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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母亲的葬礼上,她与初恋重逢

思凡 漂浮便利岛 2022-04-07


周晓芸从美国回到小镇参加母亲的葬礼。在葬礼结束以后,她遇到少年时的好友颜思冬。

母亲离世,与颜思冬再次重逢,少年往事一一展开,面对接下来的人生,周晓芸又该何去何从?


她往月亮走

文|思凡





周晓芸回国参加母亲的葬礼。她先从南湾出发开车去旧金山机场,坐商务舱飞到浦东,转地铁到汽车南站,再上大巴回到四面环山的小县城。


这一路将近二十个小时,她好像一尾金鱼被扔进另一缸充满漂白剂的水里。下车时,一群戴着劣质墨镜揣着黑腰包的中年男子围上来,争着问她要去哪里。她被人不由分说地推搡着上了一辆没贴牌的银色比亚迪。


周晓芸说,去市殡仪馆,然后看到司机咧到一半的笑停在半空中。小车带着她灵活地穿梭在老城区里,先后开过当年的教职工宿舍,人民医院和城北小学,然后沿着江边的大坝一路向西。她摇下车窗,让风刮过面颊,钳住脖颈,吹走上一个乘客留下的茶叶蛋的味道。司机不时通过后视镜看她,用本地话问,很久没回来了吧?家里出事了?周晓芸诧异地看了司机一眼,胡乱地应了一声,用剩余的沉默来划分界限。


她到的时候,追悼会已经开到了一半。周围吵得像一锅沸水,一群老太婆在隔壁的灵堂哭得抽抽噎噎。小姨在门口等她,接过行李把她引到室内。她看到杨秀英安安静静地躺在台面上,丝毫没有活着时严肃克制的样子。化妆师不了解杨秀英,依照自己的判断,给她在世间留下柔和平静的最后一面。软化的线条和僵硬的身体让这张脸显得熟悉又陌生。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想到这是自己很小的时候,偷偷想象的母亲的样子。





有记忆以来,杨秀英一直长着一张山川险阻的脸,即便是笑,笑容里也有甩不掉的重量。后来周晓芸才了解,有一些人就是这样,一辈子要活在不满足中,才能获得一丝满足。她坚持让周晓芸学习钢琴,书法,民族舞,并且坚信这些爱好在未来的某一刻都会发生作用。但是和其他同学的父母不一样,不满足的杨秀英从来不打她。只是那无形的巴掌常年高悬在空中,比任何形式的教导都来得有效。


无论如何,杨秀英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他们的聊天记录将会永远停留在三个月前周晓芸生日的时候。并不是某次戏剧性的吵架,将关系斩断。这几年,杨秀英仍然会给她发一些美国暴乱的文章。她也偶尔回问一句,“你最近还好吗?”而回答往往是,”要你来关心我干嘛?先自己找个男朋友再说。“


席间有不少街坊和母亲曾经的学生。周晓芸想,他们也许可以在她身上看到一点杨秀英残存的影子。面容之外,她和她母亲的克制如出一辙。从小到大,一旦学业有所松懈,不安就如影随形地就涌了上来,好像站在悬崖边上。几年前一个心理医生问她,下面有什么呢?她闭上眼想到一个画面:自己像植物一样扎根,打开全部的叶片,和阳光发生关系。这是一种舒展的状态。她怕的就是这个,舒适带来失控,容易让人溺在里面,从此偏离一条正确的道路。


追悼会结束的时候,她和父亲站在门口送别宾客。街坊都穿着黑衣,密密麻麻像蚂蚁一样。她们捏着她的手感慨,人说没就没了,晓芸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又说,晓芸现在厉害的哦,在美国都定居了,交男朋友没有啦。小姨先跳出来替她回答,他们美国佬不急的,你们回去路上小心啊。


疲惫比悲伤更为强势,有效地停止了其他全部的精神活动,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周晓芸神思恍惚地站着,感觉眼前的人们嘴巴张张合合,沸水变成默片,直到她的手被一双温热的手握了一下。就那么一下,她被重新拉回嘈杂的世界。她听到手的主人说,我开了车,等人散了送你回去。





