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一件平等的事｜温柔之骨（上）
“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东西不是人人都有，唯独死亡。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和这个世界上最穷的人，他们都会死。”
温柔之骨
作者：Sss.银河
眼珠，腐烂成一个黑紫色的小坑。
一半洁白的头骨暴露在空气中。
胸口的肌肉消失了，细小的灰色羽毛紧紧附在纤细的肋骨上，看上去像个挤干了气的手风琴。
来不及腐化的翅膀环抱成一个安然侧卧的姿势。
“这只山雀当时一定在睡觉。”敏敏这样想。
它熟睡在棕色柳梢条儿编织成的小鸟窝里，胸脯的绒毛随着呼吸颤动。然后大雨来了，小窝顺着风落到水面，带着山雀儿一路漂啊漂。山雀对自己说，不要醒，醒来就不安全。
小窝漂过家属大院的居民，顺着斜坡滑下水泥台阶，被一丛茂盛的朱槿拦住。直到天晴，山雀都没从漫长的梦乡醒来。敏敏冲下左侧台阶时，拨开朱槿花丛，发现了它。
这个家属大院里有不少顽皮的小孩，他们都还没上小学，下午四点从机关单位幼儿园放出来，就满院子疯跑。男孩们拿着玩具水枪冲锋，女孩们到各个家串门玩洋娃娃，或者弹钢琴。
敏敏是孩子堆里年纪最小的，又刚搬到这个大院，她没有洋娃娃、钢琴，没有任何一种社交长物。敏敏的妈妈一到家就校对刊物，也不太愿和大院的太太们打牌搓麻将。敏敏没有机会认识新朋友，那些从小在大院长大的女孩看敏敏，就像看一个不和谐的音符。
敏敏曾无数次想加入女孩或者男孩们的游戏，但他们总是拒绝。
他们拒绝她时常收获一种协同作战的开心。敏敏只好独来独往，在大院子里摘小花小草，或者搭建一些泥巴小房子。那些女孩子看到敏敏能自娱自乐了，却反过来拉敏敏一起玩。
敏敏以为自己终于有伙伴了，可他们总让她扮演那些“死的”、“坏的”角色。敏敏一边珍惜，却一边不开心。
她终于主动拒绝他们。
“我不和你们玩了。”敏敏小心翼翼说。
“她居然说不！”女孩们大惊。
第二天，敏敏发现自己在大院子角落搭建的泥巴小院被踩扁了。敏敏呆看着那堆毫无形状的黄泥。此后敏敏再也不在外头做任何的“玩具”了。
这天傍晚，敏敏发现这只死去的山雀。
她先是吓了一跳，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裸露的骨头。但好奇心驱使她多看了一会儿，雀儿安静地死去，它的骨头是那么洁白纤细。
原来白骨没有惊悚片那张牙舞爪的样子。
尸体，是生命最后的样子。看着它，敏敏心里没有那么难受了。
她还无法形容心里这种略带着轻微刺激的、释然的感受，那似乎是一种早已存在的隐秘不宣的力量。
家属楼的方向，传来妈妈叫敏敏回家吃饭的呼声。
“别让他们发现你。”敏敏把朱槿枝条拢过来罩住山雀尸体。
其他孩子霸占了球场，正在玩溜冰鞋，他们又聚拢在一起朝着敏敏挤眉弄眼。
那些把戏都没奏效，他们失落地发现敏敏脸上浮动着一种得意，仿佛她见识了他们都没见识的好东西。
——这个怪胎。那些孩子想。她什么玩具也没有，连一个伙伴也没有，却高兴得像个公主！她凭什么？
第二天放学，敏敏又去看了山雀。
今日天气很好，气温升高许多。更多的骨头裸露出来，蚂蚁一定闻到了细微的味道，在尸体上爬来爬去，还在地上交头接耳地连成一条有序的长队。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气温升高许多。一放学，敏敏就跑去看山雀。
更多的骨头裸露出来。
蚂蚁一定闻到了细微的味道，在地上连成一条有序的长队。它们在山雀的尸体上用触角兴奋地交头接耳。
它最终会被带走。
敏敏摘来几朵紫红色牵牛花盖住山雀尸体。
她注视这小小的鲜花坟包，“蚂蚁怕你疼，就把你弄成一小块一小块搬走。”她正想到尸体可能被蚂蚁吃掉，变成蚂蚁粪便，跟泥巴混在一起。
