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老掉牙”，却让几代中国人找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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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丨瞭望智库
作者丨聆雨子 影视文化学博士
最近，央视开年大剧《人世间》在关注度与好评度上双双走高。
自它播出之时，许多人就在观察，在茅盾文学奖作品打底，金牌导演和编剧联手的背景下，一个“老掉牙”的东北一家人的故事，究竟会走向何方？
在审美断层和“信息茧房”日渐明显，“各守自家爱豆”成为内娱整体景观的当下，我们还能否提供一种直击芸芸众生内心、突破代沟、打捞集体记忆、稳住几代人一同坐在电视机前唏嘘感怀的文本？
毫无疑问，《人世间》做到了。这其中，关乎普通人的“消失”与“回归”，关乎“平民史诗”。（Jl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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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看见自己”
心灵共振、集体记忆、唏嘘感怀，它们的公约数是什么？是在屏幕上看见自己。
看见自己的希冀与悲伤、所得与失去、牵挂与在意，看见自己的日子，也看见自己的灵魂。
就《人世间》而言，我格外关注了它每次引发社交媒体热议的“刷屏点”们：
图源：《人世间》官方微博
雷佳音饰演的周家小儿子周秉昆，本是个笨嘴拙舌的榆木脑袋，却先是因为“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拒绝青梅竹马的发小，又在躁动不安的青春期被一次邂逅启蒙，于是情欲爱欲猝然变成飞蛾扑火的不悔执念，演绎出一场颇具“现代性”讨论空间的爱情。
周家春节团聚的场景，被网友们对接上“社交尴尬症”“东北瘫”“父母催婚”“这就是我和我妈的日常”等一系列标签，勾起一片“谁说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和“内容引起极度舒适”的惊呼。
前几日周家父母的辞世，则让无数观众一面为“他们再也拍不了全家福了”而泪如雨下，一面被触动，回忆起自己的某段具体记忆，想起某位亲人的最后一程。
这些剧情，看起来都是别人的家事，但却让观众觉得，我也在其中。一言以蔽之，代入感，或者说，平民性。
说实话，代入感和平民性的要求，不高。
然而，我们已经很久没从电视剧中得到这种反馈了。
2
“普通人的消失”
帝王后宫衣香鬓影下的腥风血雨、商场勾心斗角里的挥金如土、连环凶案和神探缉凶、霸道总裁和傻白甜、玄幻修真仙侠磕CP，这些国产剧最风靡最高产的类型，离普通人的生活本身有多远，自不必提。
讽刺的是，即使镜头里出现了“北上广深惨兮兮的、还没走向成功的小职员”，呈现出的状貌又是如何？
他们也许还没买房，还在合租与群租，可呈现出来的是一尘不染的精装公寓，环境陈设色彩明丽，家具摆放井然有序，充盈着“时尚而简约的潮流生活元素”，卧室里还总有巨大的落地玻璃，以至于哪怕失恋，都可以抱着腿坐在飘窗上，对着满城的灯火久久出神。
他们也不至于每顿都吃澳洲M9牛排或波尔多原装白葡萄酒，但他们在家从不烧开水，因为冰箱里总有喝不完的听装苏打水。
他们偶尔也叫个外卖，但内容都是“三杯美式不加糖”而非“鱼香肉丝盖浇饭多加辣”。
他们也许没有私家车，但出门不坐公交只坐地铁——后者的“白领感”明显强于前者，不至于让偶像包袱碎一地。
他们也会陷入困境和谷底，但哪怕开始卖唱、洗盘子赚钱，下一步的奇遇也必定是结识某名门少爷获得垂青。
生活场景和生活形态的“五星级酒店化”，引发了不止一次的质疑和追问，老百姓去了哪里？
本质上，是影视作品按照戏剧要求选择了平民作主角，定义了其普通人的身份，却没有足够真实的细节与笔力，甚至没有足够的体验和诚意，去支撑起这份平凡和普通，去兑现出这份饱满和鲜活。
草根和平民的消失，乃至平常人家和工薪阶层的消失，最终带来的是“地气”的消失。“地气”消失了，“底气”也消失了。
相比之下，《人世间》的画面里，那些土灶、柴垛、水瓢、茶缸、箩筐、烟囱、土坯房、“板障子”、标语张贴画、肉票粮票和布票，那铁灰色的黑土地和刚刚苏醒的南方特区，那句“好女不嫁光子片”的抱怨，那些“洗了棉裤就没有多余的裤子穿”的窘迫，那种“得到内部消息后约上邻居哥们连夜排队买猪肉”的短缺，辛酸之中，反而有种温煦的质感。
3
“看上去很美”
普通人为什么会消失？原因大概不止一端。
