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民族志到人类学,是研究的开始
研究的基础目标是创造新知识。新知识有三条标准:发现新现象,比如一种新的社会类型;发现新定律,如看待事物的新视角;新原则,是一个学科基本方法论的变化,人类学史上只出现过两三次。博士训练立足这三条标准,欧美博士证书上有一行拉丁文,“恭喜你为人类知识进步做出贡献”。
读博士很辛苦,也很开心。每天无忧无虑,读书、写作业、上课讨论,学到新知识。在美国读博的第一个困难是语言,有老师口音很可怕,最可怕的是学生的,刚开始做助教组织讨论时根本听不懂。前三年读书,第四年申请经费,开始伴随痛苦。申请不到经费,不能去田野。大基金会每年收到千百份申请,竞争激烈 ....我读书时有一对师兄师姐,一起入学、恋爱、结婚、生子。师姐拿到经费、做完田野、论文都快写完,可怜师兄还没拿到经费。师姐毕业,他们就离婚了。博士第五年是田野,投入其中会经历人生的一些转折。读博的磨难始于田野结束开始写论文——必须论证清楚,你的田野材料对学科的某个知识领域做出什么新贡献。
为学科做出贡献有几种方式。第一种是理论推演,全世界人类学只有芝加哥大学这样做。博士论文可以纯粹做理论综述,就某个主题,检定整个人文社科涉及的所有相关理论。不做田野,读无数书,追溯回几百年前。能撑下来的没几个,今天全中国就两三个人。我读博时理论课老师就这样,从上帝讲起。第二种是经验研究,从田野到民族志,再到人类学,是绝大多数人类学者的工作。在人类学中,提供新事实最多算个报告,贡献多在从民族志到人类学,依据个案推动理论。
做人类学,按布迪厄的说法,需同时具备两种气质:“成为一名出色的社会学家,有必要融汇青春的性情,如拥有力量和勇气去毅然决裂、反抗,面对社会不公平能保留一份无邪天真。再纳入老成的性情倾向,有能力直面社会的冷峻艰辛和令人沮丧的现实。”(《反思社会学导引》,在法国传统中,人类学和社会学有共同追求,但方法不同。)。
人类学极需老人气质,接纳自己喜欢和不喜欢的、或逻辑上可理解但行为上不可接受的,面对社会复杂和人心多变。但多元整合也让事情变得无关紧要,快乐中和了痛苦,人不再执着而无所作为,这就需要年轻人的气质。研究过程可以充满热情、充满情怀,但结果必须严肃客观,而非研究者情怀、喜好、意识形态、情绪和立场的反映。研究切忌以自己的喜好为标准。
当然,也不要把生活过得太严肃。人容易在批判性思维下中邪,吃顿饭都要思考资本主义的剥削。生活本身有无需研究,也研究不了的层面,接受它。人类学的研究结合学术和生活,但不能以学术批判来生活,或用生活的习性做学术。该睡觉还是要睡觉,有好吃的就去吃一下。
因为学术是一个群体事业,薪火相传,不需要你燃烧全部生命,也不是非把一件事情做到完美极致才放手。每个人的思考和经历都有极限,只能走到某一步,想到了,提出来让别人把它带到不同方向,你再接上。
薪火相传,并不意味着老师传授学生,能教多少东西?学术需要传承,但更要创新。老师把学科现状带到学生面前,学生用自己的性情和经历,把它往前带一节。用我导师的话来说,学生是老师年轻的同行。
也用导师的一句话来小结:不要剥削学生。自己年轻时受剥削,等走到一定位置后,剥削学生或年轻同事,那是耻辱,忘记了自己的历史。这里,写下这句话,让自己永远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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