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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个弟弟,别人都看不到他|弟弟

撒璇璇 漂浮便利岛 2022-04-07

霏微有一个弟弟,那是曾被妈妈“拿掉”的孩子。霏微八岁那年,弟弟来到了她的生活里,别人却都看不见他……


今天为大家带来撒璇璇的《弟弟》上篇

明天将继续带来下篇,敬请期待。


弟弟

文|撒璇璇



霏微第一次见到弟弟,是在她八岁的时候。那年秋天父母吵了好大一架,连着好几星期妈妈都挤在她的小床上一起睡觉。小霏微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被动地在睡前听妈妈一句三叹地讲爸爸如何“没良心”——具体什么是没良心,她也没听懂。唯一听懂的是,她曾经差点有一个弟弟,可是弟弟被拿掉了。


那是霏微第一次知道,原来小孩子是可以被“拿”掉的。


第二天早晨,霏微刚穿好衣服准备去吃早饭的时候,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站在房间门口。男孩主动和她打招呼:“你好,夏霏微。”


霏微警惕地瞪着他,不懂他是怎么进到自己家的。她自认为凶巴巴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当然知道,我是你的弟弟。”那个男孩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妈妈昨天说你有过一个弟弟,你已经忘了吗?”


男孩说话的当口,霏微已经喊了好几声“妈妈”。可是妈妈出门买早饭了,爸爸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有人回答她。她想离开自己的房间,可男孩就站在房间门口,她绕不开。最后,她大着胆子说:“妈妈说弟弟被拿掉了,你才不是他。”


男孩很有耐心地解释:“妈妈只是说我被拿掉了,但是没有说我消失了,对不对?他们把我拿掉之后,我就被送到了另一个地方。我是在那里长大的。”


霏微迟疑了:“那是什么地方呢?谁给你做饭吃呢?而且,你是怎么过来的呢?我以前都没见过你。”


男孩像是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难住了,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有些迟疑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养我的老爷爷说,有人想我了,就送我来看看。老爷爷说我的妈妈叫李清,爸爸叫夏建国。”


霏微惊讶了:“你真的知道我爸爸妈妈的名字啊。那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我今年七岁了。”男孩说,“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叫什么。老爷爷说,是因为我的爸爸妈妈没有给我准备名字。”


霏微开始觉得眼前的男孩有些可怜了:“那怎么行,人怎么能没有名字呢?等会儿妈妈回来,我带你去找她吧。你如果真的是我的弟弟,她一定知道你的名字应该是什么。”


“好呀!”男孩眼睛亮了起来。 



妈妈很快拎着街边买的早饭回家了,两个孩子兴冲冲地去见她。当小霏微将男孩介绍给妈妈的时候,妈妈瞪圆了眼睛盯着她,甚至忘记自己把换下来的一只鞋和早饭拎在了同一只手上。


“宝宝,你说什么?”妈妈的声音好像有些颤抖,霏微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这个是弟弟呀,他回来了。”霏微指了指身后的男孩,“妈妈你给他起个名字吧,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叫什么。”


妈妈突然就流下一滴泪。她一动不动地问:“宝宝,谁是弟弟?”


霏微抽出来手想要拉身后的男孩一下,可是拉了个空。她回头,才发现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啊,走了。”霏微说,“真是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呢。”


“宝宝……”妈妈走过来蹲下,看着霏微,脸颊上的水渍十分明显,“你告诉妈妈,那个人在哪里?”


“他走了。”霏微老实说。几滴新的眼泪顺着妈妈脸上的水渍落下来,霏微害怕了,她觉得自己可能又闯祸了。


“那,我们先去吃早饭好不好?如果他又来了,妈妈告诉你,好不好?”妈妈的声音真的是颤抖的,霏微怕她生气,赶紧点头说好。


那天霏微没有去上学,而是被带着去看了医生。那是小霏微去过的最好的医院,没有尖尖的针头和给她打针的护士,只有一个声音很好听的医生,问了她一些问题就算看完病了,连药都不用吃。妈妈还是喜欢和她在小床上挤着,但是不再说爸爸没良心的事情了,只是盯着她要她一定早点睡觉。


多年以后再提起来这事,弟弟总是笑个不停。他说如果大家知道夏霏微那么小的时候就去过精神科,一定找不到男朋友。


“还不是因为你,非要让我去给你要个名字,结果爸妈以为我是精神失常。”霏微在句子的最后几个字加强重音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天地良心,是你主动说让爸妈给我起名字的!再说了,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他们看不见我呀。”弟弟表示委屈。


