝用的刨子,一下一下啃咬着水泥路面,像邓小桃的小细步一样刻苦执着。女儿给她买过新的推车,她不肯用,坚持要把旧的用坏了才肯用新的。


她喜欢买菜。像往常一样,她今天先去肉菜市场。买菜并不像年轻人想的这么简单,有时菜市场的排骨便宜,有时连锁超市的山药特价销售,还有小商超,每周四会搞优惠活动,主要是鸡蛋,去年最便宜的时候,一大板只要十五块九毛九。不同肉菜的价格差距不一,通常相差三五块一斤,有时甚至接近十块,这样跑一趟,一个月下来可以省六七百块。她乐此不彼,女儿却希望她不要为了省钱太累,她给女儿递一个削好皮的苹果,笑着说,哪里会累,这样就累了那还得了?何况,闲下来又能干嘛呢?她总是这样想,她的时间不值钱。


其实也不是每天都要跑三个地方,大家没那么盲目。这些无法依靠互联网传播的即时消息,他们只需去其中一个地方转转,向其他买菜的同龄人打听一下就知道了。大多数时候,人们也会主动互相通知,像是信息交易,也有人是为彰显自己聪明灵通,胜人一筹。


说到底,大家只是想找人说话而已。


十点左右买好菜,中午煮个面条,睡午觉,再搞搞卫生,准备好晚上的菜,就到了接毛毛的时候,白天就这样唰地一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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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邓小桃和女儿一早来到照相馆。


“阿姨的气质太好了!”化妆师看着自己的作品,不住地称赞。


“我怎么没遗传到你这么细的腰呢?”女儿最明白邓小桃好看在哪儿。


邓小桃害羞地笑了笑,感觉腹部的肌肉变得更紧实。她吃饭从来七成饱,很有效,最近还跟着手机视频上一个老师学习怎样瘦肚子,比如早晚用掌心按摩肚子一百圈,睡前醒后做空中自行车二百下,坚持了大半个月了,腹部又酸又痛,女儿说这证明锻炼有效。


她对着镜子认真地观察自己,化妆师根据她的想法,把齐肩长发用卷发棒烫成波波头,圆润的弧线里,脸小得像森林里突然蹦出来的小鹿。皮肤很白,眼睛晶莹透亮,没被岁月欺负过的样子。她最在意嘴唇,别人夸得最多的就是她的樱桃小嘴。现在流行的厚嘴唇,她搞不懂,很厚很突,像皮肤上不小心烫出的血泡,有点瘆人。


妆容和发型好了之后,邓小桃被领着去选衣服。她一眼看中那件湖蓝色的天鹅绒长袖,大桃心领,搭配一条带水晶坠子的项链,耳饰和胸针女儿给她准备了。试拍了三张,她很快进入状态。


等了半小时,一张米黄色底的半身照就洗好了。经过看似轻淡的修图,照片里的人又年轻了十岁。邓小桃看着照片,笑得眼睛发亮,她想不到自己也能那么好看。


“阿姨,我们最近有活动。”前台指着柜台上的广告牌,说:“您拍一张照片,发在朋友圈,加上定位,就可以免费再洗一张6寸的照片。”


“哦。”邓小桃点了点头,只听懂发朋友圈和免费洗照片两组词,整句话是什么意思就不太明白了。


“妈,我帮你弄吧。”女儿接过她的手机,对准照片拍了几张,很快处理好。


拿来做头像吧!女儿提议。邓小桃现在的微信头像是毛毛,刚学会走路的毛毛,举着手,像只雪白的小熊。她点点头,女儿就把头像换好了。邓小桃终于是邓小桃了,这是她六十岁生日收到的唯一一份礼物。


算命的说得不准嘛!晚上躺在床上时,她突然回忆起母亲在她小时候一遍遍说起的人生预言,她确认,一点都不准,每一句都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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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小桃觉得,六十岁的第一天和以前没什么不同,白天还是买菜和接送孩子,晚上还是等女儿加班回家喝汤。


今天女儿回来得比较早,八点半就到家。晚上是莲藕排骨汤,还加了一把花生和干鱿鱼。


“妈,你把户口迁到深圳吧。”女儿一口气喝完一碗汤,又盛了一碗,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等着汤晾凉。


“对哦,满六十就可以迁了。”邓小桃刚给毛毛洗完澡,穿好衣服,抱着孩子走到客厅。


“是!”


