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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最美的人类学

顽童小逗豆 无为而无不为 2021-09-23

(图 · 水生木)


1. 元人马致远的人类学气质

 

《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幼年读书,喜欢马致远的《秋思》,不明所以,只觉就是我的世界,几十年后,竟真成了我的人类学世界:诗意的平淡,灿烂的寂寥,都在脚下。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明净与昏浊,生气蒸腾与岁月留痕,构成完整的生活世界,平淡中透出点点诗意。人类学家眼中的生活,矛盾纠结又明晰清净。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灿烂而寂寥的人生和世界,透出失意。非失败不得的失意,是不能安居,永远行走的飘零。人类学家带着自己的世界,适应、吸收、改变着与己不同的时代、社会和人群,在匪夷所思中稳住脚步。世界多彩而灿烂,人类学家理解别人,终变不成别人,混着二三十岁生命的灿烂激情与六七十岁的沉淀漂泊,从生活的平淡理解寂寥的永恒。

 

整首诗给我结构主义的感觉,诗意的永恒,失意的灿烂,更是我眼中列维-斯特劳斯的气质,陈述关于世界的直觉,清晰如数学公式,梦幻如巫师自语。

 

结果,人类学家在西风下,古道中,牵着瘦马,迎着夕阳,做Susan Sontag 说的探险者,以个体的有限触摸世界的无限,寻求不可理解的孤独。

 

2. 演绎人类学的气质


人类学的气质,在生活中衍异无穷。

 

笑容最能传达人类学家的气质:多狡黠、调皮,少亲切、温暖,有看过世情的天真烂漫,在旋转跳跃中,回头一笑,灿烂而羞涩。

 

这样的笑,因于人类学家的自我中心在不断消解与重建。从小到大,人都以自己为原点认识世界,活在观念、动机和以为的世界中,或感觉生错了地方或年代。人类学家面对真实和想象,打破糊涂的快乐,在期待的光明自我和真实的自我阴影中,破碎重生。

 

“我是谁”,这恒久的哲学问题进入了当代心理人类学。在日常言语、梦呓、记忆、情感、感觉和伦理中,自我既是世界的中心,也不过路旁微尘,更只万千物种之一。中心感,是心智编制的安乐窝。放平心智,接纳感觉,情感和梦呓,我们生而完整,看见自己的光明与阴影。明暗生衍如太极,演绎着人类学的气质。

 

太极流转,在规则与方向中,感受一瞬间的触动。触动说不出,强行表述,变成符号,有形有力,也束缚了自己。在有形与无形,符号与感觉之间,当代人类学看到,人除了self,还有soul,不可言说,却与世界关联,不由训练达成,却彼此共鸣。Self 和soul流转,构成生活的光与影,远与近,方与圆。

 

注重self 的人,会把人文艺术当成人类自找的难题,挖坑自埋。哭不只是哭,笑也不只笑,背后因果纠缠,可坑死所有逻辑推理。太陷于soul,狂热不可理喻,别人越不理解我越开心,享受“吃错药了”的莫名满足。就像学生说的,看小说,喜欢的角色一般比较邪恶,死亡几率大,爱像死亡flag,爱谁谁死。

 

学当代人类学,看到精致强大的自我,需给自己留个可爱的灵魂。

 

演绎人类学的气质,就是演绎自己的生命。

 

3. 心中最美的人类学


每年,理论课都提供一次机会,让师生畅谈心中最美的人类学,寻找学科史上的精神祖先,且与当代人类学对接。

 

理论课最折腾。我们在布满灰尘的理论文献中爬,一点点建立学科历史和体系,心情起起落落。偶有会心处,穿越历史时空,感受人性和心智的共鸣;更多时候,我们读字,与理论和思想绝缘。

 

学生多从其他专业转来,理论课是个坎:之前那触动人心的人类学,跳荡激扬的生命可能性,怎就凝成如此无味的理论文献?人类学是生命,理论是铅字。每年,都有学生发誓,读完,拿到学位就离开。

 