霏微不说话了。在这件事情上,她总觉得是父母对不起弟弟。神——也就是小时候弟弟说的那个老爷爷——告诉弟弟,想他的人就会见到他,可是父母都看不到弟弟。他们一点都不想他。


所以从小到大,都只有霏微陪着弟弟。



其实说她陪着弟弟也不是很准确,因为弟弟并不是每一天都在她身边。有时候霏微放学回到家,弟弟已经坐在房间的窗台上等她,那可能只是平淡无奇的一天,他们会聊一些学校里的八卦琐事。有时候,霏微很难过的时候,想找人说说话,弟弟偏偏又不出现了,她只好一个人坐在弟弟的坐过的那个窗台上发呆,顺便等一等他。


也有一些时候弟弟来了,只能默默看看霏微。那是父母又吵架了、妈妈来和霏微一起睡觉的日子。霏微躺在黑暗里,听着妈妈一面哭着一面讲这婚姻有多苦,然后她就看到窗台上坐着一个黑色的人影。窗外稀疏的灯火透过单薄的窗帘,依稀照亮了弟弟的轮廓,他像是一尊一直就坐在那里的雕像,安静地望着房间里的两个女人。霏微和弟弟四目相望,看出彼此眼中的悲悯和无能为力,恍惚间有一种相依为命的错觉。弟弟的轮廓让霏微心安,即便他什么都不做,也能让霏微在被眼泪濡湿的枕头上踏实地闭上眼睛,睡个好觉。


霏微读大学时被分到六人宿舍,于是弟弟就很少来找她了,毕竟他也是个成年男生,早就懂得男女有别。那几年,霏微经历过人生第一次专业课补考,学生会里仿佛很高级的派系斗争,惊天动地的初恋,以及把自己的身体交付给另一个人的血泪与美好……这些弟弟都没有见证过,他像是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人间蒸发。


倒是霏微第一次和男朋友吵架的时候,弟弟在情人坡上找到了她。用弟弟的话说,那时候霏微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周围都是成双成对、你侬我侬的男男女女,可她却是一个人抱着自己的膝盖可怜巴巴的哭。


“我以后,是不是会像妈妈一样?”那是霏微看到弟弟以后说的第一句话,说到最后还不争气地哭出一个鼻涕泡泡。


弟弟并不介意很久不见的姐姐以这样的方式跟他问好。他很贴心地帮霏微把鼻涕擦掉,然后说:“你不要瞎想,还有我。”


然后霏微哭得更凶了。


霏微的初恋可以说是无疾而终,至少在男方看来是这样。大四的时候她有了新的男朋友,不久后两个人就手拉手毕业了。拍毕业照那天,霏微看到弟弟坐在教学楼的石阶上笑着冲她挥手,她才意识到弟弟已经长了那么高,腿跨过两级石阶,还要再弯一点才能踩在地面上。


“毕业快乐!”隔着远远的距离,弟弟这样对她说。夏天炙热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产生微妙的反光,看起来很不真实。


霏微站在班级拍照的铁架子上不敢乱动,只能望着弟弟报以一个深深的微笑:“谢谢。”


毕业后霏微一直住在市郊区的一间小公寓,房型很旧,每天通勤距离也有些远,但是房租便宜。霏微独居之后,弟弟又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坐在她的床边一起聊天,顺便分享她的零食饮料。只不过从前他们聊天时吃的是薯片,现在换成了啤酒。


男朋友路潜曾经问过霏微要不要一起在市区里租房,她给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了。她还没办法告诉路潜,自己想要独居是因为家里还藏着一个弟弟,而这个弟弟偶尔在周末的时候跑来她的公寓——这话听起来多少都有些让人怀疑,尤其路潜知道她是独生女。



像现在,周六上午,霏微坐在梳妆台前化妆,准备去和男朋友约会,而弟弟可以恣意地坐在她的小床上喝啤酒。只有她独居,弟弟才能这样和她毫无顾忌地聊天,像是小区门口晒太阳的老太太那样八卦她的私生活:“说真的,你什么时候和路潜结婚?”