“我听说迁过来的话,每个月的独生子女补助多一点,是不是?我现在一个月只有八十,欢欢奶奶说她在这儿有一百六,她从四川迁过来。”


“对,还有好多优惠。最主要是医保,你现在这种不是个人账户没有钱吗?在深圳看病也不方便。”女儿咬了一大口粉粉的莲藕,包裹在口腔咀嚼,咬字不清地说:“我还可以帮你……买深圳的重疾险,这个……不限年龄,一年30块。”


“这个我也可以买?”


“可以。”莲藕滑进喉咙,女儿肯定地说。


女儿前几年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开始研究起商业保险,去年才好不容易买上,本来也想给邓小桃买一份,但发现老年人的太不划算了,只能做好每年的定期体检。邓小桃身体没什么毛病,连高血压都没有,但是,谁知道以后呢?况且,她也不想给女儿添加负担。


“行,那快点迁吧,要什么证件?”邓小桃问。


“我再看看哈。”女儿摸起手机搜索起来。


邓小桃把毛毛抱到沙发上,准备去泡牛奶。


“那个,妈!”女儿看着手机,好像要说起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我爸的户口也要一起迁过来。”


“……”


“是这么规定的——申请人男满60周岁、女满55周岁,夫妻双方须一并提出申请,离异或丧偶除外。”女儿照着手机上查到的申请规则念起来,机械的声音里少了刚才的胆怯。


“嗯……”邓小桃叹一口气。


“那你……跟我爸、说一下?”女儿的话像蜗牛伸出的触角,随时准备收回。


“你去跟他说!”邓小桃一下把触角打回去。


“我说有用吗?”


“我说也没用!”邓小桃冷下脸来。


“那怎么办?”


“……”


“你跟他说,迁过来他也有好处的。”


“……”


“可以吗?”女儿乞求道。


“他到时人要来深圳吗?”邓小桃终于松口。


“应该要。”


“……我不去!”


邓小桃说完,背对着女儿,在餐柜旁打开奶粉盖子,舀起一勺,捅进奶瓶,再把勺子在瓶口用力敲了敲。电热水壶打开的声音嘀嘀响了两下,水流冒着热气冲进奶瓶,回响着咚咚咚的空鼓,给邓小桃越来越快的心跳增添了杂乱的共鸣。


“妈?”


邓小桃还是没说话,扭紧奶嘴,握住奶瓶,熟练地晃着手腕,一圈一圈地,把奶粉和水摇匀。热水加多了,她终于感觉到烫手,忍不住转过身,把奶瓶啪地一声顿到餐桌上。


“你爸这个死人怎么还没死!”她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完,走进厨房。


麻烦的事总是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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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女儿离婚了。


在发现女婿近一周都睡在客厅后,邓小桃起了不好的预感。女婿又出差后,邓小桃哄睡完毛毛,等在客厅,半闭着眼睛听电视。


十一点半,女儿回来了。一进门,她就被沙发上不声不响的邓小桃吓了一跳。


“妈,怎么还没睡?”女儿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嗯。”


“快去睡吧。”


“等一会儿。”邓小桃坐得小腿有些麻了,人迷糊着清醒起来。


“好累呀,这个礼拜都要加班。”女儿把包扔在玄关,没有看邓小桃,好像这样就可以躲开什么。


邓小桃长长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叹出来,上半身跟着浮起又沉下。


“我不想跟你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们已经决定了。”女儿的话带着疲乏的坚定,像一个刚刚从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凯旋的战士。


但即使是战士,也逃不了自己母亲的审问。


“决定了?决定什么了你们?”邓小桃压低声音,火力却显得更加集中。


“决定离婚了。”女儿看着她的脸,没有表情,像准备接受严刑拷打也不会泄密的敌军。


邓小桃从沙发上弹起来,膝盖当的一声撞到茶几的边缘,她胡乱地踢开,好像可以顺便推翻这个与她无关的决定。


女儿还是一动不动。


她瞪着眼睛,望着女儿蓬头垢面的脸,宽大的文化衫遮挡不住生育后再没消下去的肚子,灰色的运动裤松松垮垮,一双原本细长的腿淹没其中。女儿不甘示弱,也直直地瞪回去,防御着,随时准备反击。


邓小桃跨了几个大步,走到女儿身旁,她扯起女儿上衣的下摆,痛恨掺杂一丝心疼,咬着牙说:“你看看你!文文,我跟你说了多少次,要好好打扮,不要生了小孩就不注意身材。”


“这根本就没关系!”女儿把衣服扯回来。


“那你们为什么离婚?啊?”邓小桃想不到别的理由。


“他出轨了。”女儿的眼睛看向别处,低垂着,嘴巴抿得很紧。


“那还不是因为外面那些女的年轻漂亮!”邓小桃脱口而出。


女儿擦了擦眼泪,站得笔直,什么话都不说。


“你再跟阿凯商量一下,离婚对孩子不好,毛毛才四岁,这么小的孩子!”邓小桃像以往一样,从命令路线转换到乞求策略。


“妈,我跟你说了,我已经决定离婚了。我没做错什么。毛毛给我抚养,我现在工作很好,养得起。我就是不想和这种烂人一起生活!看到他就觉得恶心!想吐!”