周晓芸猝不及防地看到那张熟悉到在脑海里画过千万次的脸。对方目光灼灼,像把她钉在原地。看了半秒,她才不动声色地说:“不麻烦了,我待会跟我爸回去。”


自从上大学后,她们好像约好了一样不再联系。杨秀英一度把此作为周晓芸青春期里为数不多的叛逆时刻,在她希望两个人走得远一些的时候,周晓芸偏偏和颜思冬好得像一个人,而就在她希望两个人近一些时,周晓芸却开始对对方避之不及。


父亲那个时候正好捧着杨秀英的骨灰站在旁边。周晓芸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这个茶叶罐头一样的盒子里装着她母亲,她那个总是妆发熨帖衣着合宜的母亲,那个拥有庞大自我的母亲。杨秀英已经不存在了。周父看了一眼颜思冬,仿佛正努力地咽下悲伤,他感激地说:“这样也好,家里乱得很,还没空没有铺床。就麻烦思冬带我们芸芸先去江边新开的朗豪。”


周晓芸让颜思冬走在自己的前面,对方显然比自己更熟悉这里。颜思冬有时候会回头,目光简短地搁浅一下,又转回去。周晓芸看了一眼自己的风衣和手里的黑色行李箱,这一套是她平时出差的打扮,很像亦舒笔下自立自强的都市丽人,有野心,但不至于像辛香料那般冲鼻。颜思冬当年跟着她看了几眼亦舒就放下,却在数学课上旁若无人地读纪德拜伦王尔德马尔克斯。周晓芸认出那是颜思冬爸爸书架上的书,初中的时候她偶尔去翻过几次,手拂过去,文字像射灯一样追着她跑。


“适度是极其致命的东西。”

“犯罪不是庸俗,所有的庸俗都是犯罪。“


杨秀英一直严厉地教育她,要做一个得体的人,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要心中有数。那个时候颜思冬倚在书架边上,笑着看她的脸红起来,是被新思想亲吻后反抗的红晕。





冬天的阳光惨白,光有亮度没有热度。周晓芸搓了搓手,在车里戴上墨镜,本来只是为了遮掩自己的黑眼圈,现在倒像是有了别的用处。她看到颜思冬五官如旧,没化妆有种憔悴,皮肤黄得像教职工宿舍门口的曹江,日夜揣着流沙奔腾。颜思冬看周晓芸的目光更直接。周晓芸长得很江南,水杏春雨,莹白的脸,四肢都细软,脸上的线条像水彩。和以前不一样,她现在更加知道自己的美了。


“累不累?”颜思冬先打破沉默。

“有点。飞机上只睡了一会。”


车又重新开过当年的教职工宿舍,人民医院和城北小学,一路驶向新区。一别经年,人生故事恒河沙数,周晓芸说自己读完MBA,在湾区做产品经理,对,就是这边都叫硅谷的地方,975已经算拼命,日常在办公室提起来还会被同事教育work life balance,怕颜思冬听不懂,她又用中文解释一遍,就是工作与生活的平衡。颜思冬说,自己在杭州,这两年终于安顿下来,所谓安顿下来,是在一家店里当纹身师,老板比自己年纪还小,95后一个,玩得疯,最近还在手臂上尝试了割皮,属于人体改造的范畴。


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通向深度剖白的入口。


最后还是颜思冬问,你在国内待多久?周晓芸说,半个月吧,做完头七,然后去杭州见几个朋友。分别的时候颜思冬提议加个微信,周晓芸打开了手机里的二维码。照片里的自己正在纽约文华东方吃下午茶,半个中央公园作背景。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心想颜思冬肯定一眼就看出了里面那点用力模仿的痕迹,就好像鉴赏家遇见了混入博物馆的赝品。