只有畅谈这次,师生都活了,自己的性情,大师的思想,生活的期待,一点点连了起来。我们寻找着自己的人类学谱系。

 

我的人类学,以本体论转向和协同进化论承接结构主义的科学与艺术,在人的创造想象、生态进化、及社会结构中,个体成为了独特个体,人类成为了人类。人类学如人,在可言说的规律结构和不可言说的生命韵味之间。

 

一开始,学生眼中的人类学中规中矩,希望在田野中超越自己,遇见未知,激发想象,在影像和文本中,经由大数据模型,连接过去未来,咫尺天涯。

 

没有历史上的大师在场,我们回到现代,回到自己。学生说,不喜欢人类学太关注底层和弱势群体,应关注时代主流、社会精英,参与社会进程。知识就是行动,行动有后果, 社会有记忆,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参与全球资本体系,与不平等格局共谋。学人类学,应进入社会各领域,潜移默化。

 

学人类学,更需紧跟时代潮流与精神。早期,人类学家鄙视网络游戏,后来,积极参与,看到虚拟与现实的渗透。游戏不是休闲,是生活方式,技术会替代审美和道德 ...

 

课上读经典,非为经典,更寻找与大师所思的关联,与世界的连接。读经典要诠释,看到自己是否因之变化。不改变自己,何以改变世界?

 

可能,理论课太严肃了,总想找田野背后的理论,或解决社会问题。必须如此吗?呈现世界的复杂和多样,扩大人类世界和内涵,给人震撼与思考,不也是人的存在方式?以人类学的思维写本畅销书,拍部纪录片,或办个影展,不比专业民族志更深入人心?

 

我们请摄影人来分享,学生觉得一切如此熟悉,思想上我们知道,但缺乏技能。人类学生必修第二专业,才能落地。

 

每年,二十多个研究生,只有一个学生物人类学或生物考古。他们要学文化人类学,而文化人类学的不学生物和考古。课上不时有其他专业的,但我们的学生很少去其他系 ...

 

学生物-考古的学生说,人类学太人类中心:你认为是人性的东西,说不定是自然生物共享的。今天,协同进化论试图整合人类学所有分支:生物,社会,语言,考古 ...

 

人类之学,最感性,也最理性。我们并不孤单,因为生物学和心理学原本也在科学与人文之间。

 

...

 

从下午两点半到晚上七点,被其他课从教室赶到校园,从苍白的日关灯下到柔和的橘黄路灯下,严肃学术慢慢渗入心动和期待。

 

学生对人类学又生出点点依恋。学生多为女生,说理论就是那个帅气又混账的男友 ...

 

学生心中的最美人类学,既在正统人类学中,也旁逸斜出,离经叛道。我无意把他们导入“正道”,只希望不要离开太远。与“正道”持续磕碰中,新一代的精神气质和生命经历,会带来新的意趣。

 

因为,时间久了,“正道”会丧失孩童的天真和纯粹。尼采说,凝视深渊太久,我们会变成深渊的一部分。

 

 4. 什么样的人会成为人类学家?


本科和硕士生,时有迷惑,做不做学术,读不读博士?他们看到学术圈的混乱与穷困,又感到某种真心喜欢,有超乎功利的东西。

 

我也问自己,什么样的人会成为人类学家?

 

有魅力的人类学家,痴迷于世界和生命的无限可能性,自带某种忧郁气质,让自己和别人的生活充满某种无可言喻的“玄学体系”。

 

求学中,每遇可敬可爱的人类学家,总能体会满满的人类学气质,或多或少,也逐渐在自己身上感受到。在这里,写出来,看到它,实践它又不为它控制,时时与自我生命的不可言说和不可预期摩擦,生出点点未知。

 

我心中的人类学,折腾不息却温婉宁静,延展着生活和生命的边界,浸润着性灵的色彩与味道。课上,我总结了这张ppt,定下自己人类学的aura,找个东西让自己折腾。

 

1) 不安分的 (“世界真无聊”); 总找不到一个确定的东西是真心喜欢的, 做什么都不是自己

 

