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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树林:金庸的面具、真容和灵魂

景来律师 2021-12-21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中国国家历史 Author 宋书林


来源丨中国国家历史



2018年的今天,武侠小说泰斗金庸(本名查良镛)逝世。他写出了《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鹿鼎记》等经典作品。他的笔下有刀光剑影的江湖天下,有缠绵悱恻的爱恨情仇,有豪迈的萧峰、侠义的郭靖、机敏的黄蓉、秀美的小龙女……笑傲江湖,传奇一生。怀念大侠!


摘要:读懂金庸的武侠小说,首先要了解金庸这个人。侠义只是他的面具,怜悯才是真容,而自由,则是金庸的灵魂。金庸的价值,恰恰就在于此。


金庸,只是他的一根肋骨


他已远离江湖,江湖还有他的传说。


据说,这是荣誉的最高境界。

三年前仙逝的金庸先生,即臻于此境。


金庸离世的那几天里,在海峡两岸暨香港、澳门,在全世界的华文阅读圈,引发了普遍的哀伤。


这位曾经两次制造“刷屏”事件——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电视荧屏及他去世后一段时间的手机屏幕——的人,成为一个时代的神话。


金庸就是一个神话,一个创造神话的人。


金庸:一个创造神话的人


在那个精神荒芜的年代,他书写的武侠天地,构建了想象中的江湖世界,体现了中国人的生活、欲望和精神世界,成为几代人的“精神梦乡”。


然而,金庸的功夫,世人只识得一半。


这正像先生的名字。


金庸原名查良镛,金庸只是“镛”字最后一个字的拆分,像他随手拆下的一根肋骨。


正如上帝用亚当的肋骨创造了夏娃。


不同的是,亚当和夏娃,两人合二为一,创造了一个缤纷的世界。


查良镛与金庸,则是一人一体两面,分别创造了自己。


▲金庸只是查良镛的一根肋骨


金庸是以小说名世的,17年间完成的15部鸿篇巨制,其实只是先生裸露于武侠江湖上的冰山一角。


而查良镛30年来留下的两万多篇社评等文字,才是深藏不露于水下的巨大底座。


这个被严重忽略的部分,才是最为厚重、最为宝贵的精神和思想资源。


金庸与查良镛,乃浑然一体。


小说和社评,也无法分割。


二者合在一起,才构成了金庸话语世界的全部,才是那个江湖完整的传说。


所以,先生的两个名字,既像个隐喻,也是个谜底。


金庸只是查良镛的一根肋骨而已。


虽然这肋骨,是一根侠骨、铁骨。敲起来,铮铮鸣响,作金属之声。

怎一个“侠”字了得


逝者长已矣。


多日之后,媒体归于沉寂,舆论也回复理性。


此时的氛围,才可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煮酒论英雄,围炉话金庸。


而那几天,因谢幕而“霸屏”的金庸先生,于纷纷扬扬的舆论场中登场,变得身影迷离,漫漶不清。


▲武侠世界是许多中国人的“精神梦乡”


先生活着时,留下的只是“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仇”的刀光与剑影。


先生离去时,留下的还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者的背影。


“侠者”,甚至“侠之大者”,成为金庸唯一的标签。


的确,金庸与“侠”有不解之缘。


从1955年2月至1972年底,历时17年,他的椽笔一挥再挥,创作了15部长短不一的武侠小说,勾勒出一个个侠者的江湖,也创造了无数侠的形象。


▲金庸武侠小说人物谱


金庸将其中14部小说的首字,连缀成一副对联。联曰:“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金庸说,这14个字,便是他的整个青春。


这14个字,也是几代人共同的青春记忆。


为此,金庸赢得了“侠”之“薄幸名”。


先生已去,江湖已远。盖棺论定,却又怎一个“侠”字了得。


▲金庸赢得了“侠”之“薄幸名”


不错,金庸是武侠小说作家中的“武林泰斗”“文坛圣侠”。


但同时,那个叫查良镛的人,还被称为香港“良知的灯塔”。


遗憾的是,金庸的大名,如雷贯耳,是“天下谁人不识君”。


而查良镛的名字,却鲜为人知,如“西出阳关无故人”。


只因为“泰斗”和“圣侠”巨大的阴影,遮蔽了“灯塔”的光芒。


其实,金庸与查良镛,小说与社评,“泰斗”“圣侠”与“灯塔”,虽然两种面貌,却是同一怀抱。


这怀抱里,还有柔肠,还有仁心,还有义胆……


对这个人,我们怎能只记得他的一根肋骨,而无视他的柔肠、仁心和义胆?