一直以来,颜思冬都比她更为纤细和敏锐。路边的野猫,粘稠的空气,无趣的涤纶校服,甚至是一片秋日的落叶,都意味深长。然而校园生活不需要这种精神领域无意义的自由,不需要去感知夏日的最后一声蝉鸣和史前人类的孤独。诗意是特权阶级的产物。县城里没有同性恋和抑郁症。一世多艰却又乏善可陈的生活里,小镇的人们在实用主义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奔波一路,周晓芸沾床就睡。夜间做了很多梦,先是梦到高考没有带准考证,整个考场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然后梦见考完后和颜思冬一起去山上的城隍庙还愿。刚要离开的时候,天突然下了雷阵雨。城隍庙年久失修,顶棚开始漏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水泥地上,颜思冬的脸先凑过来,拿手指着外面的天,说看啊,哪吒闹海。语气实在明亮温柔,周晓芸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她醒来的时候大概是凌晨三四点,被窝里热得可以蒸蟹。


打开手机的时候,微信里有好几条未读信息。颜思冬的消息藏在里面,问她要不要这周找天在城关镇吃个饭。横冲直撞的一个问题,掐头去尾,其实对谁说都可以。周晓芸打了几个字又停下,顺着头像点进颜思冬的朋友圈。朋友圈仅三天可见,里面孤零零一个九宫格。她突然觉得国内的网奇慢无比,中间去洗手间迅速冲了把脸,终于在最后一张照片的角落里找到一张模糊的女生的脸,直觉是对颜思冬而言特殊的人,霎时感到一阵失落。


打开窗帘,窗外的天黑黢黢一片。路上最多的是卡车,从十六楼往下看也就一个个移动的小光点。她这才想起这次回来是参加母亲的葬礼。杨秀英已经不存在了,这句话在心里多念几次,仍然觉得不真实。她那个还没对生活真正满意过就仓皇离开的母亲。


她们之间偶尔也有温情的片刻。譬如高考结束后清北招生办的电话比成绩先出现在家里的那个下午,杨秀英在卧室里紧紧地抱住她,用力得像是要把她重新嵌到自己的身体里。


要变得优秀一点,更优秀一点。才能不跌落悬崖另一侧的温床。才能成为母亲生命里难得的,那一点满足与骄傲。


可是优秀好累啊。





七八点的时候,周晓芸披上大衣,闯进冬天的晨雾里,跟着手机里的地图走回家。十年前,她父母把她送去北京,两个人就从职工宿舍搬来了新区。新区统一建在在曹江的另一面,成排成排拔地而起的小高楼,形态上无限逼近都市,但又不能说像,在繁荣和寒伧中有一套自己的生态。


她开门时,周绍勇正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发呆,桌子上还有一些昨晚剩下的卤鸭豆干和菜汤。青春期后,她和父亲之间的关系突然变得疏远,也不知是哪一方先起的头,等反应过来时,彼此说话已经需要打腹稿。有一回杨秀英被调去省城批卷子,两个人被迫相处了一周,周绍勇在饭桌上装作不经意地问起,你和那个林爽怎么样了?她才意识到,父亲对她朋友的认知还停留在小学阶段。于是她也装作没有发现他的笨拙。


“爸。”周晓芸喊。


周绍勇清了清嗓子,招呼她先坐,怎么这么早回来了?吃早饭了吗?爸爸先去楼下买点?他像是家里突然来了客人,出自本能地开口,语气和眼神却还在迷路。最后他叹了口气,今天没什么要干的,要不一起收收你妈的东西,能捐的就捐掉。


发呆被叫停,周绍勇急迫地想要把时间填起来。这个家里到处都是杨秀英,杨秀英买的热水壶,杨秀英选的沙发套,杨秀英养的绿萝,杨秀英放在冰箱里的芹菜饺子。


周晓芸说,你去卧室里去睡一会吧。半命令半恳求的语气。





周晓芸太久没有回家住,卧室被征用作储物间。柜子里堆满杨秀英的衣服和被褥,上可追溯三十年光阴。她的衣服大多不贴身,必不能将身体曲线全然暴露,又不能过于空旷,“整个人没有骨子。”