女儿这一仗打得很漂亮,邓小桃悬在半空的武器突然无从下手,她怎么可以攻击一个这么伤心的人?停了一会儿,她还是继续说。


“文文,出去乱搞当然是他不对,但你有没有想过,离婚之后怎么办呢?你一个人带个小孩,说句不好听的——谁还要你?”


“不用谁要我!”女儿咬牙切齿。


“你要想清楚!”邓小桃的声音大了起来,开始不管不顾了。


女儿熟悉这种情况的应对方法,她呼出一口气,让自己松弛下来,冷静地说:“我想清楚了。”


“你不要冲动,以后日子还长。”邓小桃拍了拍女儿的肩,丝毫没感觉到她后背的僵硬和颤抖。


“我没有冲动。我就是,不想和你们一样。”时刻提醒自己不能说出的话最后还是顽强地钻出来。女儿不敢再看邓小桃的脸,她扭过头,走进房间。


邓小桃呆了几秒,追过去,轻轻地敲了好久的门才离开。


“我们下周办离婚,不用再劝了。早点睡。”女儿发来微信。


邓小桃没有回复。她无法想象离婚的人生,无法想象单亲孩子的人生,更无法想象,没有婚姻的人生。最后总要有伴呀!她翻来覆去地想。


最终她回复道:“你还是再考虑清楚”,然后在凌晨四点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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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后,离婚手续办好,女婿也正式搬走了。女儿请了半天假,一个人去看电影、吃饭、游泳,最后在朋友圈写道——正式开始单亲妈妈的生活!配图有两张,一张是她和毛毛、邓小桃的合照,一张是晚上一个人吃的大餐。


女儿很晚才回来,喝得有点醉,邓小桃没敢质问女儿——这种事为什么要到处说?她把朋友圈这两行字看了又看,只希望全世界都没人注意到。


她又辗转反侧。根据过去的经验,她知道,女儿离婚的消息在老家早已像病毒一样传播开,可能是文文的某个童年玩伴看到,告诉了自己多嘴的母亲,很快,大半个县城的人都为这个故事增添了生动的细节。人们像恶狼嗅着血腥味而来,观赏着别人的悲剧,用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感恩着自己拥有的生活。


邓小桃和很多人一样,以为在外人看来,只要没离婚,就说明家庭幸福,至少,还有一点点幸福,而一旦离婚了,就说明真的什么都没了。千万不能离婚,千万不能离婚,人们总是告诫自己,总是为那一点似有若无的体面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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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春节照例是在深圳过的。


大年初一清晨,天气出奇暖和,阳台上的月季抽出新芽,进入往年四月的生长轨迹。


邓小桃坐在客厅沙发上,打开微信,一行行对话框上下交替移动,叮咚声炮竹似地连续弹响,好几秒才结束。又是一堆群发的拜年微信,邓小桃却看得很认真。她满怀期待地从玄关柜上拿下老花镜,坐回沙发,把眼镜架在鼻梁和眼睛之间,左手低低地举着手机,右手食指在屏幕上僵硬地戳动,透过印着油膜指纹的镜片,一条条、一字字地默读。这些新年祝语,都是在意义重复的词汇里添加新年生肖元素,再新奇一点的,会设计成对联、烟花、灯笼的样子,像春节联欢晚会里各省发来的贺电,要有各式各样的好。


虽然每年批量制作的新年祝福微信相似度极高,但老人们总能发现年轻人看不到的新意,他们并不是忘性大,只是春节本来一年只有一次,他们也只能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密集地收到如此多老朋友的问候,像过去面对面的拜年一样。如果缺少这种礼貌,那简直不可想象。


即使是群发的微信,收到祝福的老人心里还是会涌起一阵暖意——至少他/她还记得我呢。在早已不是谁的客户或潜在客户后,老人们对这样的情意格外珍惜。不过,即使是又怎么呢?保健品推销员和银行客户经理的问候也是温暖的。