我们恰恰正是这样对待金庸,对待这位我们所谓的“最熟悉的人”。


活佛涅槃后的舍利子


一开始,金庸对写武侠小说,期待值并不高。


他写小说的初心,本为挽救报纸的销量。念兹在兹的,还是他的《明报》。


▲金庸念兹在兹的,还是他的《明报》。图为《明报》创刊号


他是以娱乐和功利的方式,进入武侠小说这个行当的。



    “写这种小说,自己当作一种娱乐,自娱之余,复以娱人。”“我写小说时,没考虑载什么道。” ——金庸


    

在创作后期,金庸的武侠小说,开始夹带着思想的“私货”,努力介入现实社会,着力表达自己的政治取向。



    “这部小说并非有意的影射文革,而是通过书中的一些人物,企图刻画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 ——《笑傲江湖•后记》



从“没考虑载什么道”,到客观地“影射了那个时代”,观念的世界,一旦植入小说中,不想载什么道,而道之存焉!


说到底,小说终究是一个观念的世界。


写着写着,金庸最后完成的15部小说,不期却成为武侠小说世界的一个标杆。


欲射一马,却得一獐。对金庸而言,这是个意外之喜。


可是,只因它们是“武侠小说”,贴着“侠义”的通俗标签,而远未得到公正评价,特别是其中思想的价值。


读懂金庸的武侠小说,首先要了解金庸这个人。


他是有独立的政治眼光、历史视野与文化立场的一个人。


时代的巨变,命运的沉浮,为他的小说提供了宏阔的背景。


此外,还要带上《明报》的视野,将两万多篇的社评,作为阅读它的参考资料。


这样,我们才能有惊人的发现。


原来,侠义只是他的面具。


怜悯才是真容,而自由,则是金庸的灵魂。


金庸的价值,恰恰就在于此。


像是活佛涅槃后的舍利子,闪耀着永恒的光芒。


▲自由,是金庸的灵魂


金庸是一位具有现实关怀的小说家。


在武侠套路中,他以文化历史、家国情怀、地域风情为底色,加入了人情事态、性格命运、善恶炎凉、社会沧桑,当然还有悲悯情怀。


金庸的心里,装满慈悲。


金庸的书中,常怜世人。


越到后期,越是这样。他怜悯那些底层弱者,那些乱世中毫无尊严,命贱如草、如猪狗的百姓。


他的内心,装满“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悲悯之情,一再荡漾。


《倚天屠龙记》中,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时,明教面临灭顶之灾。


圣徒们视死生如无物,坦然平和地吟诵偈语:“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这是极致的悲悯。


而悲悯,是一种伟大的情怀。


文学一旦拥有悲悯的质地,便具备了第一流文学的品质。


金庸更是一位具有政治关怀的小说家。


他在岳麓书院坦言:“(创作后期)试图在武侠小说创作方面进行一些尝试,并表达自己的政治取向和对现实社会的一些看法。”


在金庸创作的诸多作品中,他最为看中是后期的尝试之作《笑傲江湖》,这是他的试验品。


《笑傲江湖》于1967年开始创作,1969年完成。


这部被誉为政治寓言的小说,嘲弄野心与权术,歌颂人性和真情,也有对自由的呼唤及致敬。


作品呈现出中国人独特的政治斗争场景,与他写作时中国内地的政治生态极为契合,其间蕴含的某种政治寓意,给人以无限的联想。


▲96年版《笑傲江湖》(吕颂贤饰演令狐冲)


这些夹带的“私货”,被金庸有意地嵌入武侠小说中,成为小说最坚硬的思想内核。


它奠定了金庸小说的底色,也决定了金庸小说的高度。


这样,他的武侠小说,就不再是“一种娱乐”了,而有了强烈的人文关怀和政治抱负。


晚年的金庸,在打扫人生战场,归拢一生的战利品时,也“发现”了自己,发现了自己小说的价值。


他不无得意地说,如果有一天他去世了,他的墓碑上会这样写道:


“这里躺着一个人,在20世纪、21世纪,他写过几十部武侠小说,这些小说为几亿人喜欢。” 


他怎能不得意,甚至有点得瑟呢?