把衣服堆在床上,一眼望去几乎可以拼凑出杨秀英的过去——那件洋红针织衫是三年级时她第一次带自己去杭州乐园时穿的,另一件宝蓝真丝衬衣是几年前她第一次出国来参加自己的毕业典礼。周晓芸像个侦探,第一个念头不是收纳,而是好奇地搜寻证据:也许你也在循规蹈矩的生活里有过一些扑火的时刻。


周晓芸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化是在初二,胸部到夜间开始隐隐胀痛,像火山喷发前的预热,又像一场每个月都会降临的顽疾。那一年,颜思冬跟她讲自己最近发现的秘密,在她爸锁着门的办公室外,她通过窗户看到颜方永正昂头背一首诗,“夜的巨大根部,突然从你的灵魂生长起来。”一个刚从师范毕业的美术老师坐在一边,蜜桃般的脸,面泛粉,眼放光,胸口的第三颗纽扣开着,里面一片软糯洁白,随着诗歌的抑扬顿挫一起一伏。


周末两个人在一起写作业。她早早地写完了数学卷子,倒在床上做糖炒栗子,卷着被子来回翻滚。


“真的这么好看吗?”周晓芸问。

“啊?”

“那个啥。“

“嗯,好看。“

“有多大?”

“这样?”颜思冬拿出手比划,掌心和五指弓起来呈C状。

“白吗?”

“白。”

“挺吗?”

“还行,坐着时有点垂。“


颜思冬放下笔转过头来。周晓芸突然想到:“那你看看我的?”然后看到她别扭地转过头去,囫囵地喝了一口水,呛出几声咳嗽。


“你的也很好看。”颜思冬说。


周晓芸烦躁和委屈交替,是这样吗?你都没有看呢。





总之,这事勾起她的好奇心。后来她借口去学校里找杨秀英拿钥匙,终于在走廊里看到那个叫张婷的美术老师。那时候已经放学,张婷倚着护栏看夕阳,连衣裙懒懒地贴附身体上,胸前是缓坡,腰间是山谷。油画一般的构图,她忍不住看了好几眼,现在想起来,那是人生中第一次触到另一种美,落到字面上,可以被称作“女人味”,韵致,饱满,柔软,诗意,落到身上,是一头过肩的发,细白的颈,肉色丝袜和圆头高跟鞋。


感觉身体的长大是一瞬间。这之后杨秀英带她去商场逛街,周晓芸看中一条类似的连衣裙,穿上去后镜子里照出少女的曲线。商场的光把皮肤照得像粉青瓷器。她恍惚间觉得自己也值得被注视和喜欢,兴奋地从试衣间里蹦出来,在杨秀英和镜子面前折返跑,“好看吗?”是花鸟市场里快要冲出笼子的鹦鹉。


杨秀英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惊讶,继而神色严厉地让她去把衣服换下来。“怎么了?“周晓芸问。杨秀英反问,你觉得好看吗?周晓芸不响。杨秀英接着说,好看有用吗?又不是去街上做生意。


上了大学之后,周晓芸明白好看是有用的。她仔细地观察着那些在社团活动里总是处于焦点位置的学姐的状态,学习她们的穿搭,说话的语气、神态,热情的样子,完成了别人眼中所谓蜕变的过程——然而并不是破茧成蝶的性质,更像是一条变色龙的自我保护。


她多想回到那个时候去反驳杨秀英,说,你害我多走了好多弯路啊。


卧室里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一类捐,一类扔,还有一些留给周绍勇起来后再做决定。终于无事可做,太阳快攀升到头顶,周晓芸寻思颜思冬应该已经活动了一会,慢吞吞地打开微信,一开始写,“明天六点或者后天七点都可以。地方你定。”觉得太过直接,又删掉重来,“一直在忙,明后天吧。”


颜思冬很快一个电话追过来:“那明天晚上好吗?一中前门那条街上开了一家土菜馆。我来接你?“语气比微信里那个横冲直撞的问题小心了不少。


周晓芸说:“明晚可以的,接就不用了。”


“这两天要帮忙吗?”颜思冬问。


周晓芸说不用,“明天直接见吧。”