它会一直在地上吗？一直一直在这个院子里吗？
“你比我还难过呢，我至少还能每天去上学……”敏敏难过地想。
起风了，院子里高大的杨树枝叶晃动，发出响亮的沙沙声。敏敏坐在风里，落叶和尘埃随风上腾，绕过水泥高墙，在她视线不可及的地方消失了。
其他孩子正在“埋伏”在大院的角落里，正进行一场捉迷藏。他们看着敏敏坐在朱槿花旁的水泥台阶上。她一个人坐那，脸上却露出开心满意的笑容。
——太可怕了吧！这人真的是怪胎！他们想。
男孩们率先展开排查。
他们踩着风火轮似的轮滑鞋“嗖”滑向在花坛边编花环的几个女孩。
“喂，你们最近谁跟敏敏一起玩儿啦？”
“谁跟她玩啊！”女孩们全然没有好脸色。“我们才不理她呢！不是你们总拉着她演死人嘛！”
男孩们眼神一对，眼神中的怨怼竟然多过了脸上的尴尬。
“这几天我们看她玩得这么开心，还以为你们背叛了呢……”男孩中的孩子王说。
他们不恨敏敏，也不厌恶她，可相比得到一个伙伴，他们更担心失去一个可以欺负的软包子。
他们想成为特别的人，被人惧怕，被人敬畏，就像这个大院里那些层级分明的大人们一样。
敏敏的妈妈从居民楼上探出头，呼唤敏敏回家吃饭。敏敏像小鸟归笼一样冲上楼，末了朝其他孩子这边看一眼，
——这一帮人，多么无趣。他们无法被风带起来飞舞。
无疑，这种纯粹的自由刺痛了对方。
敏敏在方方正正的餐桌边坐下，妈妈端上两菜一汤。敏敏妈不善厨艺，青菜白灼淋上酱油，鸡肉切薄然后放到锅里蒸熟，也淋上酱油。这俩菜不都是酱油味了吗？
可敏敏妈说，酱油是用来提味的，为了把青菜和鸡肉本身的味道引出来。外头饭馆和外卖做的饭菜都放了又香又浓的大料来刺激人的味蕾，但吃饭吃菜，就是要吃它们本身的味道。
敏敏还不知什么叫“本身的味道”，妈妈的话像倒在海绵上的水一样倒在她心上，而她心里是想出去下馆子的。
妈妈每天接她放学时，敏敏在自行车后座上，挨个念沿途的小饭馆招牌。若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有了叫动妈妈跟她聊天的机会。而那招牌之下，饭馆大门里头是怎样的世界呢？
敏敏想象不出。她并非是为了吃，她只希望妈妈能带她去，能专门为她做某一件事。
有一次放学，敏敏不念沿路的门店，她凝视着妈妈的后背。渐渐的，两旁飞快后退的绿树和建筑都模糊起来。未几，连妈妈和自行车也消失了。敏敏好像在一个单独的玻璃罐里，声音、视线都独立了出来，外面世界像扭曲的快速流动的幻影。
“来，吃块鸡翅。”妈妈给敏敏夹到碗里。
敏敏略显木然地点头，乖乖吃了。
她感到自己的一天被切成薄片，在课桌边、在饭桌边，在她脑海中的玻璃罐里，一个人也没有。目之所及是无边无际的时间，敏敏忧伤地坐在地上。
突然，啾啾的鸟鸣声从头顶传来，敏敏惊讶地看到，一只白骨小鸟呼扇着翅膀翩翩然然地落下，停在她伸出的指尖。
孤独的尽头可能是死亡，像游戏里扮演的“死人”一直躺在地上，不许动、不许睁眼，直到虫子爬到自己身上。
至少现在死亡便不是孤独了。敏敏冒出这个的念头，她今天又拿着一束牵牛花来到朱槿丛下。
枝条下方空无一物。
她看错了？这棵不是朱槿花么？敏敏缓慢地眨眼。
身后爆发出一阵狂笑，吓得敏敏浑身一凛。
“哈哈哈哈！她真的在找那只死鸟！”男孩们放肆大笑。并没有那么好笑的事，他们也用力地笑得很大声。
女孩们干笑了几声，比起好笑她们更觉得恶心。
“那只死鸟都成腊干了！”一个男孩飞起一脚，地上一块黑色的东西连带着泥巴和苔藓朝敏敏飞射过来。
敏敏欠了欠身，看着脚背凉鞋上，是半块死鸟的肋骨。边缘的骨碴刮到她的脚背皮肤。
敏敏害怕地抖开它，她把手里那把牵牛花愤怒砸到地上，转身离开时身后的讥笑像海浪拍打着她的背。
“敏敏是变态！她喜欢看死鸟！哈哈哈！”
晚饭后的夜晚略带沉闷。敏敏穿着纯棉短袖，拎起妈妈递过来的半桶洗菜水去浇花。清澈的水一杯一杯浇在报春花肥厚的叶片，水珠从花顶砸下，泯然消失在褐色泥中。
夜晚一半用来看，一半用来听。阳台之外是另一栋居民楼，亮着深浅不一的灯火。谁家的小孩拿着麦克风鬼哭狼嚎地唱卡拉OK，遥远的方向又传来磕磕绊绊的钢琴声。
