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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诺 | 音乐与概念


音乐与概念

西奥多·阿多诺  /文

彭淮栋  /译

 

 

一本谈贝多芬的书,书里一章标题底下可用的题词:布伦塔诺(Clemens Brentano),贝多芬音乐的回响(I105f[1]),尤其是:

 

Seligwer ohne Sinne

Schwebtwie ein Geist aufdem Wasser

(无心如精神般

浮翔水上的人是幸福的)

 

 

Selbst sich nur wissend und dichtend

SchafR er die Weltdie erselbst ist

(在自知自作之中,

他创造世界,这个世界即他自己。)

 

很可以当第一章的题词。(22

 

音乐只能表达它自己的本质:意思是,文字和概念无法直接表达音乐的内容,只能透过中介形式,亦即,像哲学那样。(23[2]

 

哲学只有黑格尔哲学,同理,西方音乐史只有贝多芬。(24[3]

 

在贝多芬的音乐里,发动形式的意志、力量永远是整体(das Ganze),黑格尔的世界精神(Weltgeist)。(25

 

贝多芬研究还必须产生一个音乐哲学,也就是说,必须断然建立音乐对概念逻辑的关系。只有如此,与黑格尔《逻辑》的比较,以及对贝多芬的诠释,才会不只是类比,而是此物自身(die Sache selbst)。最能接近这个境界的做法,或许是取法古代,拿音乐与梦比较。只是,这类比的要点不是“再现”这个游戏——在音乐中,事物的再现是间歇零星的,像纯粹装饰里使用的花环——而是逻辑要素。音乐之“游戏”(Spiel),是游于逻辑形式:陈述、一致、相似、矛盾、整体和部分;音乐之具体性,则本质上是这些形式把自己印在素材一一音乐的声音一一上的力量[4]。它们,这些逻辑元素,大致上是明确无暧昧的,也就是说,像它们在逻辑中那么明确(,)[5]但又没有明确到有它们自己的辩证。音乐形式的理论就是关于这明确性以及其扬弃的理论。音乐与逻辑的分野因此不在逻辑元素内部,而在于它们特具逻辑性的综合,在于判断Urteil)。音乐并不包括判断,而是包括另外(一种)综合,这综合完全由其成分之集合所构成,而非这些成分的述谓(Pradikation)、主从、概括。这综合也和真理相关,但与它相关的真理非常不同于判断逻辑(apophantische)的真理,这非判断逻辑的真理大概可以界定为音乐和辩证法一致之处。这项讨论应该结束于这么一个定义:音乐是“无判断之综合”的逻辑。贝多芬应该与这个定义对质,这对质有双重意义:一方面,这逻辑透过他的作品而获阐明,二方面,他的作品被“批判地”(kritisch)判定为音乐对批判的模仿,因而也是对语言的模仿。其作品在哲学史方面的意义可从两点来了解:这模仿的无可避免,以及音乐试图逃脱这无可避免——取消那主持判断的逻辑[6]。(26[7]

 

要解明贝多芬和主要哲学的关系,必须澄清一些决定性的范畴。

 

1.贝多芬的音乐是伟大的哲学了解世界的过程意象:因此,不是世界的意象,而是对世界的诠释的意象。

2.音乐的感官成分,不适格,却获得内在中介而发动整体,这个成分是动机/主题次元。

 

问题:诠释动机和主题的差异。

 

3.“精神”,中介,是整体而作为形式。在此脉络中,哲学与音乐之间相同的范畴即作品。黑格尔著作中所说概念的努力或工作[8],就是音乐上的主题工作。

 

再现部:返回自身,和解。一如此事在黑格尔始终是个问题(概念被假定为现实),在动力元素获得解放的贝多芬,再现部也是问题。

 

有个异议说这全是类比,我们必须反驳这个异议,因为音乐缺乏那构成哲学本质的概念媒介。此处,我将只提出几个用来反驳这项异议的论点。(箚记:反驳人性不属于贝多芬的用意或理念,人性本身也只是由音乐的组合构成的。)

 

1.贝多芬的音乐,如同哲学,是内在的(immanent),自我产生的。黑格尔在哲学之外没有概念,他面对“异质连续统”(Heterogenes Kontinuum)时[9],也是没有概念的。也就是说,他的概念和音乐的概念一样只能靠彼此解释。这条思路必须确切追从,因为它引向最内在的深度[10]