列维-斯特劳斯是个不安分的人类学家。在他眼中,生活世界“真无聊”,衍化无穷也只过眼云烟。从质感生命的乐感和味道中,他抽离出来,带着遥远的目光,剥离绚烂的色彩,把人文血肉化为冰冷结构。投入与抽离之间,他感受着世界的荒诞,靠结构活过了整个二十世纪。1998年,法国文化部庆贺他百岁寿诞。

 

可生活不因结构而消失。移居美国期间,他的姓Levi-strauss不幸与牛仔裤品牌同名。不时飞来的订单,给他的深层结构带上些许生活气息。

 

不安分的,总有些哭笑不得。

 

内外交织的方法论,让人类学家在投入与抽离之间,看到无限的他者,经验着自我的多种可能。田野,表面是异域的神奇与新颖,实际充满艰辛,触及彼此的禁忌与伤疤。从陌生到信任,从防备到扶持,让人心酸却上瘾,自我随风飘荡,又清醒自如。

 

学生说,人类学一次次让她惊讶、感动,潘多拉魔盒子打开一扇扇新世界大门,三观不断被颠覆与重塑,以至消失殆尽。原本,按学生的文化资本与阶层位置,人生可以稳定舒适。选择人类学,人生将充满风险,却切中内心。

 

他们快乐地吐槽自己深受荼毒。一学生总结得挺好:在人类学的世界里,永远不会有疯子,只有不懂的傻子。

 

2) 理想主义,正义感和爱心爆棚的

 

玛格丽特·米德,人类学的女神,不论学术研究,或社会实践,都给人理想主义的印象。她的萨摩亚研究,观念先行,以对美国社会的批判规范了田野的观察与反思。理想化的生活方式,让米德夫妇与贝特森在太平洋小岛的田野中,激发无数思想火花,也点燃爱情火花。米德和贝特森胎珠暗结,她的英国丈夫黯然离开。她以人格学派的理念培养孩子,塑造几代美国人的育儿观 ...

 

清醒的理想主义者,生活和思考一体。读书不只智力之旅, 更是感觉、情感、和物质的体验。思考、生活、工作是一体, 以爱好的心态对待工作, 以生活的节奏对待研究, 以研究的眼光对待生活。理想主义的人类学家,以超然和投入的状态生活和工作, 在生活中投入, 融化宁静悠远;在工作中超然, 体会紧张激扬。

 

这是清明梦状态:抽离(知性)的自己观察投入(感性)的自己。 人类学家接纳生活和世界的混沌、纠结、与迷失,在生活中做梦,在梦中醒来。庄生晓梦迷蝴蝶,既是梦,也是蝶。

 

3)知行合一,做自己

 

社会学家Pierre Bourdieu出身法国殖民地阿尔及利亚,从哲学转入人类学,终入社会学,从story-telling开始, 继以cynical 和clinical 的批判, 扮演时代的公共精神。结合青年的激情愤慨和老年的成熟睿智,他反思社会,反思自己,想过所有可能的社会生活:从法国边缘殖民地,走向学术中心 -- 法兰西科学院院士,再走向贫民窟。

 

延续Bourdieu的实践精神,人类学走向本体论转向,关注embodiment,尝试言说不可言说,寻回人与世界的连结。在矛盾与无解中,整合智识的明晰与感觉的含混,若有无地理解并成为自己。

 

我没想到,内外交织、生命体验、和embodiment都成为学生中毒太深、毒性大发的行为艺术,成为调侃我的梗。期末,研究生送我内外交织的对联,本科班级微信群中,最流行的句子就是“这是多么深刻的一个embodiment!”