邓小桃在十几条新年祝福里一一对比,找到自己最满意的,复制,收藏,在需要修改名字的地方,改成自己的名字——邓小桃贺上,最后认真地一个个回复。


“你发了吗?”她问女儿。


“没有。发个朋友圈就行。”女儿想了想,又说:“朋友圈不发也行。”


刻板生硬的新年祝福,在年轻人里早已不流行,甚至被强烈鄙视,大家厌倦了许多正经而虚假的礼仪,尤其是只有工作关系的人,春节最大的祝福就是互不打扰。


“这个要怎么弄?”邓小桃把手机举过去。


一个微信群的加入邀请,方方正正的二维码上有几个小字——永江中学72级老同学群。


女儿帮她加了群。


像一个参加盛大晚宴却迟到几分钟的贵宾,邓小桃的出现令人欣喜。


“欢迎邓小桃老同学!”拉她进群的人主持起来。


接着,像迎接领导参观视察一样,大家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热情问好,这就像是同学们伸出厚实的大手,握着、拍着邓小桃长着老人斑的手背。


大多数人已经四五年没见到远在深圳的邓小桃了。


邓小桃笑得牙龈外露,划着食指在屏幕写下“好久不见,祝各位同学新年快乐”,又聊了几轮,她不得不写道“我打字太慢了”,响应声此起彼伏,大家迅速转成语音模式,几分钟之内,一段段时长五十多秒的语音就弹出三十多条。邓小桃点开第一条,把音量调到最大,听了几条后,发语音回复,发完又把自己的语音听一遍,再接着听其他人的,如此往复。


对话这么多,只有一个主题——现在人在哪儿?这个问题很重要,甚至是建群的终极问题。县城、广州、佛山、东莞、深圳,这五个地方都分布着当年永江中学七二级的学生,像出远门求学一样,他们独自一人或夫妻两人,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开始为期三到九年的新课程——带孩子,以及,小心翼翼地适应城市生活。后者总是容易被忽视,没人能想象他们的生活半径会超过孙辈,好像他们是附生在年轻一代身上,没有自己的想法、喜好、目标,每天只需要围着宿主转。


在许久未听到的老家方言里,邓小桃感觉自己似乎不在深圳,而是飘回了此时鞭炮声不断的县城:小区转角处,竖条形瓷砖外墙的小楼洗涮干净,一楼的大铁门外,深红色纸屑落了一地。这家人春节要娶儿媳妇,清晨五点半放鞭炮得到邻居的默许和祝福。


一个上午的时间,群里四十多人里,有一半多人的位置终于搞清楚了,剩下的一半出来说了几句就去忙了。临近做午饭的时间,大家纷纷告别,散去,像买完菜在路口碰到,站着聊了一上午后打算回家的老人们。


群里又寂静下来。


晚上睡觉前,邓小桃打开微信,加好友的请求弹出五个:静心(李卫红)、清清(周清妹)、志存高远(曾志)、平安(孔晓平)、学年(吴学年)。大家的名字有些不太好猜,有些甚至和本人毫无关联,不过没关系,他们有几个用自己的照片做头像,上午的语音里,声音也基本能一一对应。吴学年的最好猜,邓小桃点开他的头像,就是年轻时的吴学年老了的样子。


春节假期里,每天一大早群里就弹出十几条问候早安的消息,“早上好”三个字贴在金鱼、玫瑰花或菩萨前,在手机屏幕上移动旋转闪烁。后来几天,聊天内容从地理位置转移到儿孙情况,偶尔发些做好的菜,远程邀请大家来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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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比以往都要舒坦,女儿不用去婆家,他们三人除了年初四去广州走亲戚外,其他时间都懒懒地度过,上午逛逛公园,在外吃个午饭,晚上看会儿电视就早早睡觉,女儿气色也好多了。


明天就是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毛毛要被送到爸爸家,女儿也约了朋友出去玩,邓小桃想来想去,不知道能去哪儿,决定还是待在家里看剧。


关了灯,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来,有微信消息,是吴学年发来的。


“邓小桃,明天是否有空?”