2.贝多芬作品中作为语言的音乐形式必须加以分析。

3.哲学里的前哲学概念相当于传统的音乐套式Formel)。

 

必须简扼回答这个问题:什么内在的音乐概念?(箚记:要十分清楚地说明:这些观念不是关于音乐的观念。)答案只能得自反对传统美学,视觉/象征/一元的艺术本质论,这本质提供贝多芬理论的辩证动机。

 

整个研究不妨以讨论音乐和概念来导入。

 

箚记:音乐和哲学之同的差异,必须像界定它们一致之处那样界定*。(27

 

我在某处[cf.fr.225]描述贝多芬每件作品是绝技(tour de force)、吊诡、无中创有(creatio ex nihilo[11]。那可能是黑格尔和绝对唯心主义之间最深的关系。我在我的黑格尔研究里描述的“悬浮”(schwebende)成分,根本正是指此而言[12]。建构以贝多芬为主题的书,这一点可能有决定性的作用。最后,晚期风格可不可能就是对那个的批判、对以下这个可能性的批判:使音乐作为一种绝对的流变,靠纯粹精神维持生命?分离和“箴言”指向这里。黑格尔消灭的,正是缺乏矛盾的“箴言”……[13]28[14]

 



注释

[1] 阿多诺所注出处无可考。他身后文件里有Clemens Brentano的《作品集》(Gesammelte Werke),Heinz Amelung与Karl Vietor编,法荫克福,1923:此处引文在卷一,页141。

[2] 此则箚记起头有:(“给第一章”)。

[3] 此则箚记起头有:(?)。

[4] 原稿此处句构有误。

[5] 原稿此处句构有误。

[6] 阿多诺将音乐界定为“无判断的综合”的逻辑(Logikder urteilslosen Synthesis),《简论音乐与语言》有此申论:相反于哲学和科学的知识性格,为知识目的而在艺术里聚合的元素从来不构成判断(Urteil)。不过,音乐真是一种非判断语言吗?它的意图之中,最强烈的一个似乎是这句“就是这样”(Das ist so);这是断然,甚至定谳似地确认一件未经明白陈述的事。在伟大音乐的至高时刻,也就是其最暴力的时刻,例如第九交响曲第一乐章再现部的开头,这意图单凭其关系脉络之强力,就变得再清楚不过。一些价值低微的模拟作品可以听到这意图的回响。音乐形式,也就是一种音乐关系脉络在其中获致真实性的全体性,不太能够和一个企图分开,这企图就是将判断的手势加到非判断的媒介上去。有时候,这企图太成功了,以至于艺术的门槛几乎挡不住逻辑的主宰意志的攻击。(GS 16,页253以下:比较页651以下)但是,在《美学理论》,阿多诺如此通论艺术:在艺术作品里,判断发生变化。艺术作品类同于判断,两都都是综合;不过,艺术的综合是非判断性的,没有任何艺术作品能让人指明它做了什么判断,或者它提出了什么所谓的证词、见解。(GS 7,页187)

[7] 箚记附注年代:1944年耶诞。

[8] 《精神现象学》:“在科学的研究上,要紧的是致力于概念”(die Anstrengung des Begriffs)。黑格尔,《著作》(Werke),卷三,页56。以及:“真正的思想,以及学术洞见,只有透过概念工作始能获致。”(同上,页65)

[9] “异质连续统”一词,阿多诺得自里克特(Heinrich Rickert):“现实存在于空间与时间之中,我们思考对这现实的表征认知(abbildende Erkenntnis)时,我们意识到,这现实的每一点都不同于其他每一点,因此我们永远不知道现实还会向我们预示多少新的、未知的东西。于是,相反于数学上非现实的同质连续统,我们可以称现实为一种异质连续统[……]”里克特,《自然科学概念形构的局限。历史科学逻辑导论》(Die Grenzen der naturwissenschaftlichen Begriffsbildung.Ein logische Einleitung in die historischen Wissenschafien),第三与第四版,杜宝根,1921,页28。

