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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纠缠与鬼神飘渺:景颇鬼鸡 【合集】

顽童小逗豆 无为而无不为 2021-09-23

(图· 水生木)


1

每次下田野,看到满地跑的鸡,在湖南,我想的是辣子鸡,在大理,是黄焖鸡,在德宏,是景颇鬼鸡。

 

景颇男人在家可以不做饭,但在家外,尤在仪式中,做不好鬼鸡和鸡肉稀饭,就断了人生一大前途。传统上,男人做仪式祭司,通鬼神,是人生的辉煌,表明他为人正直,有才干,人认可,鬼也买账。做祭司,始于给鬼神做菜。献祭都有稀饭,即便鬼神没要求献鸡,人们总要杀鸡煮稀饭。有鬼神,就有鸡肉稀饭和凉拌手撕鸡肉,鬼鸡由此而来。

 

做鸡肉稀饭,一开始很简单。一大口锅,放水,烧开,沉入米和洗剥好的整鸡,猛火烧。米和水翻滚着撞击鸡肉,涡流回旋,肉味和米香渗进水里,沿蒸汽溢出。鸡熟了,取出,祭师按规定切成祭品,厨师就用小火收水,让米一点点润曦。祭师切完祭品、念诵祭词时,厨师熄火,打开锅盖,柴火余温穿过大锅,透过水米,升腾而去。水缓缓消弭,米粒一颗颗清晰可见,又彼此粘连。最后,采一把路边野菜,洗净,切碎,和盐一起放入搅拌。

 

吃过各家鸡肉稀饭,鸡一样,米一样,味道各异,关键是小火的火势,和熄火后余温升腾的时间,让肉味水气缓缓入米,深深浅浅,带来不同粘度。稀饭口感或粘滞,或粘滑,一口咬下,肉香从米中溢出。煮熟的鸡肉手撕开,拌上芫荽、舂碎的新鲜辣椒、盐和姜丝。红、白、黄、黑(如是乌鸡),特别显眼。

 

在野外祭祀,食物都用芭蕉叶包,撕下小片蕉叶做平底勺,或削竹筷。男女分开,结婚的,没结婚的,分到不同食物。鸡头、鸡爪、鸡心、鸡腿只有年长男性才分到,一小包,里面几小块。边吃边研究鸡头骨、腿骨,找鬼神受祭后留下的暗号。 以前,开荤需要仪式,杀鸡杀猪得有鬼神召唤。仪式中,人们开心舒畅,有酒有肉,鬼神也惬意,留吉祥鸡卦。

 

食物是性别和年龄分化的标志,也是人神的分界和连接。田野中,没结婚时,我跟老人一起吃鸡头和鸡心,婚后,我还跟少男少女一起吃。田野中的人类学家,既是男人,也是女人,用老人的眼观察,孩子的心感知。我们把食物吃尽肚子,吃进思想。不同食物,代表社会的不同思想,没吃到,就无从感受。

 

2

 

村里有位汉族大叔,腾冲人,给景颇村民建木结构瓦房,二十多年了,当地人叫他张师。张师娶了景颇媳妇,儿子也娶了祭司的女儿,父子俩说起景颇话来有模有样。

 

田野第一天,张师问我名字,说:“文字辈,跟我儿子同辈。”此后,他经常教导我。我发现他几乎不参加献鬼仪式。

 

“景颇人爱做稀饭吃,我吃了很快就肚子饿,回来还要做饭吃。不去。”他眨眨眼,微微抬头,眼神斜向下,瞟着身侧低处。

 

“我们汉族献鬼时,给鬼吃干饭,鬼很长时间才又肚子饿。景颇的鬼吃稀饭,很快饿了,又来咬人。景颇的鬼多啊,天天得杀鸡杀猪献。”

 

我一听,乐了,开玩笑说:“你们父子俩都是景颇姑爷,给丈人家‘上供’时,也得吃稀饭啊。”景颇家丈人权威很大。参加过多次婚礼,我跟着姑爷方就婚礼细节一遍遍请示丈人方。人们总不忘跟我说:“你看,景颇家的姑爷不好当吧!”我已麻木,机械点头。

 

他一脸忧郁:“他们还喝酒,稀饭镇不住,我很快就头晕。”

 

在献鬼的村民看来,鬼可喜欢鸡肉稀饭了。不带米香的鸡肉,是生的,给凶厉的野鬼,人不吃,要扔掉,可汉人喜欢吃,所以他们身体不好,只能在坝区生活,又湿又热,拥挤不堪。山上,空气清新,视野开阔,景颇人健步如飞,比汉人活得长。

 

每年,祭司带领全村献寨神、送瘟神:“鬼啊,不要再咬我们景颇了。带上这只鸡,这包稀饭,下山去吧。看看吧,山下的汉族人和傣族人,又白又净,跑得还慢,你咬他们,一点都不费力。他们的牛那么肥,他们的鸡那么多,他们的人那么多。你咬了左边的,右边还有,咬了前面的,后面还有。想想那种生活,你会很忙,很开心。赶紧上路吧,我们给你准备了路上吃的鸡和稀饭 ...”