    

自由,是思想的“木马”


金庸的15部武侠小说,两万多篇政论文章,从某种意义说,就是他精神的容器。


人道主义旗帜,自由主义立场,这些夹带的“私货”,是他植入精神容器的“木马”。


这些思想的“木马”,在那个时代的海峡两岸,都是“剧毒”的。


台湾围堵它,大陆也封杀它。


当金庸的小说风靡香港时,两岸虽也有“手抄本”偷偷传播,但依然是“毒草”“禁书”。


直至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才分别陆续解禁,并以盗版的方式流行。


如果说在小说中,金庸把他夹带的“私货”,小心翼翼地进行贩卖。


那么在政论中,查良镛是将那些思想的“木马”,公开地加以兜售。


金庸写小说,只是“一种副业”。


“我写小说实际上是当时的一种副业,我主要是要办报纸。报纸要吸引读者,那么我写点小说就增加点读者。”


查良镛写政论,则是“毕生的事业”。


“《明报》是我毕生的事业和荣誉,是我对社会,对朋友,对同事的责任。” 

一是无心插柳,有心赚钱。一是有意栽花,以命相搏。


孰轻孰重?非常分明。


就这样,他左手政论,褒贬现实政治。


就这样,他右手小说,揄扬千古侠风。


左右开弓,两面逢源。


以一人之力,金庸撑起武侠小说的江湖,查良镛打下了《明报》舆论的江山。


▲1989年金庸在《明报》大厦办公室


金庸一个人,竟然活出了好几条人命。


有才华的那条命,他赋予了艺术。有野心的那条命,他给予了商业。有抱负的那条命,他投身于政治。


还有一条命,献给了自由。


自由,是金庸思想的“木马”,也是金庸的灵魂。


为了自由,他可以“以命相搏”,以致差点儿丢了性命。


儒雅的金庸,时常露出孩子般笑容。可是,在办报刊、写政论、发时评时,是怒目金刚的查良镛。


一旦“真血性融入真问题”(钱穆语),他立马就变脸了。


二十世纪中后期的香港,政治风谲云诡,充斥着谎言。诸多事件敏感,报刊噤若寒蝉。


金庸忍不住了,他说“我必须发声”。


他可以明哲保身,不干这出力不讨好的“蠢事”。但他挺身而出,还将写小说赚来的钱,全都补贴了《明报》。


“我办《明报》的时候,就是希望能够主持公正,把事实真相告诉给读者。”

每天一篇社论,评判各类事件,为正义发声,替自由呐喊。


而为正义发声的人,容易遭遇明枪狙击、冷箭暗算。


“逃亡潮”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一场人道主义灾难。对它据实报道,让《明报》成为了良心报。


在“核裤之争”中,查良镛《要裤子,不要核子》《我们关于核裤问题的十点立场》的社评,有人说是书生之见。


但从人道的视角看,却是希望让人民能够穿上裤子的真诚,是大大的悲悯。


当神州大地的“红色风暴”波及香港时,查良镛在《明报》开辟“北望神州”版,每天关注着政局的变化。


他坚决反对极左路线,因而遭到左翼报纸的猛烈围攻。


▲波及香港的“红色风暴”


在香港暴民企图发动“六七暴动”,起来造反时,他发表社评《香港无宝,自由即宝》。被香港左派分子骂为“汉奸”“走狗”“豺狼镛”,列为第二号暗杀目标。


面对死亡恐吓,查良镛真的是“以命相搏”了。


“我决不屈服于无理的压力之下,以至被我书中的英雄瞧不起。” 