那个90年代就下来闯荡的同学吴学年,邓小桃只听说他在深圳开饭店,生意做得不错,至少在房价极低的年代买了房。工作结婚生子,他的人生经历和其他同学一样,只是奋斗的地方不同,人生就大不一样了。丈夫李北山也和朋友在深圳打过两个月工,最后还是回去了,她有时会猜想,如果留在深圳,许多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但也可能,事情会变得更糟。


“我还约了李雪梅,张凡,他们都在深圳。”


邓小桃从来没参加过同学聚会,兴起这种聚会是近几年的事,微信流行起来的时候,永江中学七二级的同学们也陆陆续续退休了,郊游、爬山、吃饭、唱K,偶尔帮衬某个同学的生意,去农庄摘草莓,摘葡萄,钓鱼,烧烤,玩得风生水起。邓小桃一个都没参加,刚退休她就来到深圳,毫无怨言,女儿当然比什么都重要。她没那么喜欢社交,在朋友圈观赏别人的老年生活不会引发她的羡慕之情,她只是看看,大家现在的样子,还有他们的儿女、他们儿女的儿女的样子。


“明天有空。”她开心又忐忑地把这几个字发出去,很久没见老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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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会约在南山,就在邓小桃家不远的地方。吴学年开着车,从深圳最东边过来,春节期间的道路畅通无阻,也足足开了一个半小时。六十多公里,能从县城开到市区,在这里却只是城市的一头到另一头。


早茶店熙熙攘攘,大门旁的两排椅子上,已经坐了二十多个人,吴学年提早半小时到,已经占到一个桌子。


人陆续到来,每一轮都引发热情的招呼声,在喧闹的大厅里也听得一清二楚。


大家都比年轻时矮了一截,腰围也大了好几圈,不过精神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对自己未来生活的乐观期待,比年轻人都好上几分。他们不会给自己什么压力,也不用为房子和孩子担心,唯一忧虑的是患上什么让人半死不活的病,自己受罪,也拖累家人,不过这种晦气的话题,谁也不会在春节的时候提出来。聊得最热烈的,是去年去了哪儿玩,今年又准备去哪儿旅游,以及各自的退休金有多少,可能要涨多少。


吴学年坐在邓小桃旁边,和以前一样,话不太多,有关自己的事几乎都是嗓门最大的张凡边指着他,边向众人说的。


“老吴就最有福气了,也最能干,在深圳两套房,儿子女儿都是医生!医生就最好了,是吧!”


“你看老吴,跑到大鹏去养老,海边呀,空气好!不像市区。哎!老吴,什么时候带我们一起去一次呀?”


“哪里好玩老吴最懂了,他来深圳最多年嘛?你们问他!”


“看看老吴,一个人过得多舒服!想去哪儿去哪儿!”


吴学年每次听完,要么谦虚地摆摆手,要么真诚地等待大家的提问,他不太会夸奖别人,只是随着话题转移到某个人,跟着大家笑一笑,表示对这个人的肯定,已经不太像生意人的样子,或者说,不需要像生意人的样子了。


“小桃呀,你还和年轻时一样靓!皮肤又白又红。”李雪梅等不及要称赞她。


“是呀,和照片上一样。”吴学年说。


邓小桃想了几秒,才想起他说的是生日那天拍的照片,害羞地笑了笑,不化妆,她哪有那么好看。


聚会结束,大家准备各自回家,每个人都提着一大袋吴学年送的蔬菜水果,全是他自己种的。自然成熟的蕃茄,深红色,捏起来软软的,散发出蕃茄原本奇妙的风味;短短齐齐的菜心,都是摘最鲜嫩的尖,叶面翠绿地盛着水珠;还有一大盒草莓,个头不大,但都透着油亮的红,香味穿过盒子,一阵阵荡进鼻腔和大脑。


这才是真正的蔬菜水果呀!大家不住地感叹。自然成熟的蔬菜水果,会有在成熟后期才形成的风味物质,很多人没有尝过,对此充满怀疑。家里的蕃茄才有味道?年轻人们对父母的说法不屑一顾——这又是什么伪科学观念?


聚会是吴学年组织的,其他人客气一番后,他还是坚持买了单。


“要不要去前海看看?”吴学年提议,“听说那里变化很大,去看看。”


邓小桃有点心动,那里离她们家很近,只有十几公里,她经常在手机新闻上看到这两个字,虽然一直不太好奇,但在吴学年的邀请里,那个地方似乎很特别,不容错过,她想去看看。


其他人摆摆说,笑着说不去了,还要回家做饭带孙子外孙女。邓小桃想了想,说她也得回家了。


老人们约定好,等下一个长假再聚。分别时,大家的手紧了又紧,李雪梅久久地拍着邓小桃的手背,她身体不太好,突然伤感起来,甚至不太敢相信会有下一次相聚。虽然明明在同一个城市,但是对他们来说,和在两个越洋国家没什么区别。


待续


(字数:8174)


见完老同学的小桃,会发生怎样的故事?


明天继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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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作者:筑牙

坐标:深圳

职业:一个独自写作的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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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灿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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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Photo by Corina Rainer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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