 

祭司很严肃,板着脸,眼里只有鬼神。我听得眉飞色舞,好几次笑出来,虽不太懂那古奥的祭词。

 

景颇村民,有献鬼的,有信基督的,都爱吃鸡肉稀饭。基督徒就不能再说鬼鸡了,上帝唯一,世间无鬼。每次祈祷完,人们杀鸡,对着鸡肉祈祷,然后自己吃。在家,或教堂,用碗筷,一切都干净,大家安安静静地,像城里人。

 

基督徒善经营,学汉文化,习景颇文,少有抽烟喝酒。“小张,你可以是一个标准的基督徒,很干净,不喝酒,不抽烟,吃的也不多。”一位大嫂好几次说,最后一句总把我噎死。

 

我更喜欢献鬼家的鸡肉稀饭,有泥土的味道,野菜的清香,和边上喝酒抽烟的喧闹。跟他们一起,我不紧张。鬼不高兴了,咬你一口,高兴了,让你吃着稀饭莫名觉得更香。基督徒总让我怀疑哪里又错了,天父在看着。

 

他们认为鬼是撒旦的帮凶,献鬼的人没文化,献鬼让景颇落后。“我们不去参加献鬼,主人也不欢迎。我们坐那,上帝照着,光一样亮,鬼不敢来。”牧师说。

 

我还在惊叹牧师的比喻,翻译不高兴地说:“上帝不就跟我们的鬼神一样(景颇语中nat 一词,既指鬼,也指神)?我就不明白了,上帝为什么要帮你们。每次祈祷完,你们做稀饭,吃鸡肉,就不给上帝吃!” 翻译是牧师的大爹的儿子,他不喜欢基督徒做的鸡肉稀饭,没味道,偏偏他妻子从缅甸来,信基督。

 

村里一位学做祭司的大叔,好开玩笑。他跑来找我,说发明了一个词 —— 景颇奸:“抗战时有汉奸,背叛了中国人民,现在,景颇奸改信基督教,背叛了景颇老祖宗。”

 

他一遍遍跟寨里人说他的创新。那天,一些人欢声笑语,另一些满怀愤懑。走在人群中间,我看他们笑,听他们抱怨,感受空气中小情绪的弥漫、盘旋、混合,想着我爱吃的鸡肉稀饭和鬼鸡。同一道菜,同样的原料,同样的做法,带进不同的人,多样的想象,微妙的气氛,人因之快乐、痛苦、迷茫、或分裂。

 

我能吃出献鬼家和基督家鸡肉稀饭的不同,都美味,但给人不同心情。一个含含混混,有周边的酒气烟味,和路边的泥香草气,我们伴着身边飘荡不可见的鬼神的满足或失落吃。另一个清清静静,在整洁的家中,干净的碗里,旁边是圣经,我们小声聊天,上帝在天上。

 

都是鸡肉和稀饭,景颇人吃进去一个世界的想象,非景颇人吃进另一个世界的想象,或者,仅仅是鸡肉和稀饭。让吃有味的,是想象、期待和信仰。食物是人群的象征,也是人群分化的标志。

 

3.

在景颇山多年,我做鸡肉稀饭,拌鬼鸡,味道也不差。我更知道献祭的禁忌和细节。大祭司说,“小张,你景颇话好一点,可以做祭司了。”我洋洋得意,村里大祭司第一,我能进前五。

 

后来发现,鬼喜欢辣酒。夜晚溪边,煮一锅走地鸡,溪水汩汩,肉汤咕嘟,香气混着草湿。祭司跟鬼神交流,我和四哥坐锅边,闻着飘逸的香味,看着翻滚的鸡肉,很满足。四哥学祭司多年,能做一些仪式。

 

“劳累几天后,做个仪式,吃碗鸡肉稀饭,喝点小酒,是我理想的生活。” 他拄在祭祀用的长刀上,看着锅。

 

我很赞同,鸡肉稀饭很好吃。

 

祭完,四哥第一个倒酒:“小张,来一点。辣的鬼鸡,热的稀饭,辣的白酒。”

 

我连忙摇头。大祭司说:“小张喝饮料就好了。”

 

夜幕下,大山静穆,群星闪耀。草丛中,火堆旁,蚁虫轰鸣。四哥有了点酒意,凑近我,小声说:“小张,你不喝酒,鬼不会喜欢你的!”

 

我默默无语。鬼不喝饮料,爱酒,要辣的。我不喝酒,村里人都清楚。田野进行到三个月时,隔壁村一老人, 戴个眼镜, 找到我, 很严肃地说: “好几次听说你不喝酒, 我总在想, 为什么你不喝酒也可以做一个人。所以来看看。”现在,鬼都知道了。

 

我学会了献鬼的知识体系,会做鸡肉稀饭,但没酒,连接不了鬼神。学算卦时,我条分缕析,给人解释如何看卦表,听得大祭司很高兴:“寨里没人比你说得更清楚了。”

 

他抽口水烟,再加一句,“你会算不准的,太清楚了不好。”我不信,立马试验,让他看,每个步骤都对,结果总神秘地不对。似乎,有些事存在于时间中,解释得越清晰,离它越远。它需要身体与世界的连接。

 

献鬼时,食物是生与死的分界。食物来自生命,烹调后,生命力沿蒸汽上升,被鬼吃,我们吃生命力消失后剩的物质。所以,鬼神飘渺,可穿梭时空,我们被时空锁住。

 

在景颇山多年,吃过数百次鸡肉稀饭和鬼鸡。我吃进去的仅仅是鸡肉和稀饭,祭司吃的是景颇鬼鸡,连接着景颇的人、景颇的鬼。鬼鸡是生命的记忆。

 

其中,酒是人神之媒,我成不了祭司,鬼不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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