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启耀| “山寨版人类学”(I) - 成为上门女婿的可能性
【领走我的人家是女孩多的家庭】
(大姐已经生了小孩,那应该是第三年即1971年的照片了)
说起来,我的人类学田野及“前人类学”教育应该开始于1969年。当然,那是道道地地“山寨版”的。
长尾巴的云南人
曾经流行一个段子:有云南人到北京,遭遇围观。人们奇怪他怎么不穿花花绿绿的民族服装,总想看看他有什么特异之处;一个小孩子要看叔叔的尾巴,他妈妈忙制止:“叔叔是进化了的!”单独给了叔叔一个大面子,言下之意你懂的。谈话于是在友好的气氛中进行。问:“听说云南孔雀很多?”答:“是的,我们不养鸡,养孔雀。”问:“听说老虎都跑街上了?”答:“不要紧,我们骑大象上班。”
关于云南封闭、原始的刻板印象,不是短时间形成的。几千年了,这里都被描述为边荒南蛮之地。不是段子,而是主流的经典著作。科学家在地理志方物志民俗志百科全书里说这里有长头有羽的羽民国(正好云南沧源岩画和铜鼓也有此类描绘),有说话无人懂因为他们舌头反着长的歧舌国,还有纯女无男,到水里泡泡就可以怀孕的女儿国等;文学家更把这里描述为不可以栖止的可怕之地:这里的人额头刺纹,长着黑牙,拿所掳掠之人的肉作祭祀,再把他们的骨头做成酱。那里毒蛇如草,大狐遍野。九头雄虺蛇来去飘忽迅捷,吞食人类以补其心。
说实在话,17岁之前我也是像段子描述的刻板印象那样认为的。小时候听到的故事,多是关于周边少数民族猎人头、吃生肉、放毒蛊的恐怖传说;及稍长,读的书受的教育都是说云南很多族群及其文化十分落后,还“处于”奴隶社会甚至原始社会阶段,需要帮助他们“跨越”到社会主义新时代等等。这样的教育使我们无形中滋生了一种优越感,好像我们处于“进化”的高端。哪怕我们自己也生活在云南,但仅仅因为生在省城,沾了点“城”气,有点来自书本的“文化”,就把乡下统统看做不毛之地了。
云南有句老话说,笑人前落人后。文化大革命,要把所有“文化人”都打回起点。我们这些刚刚读了不到一年初中课本的人,不幸也成为“知识分子”,理所当然被扫入与地、富、反、坏、右、资本家、走资派等反动分子为伍的行列(排在最后,时称“臭老九”),统统赶到边远乡下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而在云南,那些偏僻的地方通常是少数民族聚居区。我们刚刚被教育得自以为是“先进”分子了,却要去早被政治定义为“落后”的群体中去接受再教育;我们原以为自己肩负着引导封建社会奴隶社会原始社会的人走向社会主义进而解放全人类的历史使命,没想到自己先要接受被解放者的“改造”以重新做人。这是一个十分奇怪的报应,充满悖论。
君命不可违。1969年2月9日,过年前几天,我们哭着出发了。没有了革命者的豪迈,像流放者一样,灰溜溜在卡车货箱里颠簸了七天,从昆明往西,一直走到车不能再走的地方。这个地方叫盈江,在云南最边边上,再走就过国境线到缅甸啦。
“一条毯子四条腿”
在一个叫旧城的地方,我们懵懵懂懂跳下车,就像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大青树遮天蔽日,房子破破旧旧的,很多还都是草房,一些穿着和我们完全不同衣服的人,满口血红,不时吐出一口鲜血一样的东西,黄泥地面都是这样斑驳不清的颜色。空气中弥漫的气味也很怪,有一股腐殖土、牛粪和奇怪的酸臭混合的味道。看热闹的当地汉人趁机吓唬女同学:“这里的少数民族会拿毯子裹人,一条毯子四条腿”。当下就有人哭起来了。