霏微做出一个嫌弃的表情:“怎么连你都这么问。如果我结婚了,你怎么办呢。”


弟弟不以为然地晃了晃啤酒罐子:“你又不是什么不婚主义者,问一下怎么了。我们总不可能一辈子这样。”


“可是我不想结婚。至少现在不想。”霏微故意忽略了弟弟的后半句话。约会快迟到了,霏微只好放弃眼影,随便刷了刷睫毛膏完事。


梳妆台上的手机响起微信提示音,弟弟轻车熟路地瞟了一眼屏幕:“妈妈一早上发三次微信了,你一条都不回吗?”


霏微一把抢走了他的啤酒:“我让你来我家不是让你窥探我隐私的。”


弟弟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您随意。”


啤酒入喉的时候,霏微总能听到泡沫碎裂的声响,好像是很多微小的生命在她的体内粉身碎骨。爸妈的微信,连想一想她都觉得累,可是弟弟偏偏要说出来,要拉着她直面这件她无论如何绕不开的事情。说到底,弟弟是了解她的。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父母又吵架了,妈妈发微信给霏微哭诉自己的不幸。这次的事情有些严重,三周过去了,两个人还没有缓和的迹象。妈妈一如既往地依赖霏微,时不时就会发微信说爸爸那天又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然后霏微把妈妈的话加以拆解,以一种劝说的方式传递给爸爸,再把爸爸的回应传回给妈妈。成年之后,她已经扮演了许多次这种“安慰剂”和“传话筒”的角色,因为无从拒绝,所以她只能慢慢习惯。可是不管多少年过去,她都还是做不到在这两个角色之间游刃有余。


霏微把喝完的啤酒罐扔进垃圾桶里,忽然很想试试自己任性一下会怎么样。



——霏霏,今天好不好?

——你爸一星期没回家了,说是去出差。你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出差了。

——霏霏,问问你爸是在哪出差的


霏微扫了一眼妈妈的微信,用最快的速度回复了一句“不想问”,然后把手机调成静音,出门赴约。 


和路潜的约会一如既往的平淡,吃饭,聊天,看电影,然后各自回家。霏微走出地铁口的时候与深秋的冷风撞了个满怀,身边的一对情侣立刻在这风中缩在一起,高大的男孩把女朋友拥进怀里。霏微看着两个人嘻嘻闹闹走远的背影,用力拿大衣裹紧了自己。


如果弟弟活着,应该也有过好几任女朋友了吧。


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其中几片没头没脑地拍打在霏微腿上。“他会原谅我说了‘如果’的,”霏微在心里对那几片落叶说,“你们没必要因为这几个字眼就来攻击我。”


小时候,霏微和弟弟曾经偷摸躲在房间里,严肃地讨论过究竟谁有权力决定小孩子能不能来到这个世界上。霏微说是爸爸妈妈决定的,因为是他们先选择“拿”掉弟弟,然后才轮到老爷爷选择送不送弟弟来看她。如果爸妈一开始就选择了让弟弟出生,那还有老爷爷什么事儿呢。弟弟不同意,因为老爷爷才是更加神通广大的那一个,他认识天上所有的小孩子,还可以问他们到底想不想被生到这个世界上。只有老爷爷可以根据小孩子的答案来决定他们可不可以出生,不然,爸爸妈妈生出来一个不想来这个世界的孩子可怎么办呢?那不就乱套了。


小霏微不相信,她觉得老爷爷那么忙,才不会一个一个地去问小朋友想不想出生呢。她反问弟弟:“如果真的是老爷爷决定的,那他问过你吗?”


弟弟被问住了,他支支吾吾地说:“我不记得了,我那个时候太小了……”


“反正老爷爷肯定没问过我。”为了肯定自己才是正确的,小霏微的语气听起来不容置疑。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霏微和弟弟都到了可以让这个世界“乱套”的年纪,但并不是两个人都有祸害这个世界的资格。他们的父母在二十四年前就决定好,此生只与女儿分享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只有女儿可以见证这世界的善恶美丑,经历爱恨嗔痴。弟弟只是父母过往生命中的一个点,一个可以被轻易提起又轻易放下的点。


霏微曾经想过,她愿意放弃自己的一切来交换弟弟的生命,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有如此慷慨的态度是因为知道弟弟不会也不能真的拿走她的一切



待续

(字数:4339)


作者介绍

作者:撒璇璇

坐标:美国加州

职业:金融民工

自我介绍:喜欢看小说但是从来不会写。这个月的目标不是全勤,是能自己写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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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灿七

排版编辑:辣勺

封面:Photo by Alexis Antonio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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