“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自由,是先生的灵魂。


为了捍卫它,查良镛有道,也有术。


金耀基先生曾称赞他,说他“知识丰富,见解卓越,同时有战略,有战术,时常有先见之明,玄机甚高,表现出锐利的新闻眼”。


他操刀的《自来皇帝不喜太子》《不知往哪儿躲》《明年二月,越南大打》等社论,断言“文革不可能持久”,林彪、“四人帮”必然倒台,邓小平一定复出,预测美越发生战争及中国与越南开战……都一再应验。


先生论政,胜过香港的黄大仙。预测之精准,成就了一段段“金口预(玉)言”的传奇。


他锐利的“新闻眼”,有洞穿世事的能力。


他心系民生、骨气凛冽,直笔敢言,几乎每一件大事,查良镛都是观察者、参与者、思考者,更是一位大声疾呼者。


在某种程度上,他介入了现实政治与思想文化的进程。


因此,《明报》闻名遗迩,成为“言论的重镇”。


查良镛也成为了“查大侠”,并且赢得了香港“良知的灯塔”(池田大作语)之美名。


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写政论的查良镛,就是这样的一位“野夫”。他的胸中,就有这样一把“万古刀”。


这才是更高意义的侠者。


侠之大者,当如是也!

“狂少年”志在折冲樽俎间


从海宁到香港,从少年到白发……


金庸的人生,比他的武侠小说更好看。在他人生的一个个细节里,隐藏着最真实的自己。


三岁看大,五岁看老。12岁的少年金庸,即以“独裁者”自视。


像他后来塑造的任我行,那是大政治家才有的“霸气”。


50年后,誉满天下的金庸,致信给恩师陈未冬先生说:“我年少顽皮,自封为‘独裁者’,老师颇加优容,此时思之,仍感汗颜”。


一句轻描淡写的“年少顽皮”,似是儿戏,但又绝非少不更事的儿戏。


少有高才大志的金庸,志不在小,绝不可小觑。


《一事能狂便少年》是金庸“一炮打响”文坛的处女作。文章出手老道,文风剽悍凌厉。


▲《东南日报》中《一事能狂便少年》  浙江省档案馆 供图


当时,他只有18岁,正读高二,只是一个很“能狂”的轻狂少年。


如此卓异的文学秉赋,足以铺就一条通向文坛的金光大道。


文章千古事。事实上,后来的金庸,也因文章成就了“不朽之盛事”。


然而,金庸并没有在这条道路上继续狂奔。


一阵短暂的“轻狂”之后,金庸便戛然而止。


直至26岁之前,他不写小说、不作诗词,不编剧本……


年少的他,志不在此。


金庸心底的“政治情结”,召唤并指引他,奔向另一条道路。


之后,他孜孜以求,在为踏上仕途作准备。


仕途,才是千年传统中国的大道正途。


在先后考取了中央大学、西南联大、四川大学、中央政治学校后,金庸最终选择中央政治学校外交系,作了“天子门生”。(蒋中正挂名校长,陈果夫主持校务)。


▲原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礼堂操场旧址(重庆巴南区) 龙俊才 摄


免除学费倒在其次,重要的是,他一心想做外交官,志在折冲樽俎间。


一枕政治黄粱梦


1949年,风雨苍黄,这是历史与时代的分水岭。


1949年,天地翻覆,也是国家和个人命运的转折点。


是进,还是退?它横亘在每一个人的面前。


是南渡,还是北归?必须都得正面回答。


具有“政治情结”的金庸,更不例外。


民心的潮水,裹挟着人们,一路向前,向前……


年轻的金庸,政治上也开始左转。1948年考入《大公报》当记者开始,金庸就是报社“马克思主义学习小组”的组长。


1949年,国民党撤退台湾。在香港的一批飞机,引发归属争议。金庸挺身而出,站在了新政权的一边。他援引国际法,为其争得了飞机的所有权。


不知这张“投名状”,是金庸人生的刻意安排,还是他命运的一次偶然?