敏敏举起桶，剩下的浅浅的水倒在花泥中，泥土和草木的清气被她深深呼吸到胸腔里。
家，像条安静的小船。妈妈戴上眼镜在书案边校对一叠厚厚的书稿，铅笔在纸张上沙沙沙地做记号。而爸爸躺在不远处的躺椅上，他今天难得没有应酬，靠在躺椅里头闭目养神，怀里抱着一本书，也许睁眼就开始看。
敏敏来到书桌边，起初她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直到妈妈感到敏敏慢慢把头靠在她手臂上，小脑袋上柔软的头发依恋地贴着她。
“妈妈。你说，人死后会怎样？”
不远处的爸爸睁开眼，沉吟：“嗯，这问题……问得太早了吧？”
妈妈笑了，慢慢摘下眼镜，“是问得太晚了。”
是啊，天色已晚。这个问题不复杂，可是大人们说来话长。
但这是敏敏迟早要问的事。
“每个人都会死，这是很正常的事，很普通。你不用害怕。”妈妈揉了揉疲倦的眼睛，托着腮看敏敏。
敏敏难过起来：“那我们都会死吗？”
妈妈点头：“每个人都会。你看花儿会枯萎，树会掉叶子，你也会长大，长得跟妈妈一样高，然后妈妈会变老，老得跟你外公外婆一样。”
“妈妈你也会……”
“嗯，妈妈也会死。”妈妈笑容浅浅。
敏敏低头眨了眨眼，“那，外公外婆也会死吗？”
妈妈摸着女儿的头，说到这会儿，她自己也难过起来，忍不住要抱一抱女儿。
爸爸好奇的视线时不时从书本上方越过来，不知道敏敏在外头看到听到什么，他按捺不住要加入这个话题。
“这是唯一一件我觉得平等的事。”爸爸坐直了，声音认真又平静。
“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东西不是人人都有，唯独死亡。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和这个世界上最穷的人，他们都会死。”
妈妈投去质问的目光，爸爸冲她微笑眨眼，示意让她放心。
“它的存在是一件值得你庆幸的事！”
敏敏竟从爸爸脸上看到笃定的喜悦，可她完全感受不到哪里值得庆幸。
没有人喜欢死。老家的亲人去世时，大家伙在葬礼上哭得十分伤心。
死是肮脏的。菜市场那些已经死去的鱼虾便宜却难吃。死亡即是被遗弃。肌肉腐烂散发怪味，招来苍蝇和蚂蚁。动不了、叫不了，任由所有能动的动物摆布。
爸爸看到女儿虽然不认同，却没有继续追问，而是陷入了思考和迷茫。俨然有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了。
他没有继续地指教下去，而是说：“没关系，如果你还想继续认识它，就可以花一点时间去了解它。每次你可以跟我分享都发现了什么。”
敏敏点点头。
爸爸微笑了，他执书即将进入阅读：“不要害怕去了解死亡。”
幸好，这个问题说完不长。
之后，敏敏的眼神里有了锋利的东西，像藏在针线包里的锥子。
她自己都不曾注意。
未完待续
字数：3883
作者介绍
作者：银河
坐标：北京
职业：编剧（没有名气那种！）
自我介绍：大家好哇！这里是一个没有名气编剧银河！因为一直为老板、为观众写作，逐渐丧失了自己的初心，来参加每日书，是希望找回自己当初爱写故事的热情~希望能认识到更多爱写作的小伙伴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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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灿七
排版编辑：Op 灿七
封面：Photo by Pixabay on pex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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