这应该正是《楚辞.招魂》所说的正版的南方“雕题黑齿”,似乎还多了如有嗜血之口的部落。缩在充满异味的陌生人屋檐下,在家门口都可能被吸血的软体动物攻击的现实,让我们不敢想象,那些半山腰飘着雾瘴之气的热带雨林,会有些什么怪物。所有的传说似乎都现实化了。
灰头土脸集中到一个地方,听分管知青的军代表训话。这家伙很帅,披件军大衣,威风凛凛。他按报纸口径讲的官话,记不住了,这几句倒一辈子忘不掉:“有人想走?来了就别想走!我要叫你们这些臭知识分子,三代尸骨烂在这儿,臭在这儿!”前几天我们还是响应伟大领袖号召的革命青年,今天就沦落到要三代尸骨烂臭在这儿的臭知识分子,当时的惶恐可想而知。可惜他话说得太猛,不小心把自己给折了进去——没多久,盈江弄璋一带发泥石流,埋掉了几个村寨。他奉命开摩托前往。本来是天灾,他要上升到防止暴露目标给美帝国主义的高度,在漆黑的夜里熄灯急行,结果撞到一辆停在路边的拖拉机,死了。幸灾乐祸的知青,还专门为他编了一首阴阳怪气的歌。此为后话。
我们在极其沮丧的状态下,听发闷的象脚鼓声由远而近。对于我们这些听惯了欢庆锣鼓的人来说,这节奏缓慢沉重的鼓声,实在有点瘆人。来了些纹身、黑牙,同样吐着红色口水的少数民族,把我们接走。战战兢兢随他们步行一个多小时,走过一条摇摇晃晃的竹桥,过了传说中的大盈江,来到一个叫“蛮胆”的傣族寨子。“蛮胆”这个词蛮吓人的。按汉语字面理解和初步印象,在心里读为“野蛮而大胆”,有点忐忑不安。但在旧城登记分配地方的时候,我们这些初一的抢不赢高中的,类似“新安村”这样的地方马上就被瓜分了。高中的大哥哥们,得意地嘲笑我们只能选到这样“蛮”的地方,炫耀自己的“新安村”,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来到一个一面靠山,一面临水的傣族寨子,我们被一群满嘴血红的女人围住。她们用我们不懂的话议论我们,然后分别领走。后来我们才弄明白,她们以为我们是因武斗失去爹妈的孤儿,就根据各家未来可能的需要,把我们领养了。领走我的是女孩多的家庭,我猜有成为上门女婿的可能。领走小李子的乡长夫人,她的女儿还小,所以领养一个个子最小的男生。样子老成的楞兄知道了这个意图,急忙翻出他小时候的照片,到处说他已经成婚,这是自己的儿子。
我被领进落户人家的院子。院门用几根竹竿横插在粗大的竹筒上,房子都是草顶,墙壁用竹笆编,再抹上泥。放下行李,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一个大叔递过来一把砍刀,叫我跟他走。他带我到江边找到竹蓬,砍了几根竹子,让我拖回去搭床。房间里的地也是土的,用水抹得很平滑。大叔选了一个墙角,在地上挖了六个洞,直立埋下顶部留有楔口的竹筒,架上竹竿,用竹篾绑住,铺以竹笆,就是床了。床还没有安妥,天就黑了。
晚饭在油灯下吃,除了老咪涛(老奶奶),女的都不上桌,各自窝在厨房里吃。桌子是竹编的,像个鸡笼。但顶部是平的,可以放饭菜。凳子也是竹编的。酒杯用竹筒做得很精致,底部还套了一圈细篾编的装饰。饭盒依然竹编,一分为二打开,变成两盒。米饭油亮油亮,颗粒清楚。菜都用碗盛,大多是我不认识的蔬菜。一种奇怪的酸辣味,充塞着我的嗅觉。小心翼翼,跟着他们尝了一点,不太习惯。倒是米饭香软可口,一不小心,就把一盒饭弄进肚了。我这才注意到,他们全家的饭量,就一盒。
晚饭吃的本来就晚,没有灯,只有早早爬上我的新床。我被一种陌生的黑暗和寂静包裹着,完全不知道竹笆外面,会有些什么。床似乎有些不太稳固。在微微的漂浮感与新竹的清香中,我进入异乡的梦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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