凭着这张“投名状”,新政权的外交部顾问梅汝璈先生,向他发出了“邀请函”。


1950年的年初,江山鼎定。27岁的金庸一路北上,走进新都北京,欣然应诏征而出山。


▲1950年“五一”国际劳动节的天安门


……很快,金庸便梦断古城,没能如愿以偿的成为外交官。


家庭出身和所受的教育,是他致命的硬伤,也是他与新政权的壁垒。


不得不抽身南下香港的金庸,在《大公报》旗下的《新晚报》编辑副刊。


在香江岸边,与新政权分道扬镳的金庸,无奈地唱道:“南来白手少年行,立业香江乐太平。”


但来自家乡的枪声,击碎了他心中的太平。


1951年4月26日,金庸的父亲查枢卿以“搞粮、窝藏土匪、图谋杀害干部”罪,在家乡海宁被枪决。


他再也平静不下来。那遥远的枪声,触痛他最强烈的痛感神经,也彻底地斩断了他的政治情结。


金庸不得不另辟蹊径。


他脱离香港“左翼”的文化圈子,抛却幻想,作影评、编剧本、写小说……重新捡起丢弃了将近十年的文学之梦。


李贽说《水浒传》是“发愤之所作”,金圣叹说《水浒传》作者“发愤作书”。金庸庶几近之。


虽然他多次说,写武侠小说有补贴《明报》的动机,但“发愤”或许才是最原始的动力。


这一“发愤”,便开启了金庸不一样的人生。


香江岸边他吟唱那首诗的尾句是“旦夕毁誉何足道,百年成败事非轻。”


是的,南下的选择,关系百年成败,乃至身家性命,当然此事“非轻”。


全身而退的金庸,吟唱这首诗的心情,无奈的背后是庆幸。


据说,权力是腐蚀人性的。所幸的是,金庸远离了它。


假设当初,金庸的一枕政治黄粱梦,一不小心实现了,在随即而至的屡次运动中,不知会是怎样的情形?


▲批斗“四类分子”大会


这位因为顶撞师长、违反纪律、冒犯权威、仗义执言而在中学时被开除,大学时被退学的屡教不改的“不合格”学生,带上狂狷的性格,不安的灵魂,阶级的胎记,一头闯进更复杂的官场,下场几乎可以轻而易举地判定。


▲金庸的招牌式笑容  宋书林 制图


即使一路顺遂,官运亨通,他的脸上,还会不会常常挂着那招牌式的笑容?


黄粱梦又重新煮了一回


苏轼的《蝶恋花》中,有这样的金句:“一句叮咛君记取,神仙须是闲人做。”


金庸记住了这句叮咛,他想做个闲人,做个神仙。


在盛年“大闹一场”之后,他急流勇退,退出了武侠小说的江湖。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仿佛他在武侠小说中,创造的情节。


从此无事萦怀,无物锁身?


然而,他终究不是神仙。


一枕政治黄粱梦,拂也拂不去,藏也藏不住。萦绕心头,挥之不去,郁结为一生的执念。


▲黄粱梦:中国知识分子的千年大梦


其实,这是千百年来文人骨子里东西,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千年大梦。


何况是大文人,大知识分子的金庸呢?


他内心的执念,从来就没有湮灭过,即便是从北京铩羽而归。


凭借激扬的文字,金庸获得一次次快意地释放和弘扬。于武侠小说中抒发,于《明报》政论中喷薄。


这只不过是另一种方式的反弹。


金庸的醉翁之意,在乎武侠的情感烈酒,在乎政论的理性山水,更在乎他一生都放不下的一枕黄粱梦。


醉翁的酒壶里,装的是家国天下。


多年的积累与造势,他赢得了足够的政治资本。


这个过程像是待价而沽,但归根结蒂,是执念或使命使然。


为两岸和平,为香港回归,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金庸,以老迈之躯,游走于海峡两岸暨香港,积极参与和介入政治,服务于国家的稳定和统一的大目标。


台北参加“建国会”,他是蒋经国的座上客。


北京的人民大会堂、中南海,他分别受到邓小平、胡耀邦等人的接见。


▲邓小平与金庸交谈


发表于《明报》的《自由客观,绝不改变》,是金镛一贯的政治立场。


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参加基本法起草委员会第一次全体会议,金镛作了《一国两制与自由人权》的发言。