第二天下午周晓芸和父亲、小姨一起去选墓地。杨秀英走得突然,小姨托关系才找到几个选择,一个人跟着和管理员走在前面,分析风水和环境一类,不时回过头来冲他们指,“姐夫,这一块不错的,藏风纳水。”


陵园建在市郊一个无名小山坡上,入口处守着一排苍劲肃穆的松柏。往小道里再多走几步,就能看到星罗棋布的烟青色和黑色大理石碑。从今往后,杨秀英也会和这些生命一样,以另一种存在的形态永远地停泊在此。周晓芸怅然想,墓园的残酷,莫过于对一切过往意义的消解。人生一环又一环,而她尚在跋涉的途中。


小姨的跋涉更为匆匆,看到一半突然接到电话,在临镇有饭局要先走。下山的时候,周绍勇沉默地走在后面。周晓芸几步一回头,最后索性和他一排,在走上被雨洗过的石板路时挽了父亲一把。


“好走吗?”周晓芸问。周绍勇的目光里不聚焦,裹着林间的渺渺雾气,“还行。我就是没想到这么快,有点……有点。”话就停在这里,又是沉默。


片刻后,周绍勇先开口,“芸芸——”青春期后,只有父亲一个人还会这样喊她。周晓芸抬头应声,“怎么了?”手臂依然挽着他。


“你怪你妈吗?”周绍勇问,语气纤薄地像一片纸飞在空中。周晓芸张口吞了团冷气。


周绍勇解释,芸芸,这十来年你很少回来住,我知道你对我们不满意。从小你妈对你逼那么紧,什么都要做最好的。其实她冷静的性格,要强的脾气,还有和你小姨的那点较劲,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是很吸引人的。


顿了一顿,周绍勇才继续说:“她走得太突然了,我就是觉得遗憾,为她,也为你,以后你印象里她一直是这个样子了,你们连个说开的机会都没有。”


他说:“芸芸,很多觉得总有机会的事情,其实咱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





一过五点,天就匆匆变黑。周晓芸让父亲把自己搁在餐馆门口。一中附近是一条小吃街,各色餐馆齐聚,以供应夜宵为主。巧合似的,再往后走一点就是一整片的招待所和理发店,外头挂着霓虹的招牌。


等周晓芸到餐厅的时候,颜思冬在角落坐定,她今天穿一件黑色毛衣,带鸭舌帽,脸颊还有点红,像是刚在外面走了一圈。


“嗨。”颜思冬说。


周晓芸看着这张熟悉又生疏的脸,心突然抽了一下。颜思冬第一次出现在教室的时候也带了一顶帽子。那时她站在讲台上,异常沉默地把手插在裤兜里,对附近的一切充满警觉。小孩子最爱拉帮结伙,不问是非地打击异类。颜思冬一次穿白球鞋上学,前后左右的同学趁着国旗下讲话,一脚脚地把她的白鞋踩成灰色。周晓芸看着她抿着嘴不吭声,一步一瘸地走回教室,好心从讲台上拿了一根粉笔递过去,“涂脚上就白了。”没想到对方看了一眼,说了一句“我不要”就掉头走开。


她人生中第一次在同辈处吃闭门羹,却觉得颜思冬像一只孤零零,在旷野连伪装都不会的小兽。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她靠着每天五毛的零花钱对着颜思冬嘘寒问暖,驯兽一般,终于把一颗心捂热。





两人拿过菜单,一碟醉鸡,椒盐排骨,炒时蔬和老鸭汤,再来两盅温黄酒。颜思冬特地嘱咐排骨里不要加辣子。周晓芸想了想,还是没有说自己已经可以吃辣这件事,加州那边最不缺的就是川菜馆。


上次见面浅尝辄止。周晓芸在路上时就想,两个十年未见的朋友应该怎么聊天,是聊点过去还是聊点现在。该向灵魂处探索吗,又可以走多深?直到看到颜思冬的脸,她才突然明白过来,有些人天生是存在于规则之外的,就好像杨秀英从来不觉得打开她的日记本有错那样。父母,子女,爱人,至交,是某种理智之外的力量赋予了他们这种藐视规则的存在,又或者,他们就嵌在规则的肌理里,因为他们,生活里才有了好恶与边界。此后的所有,都是在避让或者复制。