[10] 阿多诺有一篇谈黑格尔的文字,《黑暗,或如何阅读》(Skoteinos oder Wie ZU Lesen sei),文中偏向类比方式构思黑格尔与贝多芬的关系:贝多芬型的音乐,根据其理想,再现部,也就是回忆先前提出的综合而使之重返,是发展部的结果,因而也是辩证的结果,这种类型的音乐与此[黑格尔思想的辩证]形成类比,但也超越类比。甚至组织程度颇高的音乐,我们也必须做多向度的聆听,同时往前和往后听。音乐的时间性组织原则需要这样的聆听:时间只能透过已知和未知之同的差异、现存的和新的之间的差异来表述;回返的意识是前进的条件。我们必须知道一整个乐章,时时刻刻知觉前一时刻发生的事,个别的经过句必须理解为其结果,偏离的重复部分必须领会,反复之处不能只视为建构上的对应,而是有强迫力的必然性使然。有一点,如果懂了,可能有助了解这个类比,以及了解黑格尔最深处的思想:全体性,作为一种由非同一性在其内部加以中介而成的同一性,将艺术的形式法则翻译成哲学境界。这翻译本身是由哲学性的动机促成的。(GS 5,页366以下)

* [事后所加:]反对“艺术哲学”,以及透过与艺术并不相属的东西来诠[释]艺术。

[11] “绝技”观念,《美学理论》说之最为切要:最真实的作品是实现不可能实现之事的绝技,这是可得而证明的。巴哈[……]在调和不可能调和之事方面造诣高超。[……]贝多芬的吊诡绝技也是说服力毫不逊色的例子:他的吊诡在于无中生有,黑格尔逻辑的最初几步在此获得美学/具体的验证。(GS 7,页163)

[12] 箚记与不久前著笔的另一则箚记相关:我所谓贝多芬的绝技,无中生有的吊诡一一这正是黑格尔哲学的悬浮特质,它凌虚悬空的特性(das Schwebende, in the Luftsich selbst Erhaltende)——那“绝对”。(箚记本B,页51)

——在阿多诺论黑格尔之作《黑格尔哲学的层面》(Aspekte der Hegelischen Philosophie)里,“悬浮”论有进一步发挥:黑格尔的主体/客体是一个主体。黑格尔要求面面连贯,依照他这要求,有个矛盾本来是无法解决的,但这矛盾由此获得解释:主体一客体的辩证虽在缺乏抽象总括概念(Oberbegriff)之下构成整体,却自我实现为绝对精神的生命。有条件的本质是无条件。悬浮,黑格尔哲学凌虚悬空的层面,永远在那里的陷阱:那最高的思辨概念的名称,那绝对的名称,那彻底超脱的名称,严格而言就是那悬浮特质的名称。(GS 5,页261)

 [13] 关于贝多芬晚期作品中的“箴言”或“格言”(Spruche)的意义,也就是末期贝多芬与慧语(Spruchweisheit)的关系,请比较fr.322与340,但最要紧的是本书附录的文本九,页341以下。——关于黑格尔消灭“缺乏矛盾的箴言”,可比较《否定的辩证法》:哲学之务不在依照科学做法来竭尽事物,将现象化约成极少命题;黑格尔对费希特(Fichte),即提示费希特从“箴言”出发之非。(GS 6,页24)在另一处,阿多诺形容黑格尔哲学有一个根本动机:从他的哲学无法馏取任何“箴言”或普遍原则。(GS 5,页252)

黑格尔著作里找不到阿多诺所说的陈述。他想的可能是以下这类句子:“有个幻想说,纯只为了反思而设定的东西必然位于一个体系之首,作为其最高的绝对原则,或者说,每个体系的本质都能用一个对思想是绝对的句子来表达,这样的幻想将它所判断的体系看得也太轻易了。”(黑格尔,《著作》[注12],卷二,页36)

[14] 箚记附年代日期:法兰克福,56.10月。

 

摘自:西奥多·阿多诺. 贝多芬:阿多诺的音乐哲学. 彭淮栋译. 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 2009:21-27页。





○● 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 ○●



降B大调第29号钢琴奏鸣曲,Op.106

- 汉莫克拉维亚 -

第3乐章

钢琴: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


贝多芬在第3乐章的草稿纸上这样写道:


神圣的安谧——

这里多么美妙,多么美好,

上帝在这里,你在这里歇息一下好好侍候他。


与贝多芬同时代的音乐研究专家伦兹认为这个乐章是“全世界集体痛苦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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