作为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政治体制”小组港方负责人,他起草并修改的方案在香港引起轩然大波,回港后遭遇抗议。


在89年的政治风波中,他辞去基本法委员职务。


这一年,他66岁,六六大顺。这一年,金庸却并不顺遂。


    “在政治上我是不妥协的。如果我和政治妥协的话,我现在肯定不单单是一个作家了,可能是一个相当有权势的政治人物,相当有权威的一个大企业家。……后来我选择退出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对历史事件我是不妥协的。……在大是大非上我是有自己的主见的。”


无论挺身而出,还是抽身而去,都是一种关怀,是一种素养,是千百年来儒家的入世、事功、家国情怀等传统观念的现代表达。


他去世后,备享哀荣。他无数的“金粉”,为他刷屏,用最现代的方式,表达哀思。


在他轰轰烈烈的一生中,金庸曾经“大闹”了一场又一场,却以最低调的形式收场。在送别先生的仪式上,最高领导人也送了花圈,堪称一个知识分子最高规格的葬礼。


▲一个知识分子最高规格的葬礼


金庸晚年的一枕黄粱再现,达到了他所能达到的高度。


这成全了他一生的梦想,也成为他一生中最大的荣耀。


求仁得仁。尽管这一枕黄粱梦,又重新煮了一回,还有那么一点儿夹生。


高处不胜寒。而金庸抵达的高度,风景这边独好。


此处,最圆满。


他已接近于永恒了


金庸天分极高,是天才人物。


黄永玉的眼中,二十几岁时的金庸,是这个样子:“脑子真是好。”“他那种神奇的能力,你很难想象!”


金庸还有另外的一面。


他说,我姓查,叫查良镛,笔名金庸。要把握住这个“查”字,多“查”书本,用功读书,化去这个“庸”字。


天分,加上勤奋,自然就不平庸。这是通往“天才人物”的不二法门。


他的一生,是通过“立言”而获得“成功”。


他的一生,是通过“立功”而获得“永生”。


从“成功”到“永生”,中间隔着“不朽”的距离。


《许倬云谈话录》中,作者李怀宇曾对许倬云说:“今天的金庸最常想的一个问题可能是:不朽。”


许先生的回答甚为明快:“金庸的小说是划时代了,可以不朽。”


“不朽”的金庸,名满天下,谤亦随之。


其人其言其行,可訾议处也不少。比如吝啬、寡情、世故种种。


▲金庸和他三任的妻子  宋书林 制图


对父亲的悲剧,金庸在接受池田大作的访问时表示:“我当然很悲伤,但并没有怀恨在心,因为我已充分理解,这是大时代翻天覆地大动荡中极难避免的普遍悲剧。”


金庸的“理解”,让许多人大惑不解。


不共戴天之仇,竟然在相逢一笑中,达成了某种和解。座上宾的金庸,屁股底下,坐着父亲怨死的灵魂。


保罗•约翰逊曾坦言:“我们任何人的生活,几乎都经不起切近的考察。”


金庸大概也是如此。


究其一生,他小德或有出有入,大节绝无愧无怍。


“立德、立言、立功”,古称“三不朽”。“立德”,金庸或有不足,但“两不朽”,也足以不朽了。


▲“两不朽”,也足以不朽了


金庸先生本来就是“天上有份”的人物,他生前即“大名垂宇宙”。


驾鹤西游的他,重回天界,化作了星辰,因而身后“宇宙有大名”。


抬头仰望,太空中有一颗以他的名字命名的10930号小行星,这颗叫“金庸”的星体,从此有了灵魂。


那是一颗真正自由的灵魂。


如此,他已接近于永恒了。



参考文献:

1.《金庸年谱》

2.《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金庸/池田大作对话录)》

3.《金庸和他的〈明报〉》

4.《金庸的“两岸统一梦”》

5.《明报》社论《以批判爱国 展现知识分子担当》

6.李怀宇《许倬云谈话录》

7.傅国涌《金庸传》

8.张建智《儒侠金庸传》

9.冷夏《文坛侠圣金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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