餐厅里暖和得让人松懈。


周晓芸于是张口说:“对不起。”意有所指,又不甚确切。颜思冬眯着的眼睛突然张大,像一头刚刚醒来的犀牛,“啊?”顿了一顿,反应过来,挑着眉说,“我没有怪过你。”


她突然讨厌起颜思冬的领悟力。


文学里说两个女生的友谊,会说她们是精神上的双胞胎,又说互为对方的影子,说爱情,才会有奴性,征服,渴望,诱惑的隐喻。


停在影子多好啊,可是她们偏偏航进了诱惑与渴望的湿地,像狐狸渴望驯养,像猎豹渴望狂奔,像匮乏已久的人渴望富足。周晓芸为自己十年前先从那种欲望里抽身出来而道歉:多希望这是一段自己脑海里虚构出来的感情,而对方只是不解地来一句,“为什么要道歉。”于是她也可以在心里吁一口气,本来嘛,一对好朋友在人生路上走散了再正常不过。


颜思冬的声音哑哑的。头顶的白炽灯把她的五官找出来,拼出一种受伤的表情。周围声音喧闹,一群腆着酒肚的中年人推攘着进了旁边一个包厢。周晓芸突然想到,颜思冬那句“我没有怪过你”,是来自过去的告白。


她们之间迟到了十来年的告白。


待续

(字数:7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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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na:

很喜欢思凡写的细节,又细腻又有张力,像电影镜头一样的画面感。那些跳出来的旁白的剖析,对关系和人性的洞察,单从语言上我很喜欢的,但有时候又挺矛盾,觉得会不会旁白跳出来说得太多和太深入?是不是应该让人物的故事自然推进旁白的意旨呢?有时候故事没到高潮的抒情也许会让读者觉得刻意?这其实是我在自己的写作常常会困惑的,所以完全不是建议,只是提出来和你探讨一下。


思凡reply:

我也一直对show&tell之间的关系很挣扎。其实已经刻意去避免了作者本人跳出来念旁白,大部分情感是通过周晓芸的视角推进的,但是写作者本人的影子还是摆脱不了。我不排斥tell,西方的小说感觉更注重精准的细节,让语言和行动去展示人物内心。但是台湾的小说有不少是作者的声音加在里面,读起来也非常沉浸。所以我觉得show don’t tell,只是一个普遍适应的规则,但不是金科玉律,关键在于tell的好坏,是否在合适的时段tell。话说回来...你所说的,在故事还没进行到那个程度就开始抒情,所以读者觉得刻意,那多半是我的问题...


Mana:

这一章再次刷新我的认知,情绪转折的意境和层次写得太好了,与正在发生的现实遥相辉映。我爱你,我又希望我不爱你,但仍希望你爱我,却在你表达爱我后不知所措,心生惧意。我这两天刚好回忆了青春期的女生恋情,就是你说的那种纯洁又邪恶,一点不掺杂肉欲的感情,心有戚戚。

尽管同意安娜的看法,但在本章,我又出自于私心希望你保留那些剖白。写得真的很好。


密斯趙:

喜欢大家在这里的讨论。关于show and tell,原则上我同意思凡,其实钱佳楠上课时也说过(包括我去台湾参加文学营,老师们也是上来就提这个),这些原则都是基础,当然成熟的作者有自己的审美、而且也不局限于某种规则。具体就这一段,我比较偏向Anna,但我觉得不是一个原则问题,可能是操作和节奏。就咱们都喜欢的四部曲里面其实也很多深入的旁白,那简直是深入到骨子里了,但也不觉得跳(不过她是第一人称,又不一样)。我自己不成熟的小建议是,是不是都写完之后可以考虑调换位置?当然也可能都写完之后反而发现放在这里最合适。




作者介绍

作者:思凡

坐标:西雅图

职业:设计师

自我介绍:我在人间卧底,写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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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二维酱、灿七

排版编辑:灿七    

封面:Photo by 五玄土 ORIENTO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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