 

不知他们是否明白,embodiment终须知行合一,做自己。行动有后果,社会有记忆,今天的知识会塑造明天的社会行为,成为新的社会事实。

 

我们在课上讨论,如何在大学四年让人类学整体观成为生活生命的一部分:学习、生活、情感,理性 ... 你是否太投入了一些,忽视了另一些。亚里士多德在《尼格马可伦理学》中说,生活充满矛盾,需培养“从容不迫、轻松优雅”的心态和生活方式。人类太习惯扬长避短,需警惕自己的短板。现在扔掉的,将来会以痛苦、疾病、灾难等方式出现。被扔掉的,会成为你脚下装死的鳄鱼,耐心等待致命一击。

 

人类学的知行合一,看到自己的整体存在,既有希望的、理想的,也有排斥的、忽视的 ...

 

4)完整大于精致

 

人类学家生命的完整大于其精致。完整可化入任何方向,又不深陷于其精致。完整需抽离,精致需投入,投于与抽离之间,若即若离。

 

在今天这个科学与理性至上的时代,完整大于精致,就是放平科学,接纳其他被排斥的思维方式:灵性、宗教、生命体验  ...

 

课上,我努力阐明,人类学是科学至上时代的希望,为人的其他可能性留下火种。

 

等看到反馈,才知道我已成为学生心目中的文义教主、文义老仙,或贬义一点,神棍、邪教组织头目,更有甚者“张文义的课简直就是大型封建迷信活动”...

 

他们想多了,我只想做个清醒不狂热的知识人。

 

我们一起读美国科学院士、内科医生Lewis Thomas的《最年轻的科学》,看到相比西医的过去,现代社会缺乏包容,偏执地压制、消除无法言说或证明的生命经验。

 

我对这样的科学家心生亲切。爱因斯坦创立相对论,推动量子力学,一生致力于推导世界的统一方程,却坚信世界有不可理解之处。大卫·波姆,因推动量子力学获诺贝尔奖。多年后,因世界的精微神秘不可言说,他抛弃物理进入灵学 ...

 

他们是完整的人,理性地探索世界的规则,并感受世界的冷暖,与之颤栗。

 

学生发现,课上我说得多的是,“这个你没法解释呀,它就是这样,它们就是这样。”不是不能,而是强行分析,只会失去那酥到骨子里的诗意。

 

那种诗意,就是艾略特说的 "听到青草生长和松鼠心跳的声音, 感受寂静背后的呼啸 ... 走得太快而听不到的人简直蠢到家了。"  

 

我们走太快了。学人类学,给世界留点神秘,给生活留点空闲,哪怕没什么用。人生而完整,不过被各种观念、信仰、意识形态和文化传统带偏了。无意识中,我们都想回归完整。于是,就有了各种生活鸡汤。

 

孩子上小学,期末,我常看到家长群中的必备技能:

 

1、看娃试卷要沉得住气,娃是你亲生的,她不会,因为遗传了你 !

 

2、考完试,别问考得好不好,先给个大拥抱,再请娃好好吃一顿。她也辛苦一学期了!

 

3、出成绩要淡定,控制好体内的洪荒之力! 世界上最宽广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广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广的是考试范围,比考试范围更宽广的是看到娃成绩时家长的胸怀!

 

今天,各种知识、技能、学科都着力于某方面的精致,而人类学探求人的整体性。可惜,今天的人类学,精致过于完整,沦陷于生活和生命的细节,不见过去未来的时空大轮回。

 

我要走进这个轮回。

 

5. 你承受得住学人类学的代价吗?


学人类学多年,感受着她的魅力与气魄,我心甘情愿;教人类学,却遭遇了满满的负能量。

 

中大人类学入驻马丁堂,中国最早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中山先生曾在此做“非学问无以建设”的著名演讲。马丁堂建于1905年,现代人类学始于1922年,大哥带小弟,人类学因此出名。走过校园中轴线,人们看过中山塑像和马丁堂,顺带认识人类学三字。

 

一开始,我还有点高兴。还未回国,就有中大朋友说“人类学,我知道,在马丁堂,很有名的,每天都经过。”

 

回国,进中大校园,榕树成行,两三人合抱不拢,气根飘荡。奔向马丁堂,红砖墙边矗立白千层,蠢萌的石狮子对我蠢蠢地笑,熟悉感扑面而来:我学人类学的Davenport Hall,也是红砖墙,掩映在蓝天下,绿树中。

 

后来,每天来回马丁堂,慢慢看懂了路人的表情,听惯了“人类学系,哦”,每次替他们在心里加一句:“什么鬼!”