比如，生活优渥又缺乏下沉式体验的主创，对普通人“打拼”和“奋斗”的揣度与描画，推己及人、照猫画虎、字面图解，于是一切必然浮光掠影地景观化，可以把握的只能是商务区的某个销售部里那范围狭窄的小世界。而这个世界不具备延展能力，不具备到达每个人内心的能力。
比如，资方和平台被赚快钱的神话刺激，不愿留出漫长的时间周期来反思沉淀，它们当然会乐得无条件利用和迎合当代人被“无根的、不落地的繁华和精致”所包裹着的疲倦和空洞，那种费力支撑着的无法转化为实体幸福感的前卫、新潮与励志，用自己的不落地，去诱导出观众的“想要不落地”。
比如，造星要求下，演员光顾着耍帅，谁又肯主动扮穷扮丑，穿上脏脏旧旧的衣服灰头土脸素面朝天？
比如，想一想每天包围着我们的是什么内容？
美食博主吐槽“价值一万八的新西兰龙虾吃起来竟然是这种味道”，旅游博主抱怨“一晚3万，某男星同款的泰国酒店也不过如此”，社交软件里漫山遍野都是“先赚一个亿”的豪言，就连曾经的知识问答平台，如今的流行语也成了“谢邀，人在美国，刚下飞机”——这样的社会风气里，还有多少“现实”的位置。
而在《人世间》里，我们的男一号，穿着打补丁的蓝色工装服，套着姐姐穿过的不合身的五彩毛线裤，急不可待地往嘴里塞进一块红烧肉时，观众在那一刻共情到的快感，会超过任何一部华美的都市成人童话里浪漫的法国大餐。
这说明，上述那些“看上去很美”的虚幻快感，终究是不可持续，无法长久的。
对正在经历消费浪潮和内卷的当代人来说，堆叠出越多的纸醉金迷，也就落入了越深的成功学疲倦，与之相反，来自世俗的、具象的、日常的经验，和那份“及物”的精神状态，才尤为亲切可贵，那是影像对生命地基的穿透与印染。
4
“平民史诗”
《人世间》并非孤立的自天而降，它呼应着一个若隐若现的趋势，参与着一场已经展开的，对既有浮躁误区进行纠偏的新风尚。
这趋势可从《大江大河》绵延到《山海情》伸展到《乔家的儿女》，再往前推，也许还有《温州一家人》，甚至可回溯到《闯关东》。
这股新风尚，可以用一词概括：平民史诗。
平民之外，还有史诗，缺前者意味着不接地气，缺后者意味着小家子气。
去年，网友们一度集体缅怀过20年前的电视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下大雨房顶渗漏，两兄弟一边拿盆往外舀水，一边没好气地合计着各自结婚之后这小屋该如何住，最后顶着跟邻居打架的代价盖了一间违建，还把一棵树包在了屋里，整天钻到床底下浇水，生了个儿子，也取名小树。
这是何等的真实，何等的确切，何等辛酸地含着泪花笑，这无疑是平民剧的顶点。
但仅仅有这些，还不太够，平民剧还可以拔向一个更高的维度，更陡峭的山巅。
这就有了“以周家三代人视角，浮世绘一样的娓娓道来、卷轴画一样的徐徐展开，跨越多个阶层和多种社会角色，囊括十几位角色在近50年时间内所经历的生活变迁，多层次、多方位、多角度地展示了翻天覆地的社会巨变”，有了跌宕起伏又针脚绵密的“中国百姓生活史”。
这里面的逻辑，不是带着平民看史诗，也不是推着平民去经历史诗，而是以平民见史诗，由平民组成史诗，在平民身上撑起史诗。
政治成分、城市户口、公家人身份、知青下乡、三线支援、生产建设兵团、投机倒把分子、知青返城、干部平反、经济开发区建设、老居民区拆迁、建设家乡……
这些独具年代感的、左右过中国人所有动机和选择的、只有作为过来人的中国人可以理解的要素，既是平民的要素，也是史诗的要素。
理想年代里，作为先进生产力代表和领导阶级，平民有改天换地的战斗豪情。计划经济松动，市场经济的春风乍起后，平民的生活开始改头换面。走入新的历史时区后，平民必须面对机会和创痛，艰难破局。
东北这个陷入停滞的老工业基地，与深圳这个经济奇迹特区之间，双城记式的对撞。先进生产力的骄傲，琐碎的辛劳，无悔的奉献，每个人都在时代的号角与巨轮下，一次次变换自己的车辙与航道。
它们附身于平民的体表和内心，与普通人相携相行，构成与描摹了大时代的见证。它们来自于大时代的车轮和号角，与大时代相映相证，却又拨动与塑形了普通人的一生。平民和史诗互文并轨了，前者的回归让后者以更加切近，更加易于理解，易于感知。
不要忘了这个国家的权力属于谁，不要忘了这个时代的成果来自于谁，不要忘了是谁在书写和创造这一切。
大时代中的普通人，烟火气中的英雄气，人性中的神性，现实主义中的理想主义。这些，不仅仅是党史教育和思政课本里的纲举目张，也是电视剧创作必须直面和背负的课题，是电视剧艺术求真求实之本。
《人世间》和它所代表的电视剧纠偏潮流，其所做到和试图做到的一切，提供了某种启迪和示范：让平民和历史，一起回到电视屏幕上，回到观众的眼前和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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