 

回国一月开始教学,既磕磕碰碰,也顺风顺水,新老师遭遇新学生,化学反应不断,热情与理性并行,西人人类学理论与国人民族志经验碰撞,时有妙趣。

 

后知后觉的我,弥漫的心绪掩过了警觉的理智,几个月后才发现,课堂上的碰撞,多因我的人类之学遭遇了学生的另一种人类学:异文化,猴子,陶片,骨头,故事会,深度旅游 ...

 

异文化,我可以理解。上海的朋友也说,一提起人类学,人们立马想起少数民族唱歌跳舞。我自己是少数民族,研究少数民族,这印象,我认了。

 

陶片我也不陌生。办公室背靠人类学博物馆,藏无数陶片。我知道,在考古学家手中,陶片是历史传统,是文化创意。读书时,每次进考古实验室,看考古学家摩挲着陶片,迷醉想象,我也拿起过陶片,摸一下,冷、硬,就是块陶片啊。

 

任教后,与同事带实习,参观南海一号。温润灯光下,经由同事的故事,陶片述说着过去的辉煌和平淡。展厅内明暗交错,观者走过一片温润,步入一丛昏暗,仿佛走过历史,看到陶片上流转的航海时代。我心中慢慢有点平静的喜悦,陶片也可以很顺眼。

 

看高兴了,没跟上大队伍,溢出了同事的气场,嗯,陶片又只是陶片了。

 

记忆深刻的是,同事说刚入职时,系里老先生曾带她进人类学博物馆,指着一件藏品说,有朝一日,马丁堂保不住了,卖掉它,可换几座马丁堂 ...

 

几年了,天天背对博物馆坐,我硬是没热情去看一眼那珍宝。有时,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珍宝都不去看。

 

每次,我都安慰自己:不见可欲,使心不乱。

 

去年,系里考察猴岛。考古学家低头走路,一路寻宝,每有发现都激烈讨论。我抬着头,找树上的猴子。

 

猴子,我们的灵长类近亲,我们的他者。马丁堂的传奇猴博士,中国所有人类学系中的唯一灵长类学家,演绎着猴子的智慧,迷倒无数人。

 

猴博士经常说,“你看,猴子多可爱呀!”好吧,我认了。

 

研究猴子的,爱跟摸骨头的聊。马丁堂三楼的体质人类学实验室,好多骨架。刚入职,同事带我参观,进门,一学生细致刷着骨头,听了同事的介绍,抬头看我一眼,双目无神,低头继续刷。

 

同事按下活动书架按钮,嘎吱声中,一盒盒骨架慢慢显现。我莫名地紧张起来,想起抗战期间博物馆曾前被用作日军审讯室。学生说,深夜在马丁堂,常有被注视的感觉。

 

那天,阳光昏昏的,透过玻璃进入实验室,带来一种迷幻感。听着嘎吱声,我真怕里面跳出点什么,竟还带点期待。

 

还好,什么都没出来。同事继续介绍头骨的来源。

 

三年来,听着马丁堂大大小小的故事,鬼使神差,在日常生活的人类学课上,我跟学生一起演绎了马丁堂鬼故事,还深夜带学生考察马丁堂,寻找素材。昏暗的灯光下,经过体质人类学实验室,我似乎听见嘎吱声 ...

 

我赶紧跑到学生中间,一言不发。

 

学生开了微信公众号,创作鬼故事。同事看到了,留言“张老师,我知道是你 ...”

 

好像,我不得不认人类学 = 摸骨头 + 鬼故事。我默默地看学生编故事,背后,马丁堂的人默默地看着我,虚空某处,一双双眼睛也在注视着 ...

 

当我们沉溺故事不可自拔时,跟我做论文的学生哭诉说,她爸不让再读人类学了:“人类学除了给其他学科提供个案,还能干嘛?”

 

这印象,我不认。人类学讲好一个故事,做好一个论证,探讨故事背后超越个案的意味,从民族志走向人类学,理解社会、时代和人类。

 

我专门开了一门课,讲从民族志到人类学的策略,竟发现很多人类学生已不会讲好一个故事,亏我们还背了这么久的黑锅。

 

同一学院的社会学生,认为人类学就是深度旅游后的故事会。两学科多有交织碰撞,社会学生给了我一个温馨提醒,“你要从社会学内部看社会学,不要站在人类学看社会学”。

 

嗯,我身在局中了。站在他者立场,主流学科有什么必要理解人类学?我国人类学,要么被历史收编,是人文学,要么跟社会学站队,成为科学,或被民族学勉为其难地接受,做少数民族文化研究。

 

相比岭院、管院统领江山的气概,人类学生常感觉落后其他学科。读书时,经历调剂的失意,书没好好读,安逸封闭于遥远异文化的故事会,甚至看不起岭院管院学生的实习和规划。毕业时,似乎只能承受工作的落魄。

 

每年毕业季,我感受着不同学科的气质,经历着我们学生的沮丧。我让学生做毕业论文,审查人类学生四年学习的得失,寻求与社会的关联,探索与自己性情的契合,让人类学上身。说来讽刺,学生发现,人类学擅长田野调查,学生却不注重社会实践。

 

此后,每年上课,我都鼓励学生在自己身上做田野,理解社会的运转,找到介入的方式,带着人类学的情怀与视野来规划和实践。人类学生应先天自带自信,自如,既有强大的社会生活能力,又跳出社会和时代,实践社会与自然的平衡,生命与社会的交融。

 

毕竟,大多数学生不从事人类学:“如果不打算做学术,不需要建立宏大的知识体系; 要让学科渗透进你的思维,活在你的身上,与你产生联结。社会不需要那么多人类学家,但需要拥有人类学思维方式的个体。”

 

我也敦促未来的人类学家面对挑战:“面对各种匪夷所思的想法和诋毁,你是否能从容应对其他学科对人类学的各种挑战,能否承担学习人类学的各种代价。这可以检验你是否真爱人类学,及人类学是否契合你。”

 

大火烧着自己心爱的东西,你在外面顿足捶胸,痛哭流涕,看着珍爱烧成灰,还是冒着危险冲进去抢救?

 

哭的人,哭完走好;冲去的人,保护好自己,为人类学尽一份力,让她成为社会和时代的一部分,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6.  学人类学,请保护自己的信心,兴趣和格调

求学时,我几乎复制了人类学的发展历程。

 

本科,惊讶于他者的匪夷所思,在异文化中流连忘返;硕士,看到理性清明的人类学,惊叹人类的无限与统一;博士,体会完整的人的形象,整合生物与社会。

 

德昂大叔说“书读多了,脑子会进水,”读书人常相信形象和思想甚于生活和生命。清明理性会骗人,让人把想法和模型当真,用表征取代真实。于是,绘画和标本比自然的动植物更美,观念和想象比生命更精致得体,因为身体会痛、会流血排泄,会制造麻烦。

 

工作以来,伴着人类学最新的本体论转向和协同进化论,调和着理性与感性,清明与麻烦,我努力在生活中做人类学,不只在学术上。

 

明白容易,做到难。在本科生课上,我希望学生体会世界的有趣与矛盾,丰富与统一,在无限的可能中寻找最美的人类学。希望研究生看到美和无限背后的逻辑操作与规范,明白美和意趣的由来,以期自己也能创造。可惜,在本科生和研究生那,我都没能统一美和理性。尤其研究生,跨学科过来,还没来得及体会最美的人类学,就挤在了中间。

 

心中最美的人类学,就是自己,就是生活与生命的真实,在其中,秩序与混乱,理性与情感,变异无穷,最终回归自己。

 

回归是残酷的,我深有体会。

 

博士后期正值美国经济危机, 残酷竞争中, 我慢慢失去读书时的从容, 开始紧张焦虑,略带迷茫。申请工作,投递简历,等待。伊利诺伊的冬天早早侵入秋天, 无声无息,让蓝天凝固, 一点点压着我。每天下午四点多, 我穿过校园, 走进田野, 想舒缓一下。冻结的空气刮得脸疼,广阔的平原剩我一人。远处, 公路上不时奔过一两张车, 原野上空野鹅南飞。我停下, 视线随鹅远飞,明镜般的蓝天被我忽视, 直到野鹅飞出视野。我失落难言, 心里凉凉的。 

 

等待是残酷的,挠得人总想穿透未来。导师见惯了, 说没收到拒信,就是好消息, 还有希望。导师这辈子没找过工作,毕业正值我系创办, 他导师一个电话,他就在此五十多年。每次见到, 他都开心地说, “你看,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期待如梦如幻, 带着憧憬, 渗着无奈, 说不清自己是否喜欢它。

 

第一封拒信到了, 我没体验到传说中的痛苦。认真读完每个字, 除开头有我的姓外, 没任何我的信息。放下信件, 我一阵解脱, 对方从形式和内容上都明确告诉我, 招人这事跟我无关。

 

第二、第三封接踵而来, 同样的格式, 同样的语气: 亲爱的张先生, 很遗憾, 你没有进入我们的finalists. 虽然招新委员会发现你的简历和研究很吸引人, 但我们收到几百份申请。像你一样,每个人都很优秀。我们的选择很艰难。预祝你在新的申请中顺利.

 

我明白, 跟其他人一样优秀会收到拒信。美国人的逻辑,你先跟所有人一样优秀, 然后make a difference,再make a contribution, 才会有其他然后。跟所有人一样优秀是个句号。

 

秋季学期中间, 一封封拒信纷纷找到我。有点自虐地, 我甚至喜欢这种公文拒信, 至少,那冷漠舒缓着失落和焦虑。我撕碎拒信, 正如对方会粉碎我的申请材料. 纸屑进了各自的垃圾箱, 我们彼此无关。

 

浏览各大学招聘, 我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和各系、所、中心期待间的差异, 看到我的他者。人类学家说, 当他者出现,我们看见自己。可每个经历他者的人类学家似乎都没说出下半句: 看见自己是残酷的。走出自己的小世界, 看似振奋人心, 实则身心俱疲。

 

系里一位老师说, 不需要走出自己的小世界。遭遇他者, 要求你以种种不熟悉的方式,重新呈现你的小世界。你只做了博士研究, 与机构要求都不同。让你的研究在不同人的视野中呈现出意义, 引起共鸣。从他者看自己。

 

我在努力。窗外是几尺深的积雪, 过几天就是感恩节, 然后是圣诞和新年。今年的节会过得很辛苦, 我要思考很多他者, 以及他者视野下的很多个我.  

 

感恩节后, 刚感过恩, 我收到校园面试的邀请, 一连四个。导师比我还高兴, “早就跟你说过,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来的时候就是好消息。”

 

面试奔波, 我到过东海岸梦想的哈佛, 踏上密西根湖边的小镇, 穿过北卡的大森林, 甚至准备飞越太平洋到新加坡。最后一个在四月。伊利诺伊的春天姗姗来迟, 一场罕见的大雪为过去一年画上了一个难忘的句号。大清早赶飞机,铲雪机还没工作。我挤进齐腰深的积雪,自己开出一条通往车站的路。到车站, 发现自己夹在美国中产阶层和working class 的分界线上: 上半身是深色的笔挺西装, 下半身鞋裤凌乱, 挂满雪饰。雪花、雪片、雪块、雪渍, 什么都有。雪很美, 但从这忙乱早晨中找到美感, 难。

 

我不是世界的中心,最美的人类学,只能是拼出来的。人类学生进入工作市场,总遭遇各种磨难。请保护自己的信心,兴趣和格调。你活下来了,你的人类学才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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