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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丨北漂少年回乡: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北京人

在人间 在人间living 2020-01-25




《何处是我家》纪录短片完整版

2019年6月17日,北京市金盏乡皮村的同心实验小学毕业班迎来了小学阶段最后一次毕业游学,“同心童子军公益项目组”组织整个毕业班,从东五环外的城郊驱车三十余公里,到市内公司和公园参观游玩。


对大部分孩子而言,这一次的集体活动,更像是一次告别。这个班有15个孩子,跟着进京务工的父母来到北京。他们的父母来自全国8个不同省份,大都从事着服务型行业或经营小生意。这些非京籍的孩子被称作“流动儿童”,当前他们正面临着“小升初”这道槛:“去哪里读初中”是他们和父母共同面对的、最急切的问题。


■ 皮村位于北京东北,靠近机场,飞机每天在头上低空飞过,住在这里的孩子鲜有坐过飞机的。


毕业班全班15人中已有8人确定回老家念书——他们将告别这座城市、社区、朋友以及自己的父母,回到各自户籍所在地读书。在当前异地高考难以实现的背景下,在初中甚至更早回到原籍就读,以便尽早适应当地的教学大纲和教育模式,是大多数人的共同选择。


对任何一位“流动儿童”而言,“回”老家读书是一条陌生的、充满未知数的道路。同心实验小学的毕业班15个孩子中,有8个孩子在北京出生长大。他们也被称为“第二代流动儿童”:他们从小出生在北京,从未在老家生活,有的甚至不会说家乡话。“回流”——返乡读书成为留守儿童后,可能对其今后的发展和出路造成很多问题。


小欣是同心实验小学毕业班的一员,2006年在北京出生,此后一直在北京生活成长。


小欣是家里的“第四代北漂”,从小欣的曾祖父一辈至今,家里人便在北京务工。如今,整个家族已在北京生活打拼30余年。


■ 家门口的街道就是小欣和弟弟妹妹的“游乐场”,不远处的大号塑料编织袋中收纳着的是这个家庭的主要生活来源。


小欣的曾祖早在80年代就跟着村里人到城市闯荡,那时“老家生活条件困难,一个村里只要有一个人带着,很多人便会跟着一起出来”。后来,小欣的爷爷奶奶跟着上一辈来北京,在小吃店打工,拉三轮车,到市场摆摊,再到木樨园批发衣服卖衣服,“卖衣服挣得多的时候一天七八十”。2002年,小欣的父亲许卫初中后辍学,到了北京父母身边,那之前许卫“留守”在老家由大伯照顾。


现在回头看,批发服装生意是这个家庭最接近“万元户”目标的阶段。“特别忖的是,2003年遇上‘非典’,市场停了,整个家里都没了经济来源”。


这之后,一家人继续在这座城市摸索着生活,杀鸡杀鱼,卖水产,做瓦匠……2011年,搬到皮村后,小欣父亲和祖父母开始做废品回收生意至今,小欣母亲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做清洁工。废品回收生意不稳定,好的时候,家庭月收入能过万。


■ 夏天多雨,门口的积水被开发成新的娱乐项目。孩子们身后是小欣祖父分好类的纸板和塑料瓶。


作为大姐,家人忙碌顾不过来的时候,小欣还要带带一岁半的小妹妹、做一些家务活。


小姑家的表弟表妹常常过来一起玩,家门口的那条坑坑洼洼的小道,就是孩子们的游乐场。习惯了城郊生活的小欣,也没觉得假期无聊,偶尔偷偷拿出自己藏起来的零花钱,买点零食和水晶彩泥就可以玩得很开心。


小欣一家从2011年搬到皮村,一住便是八年,皮村和这间出租屋也承载了小欣从幼儿园到小学毕业最无忧无虑的童年记忆。


小欣家的出租房月租金1000元,共有两间卧室、一间厨房和一个杂物间。小欣平时跟弟弟小然挤在在奶奶爷爷的屋里,妹妹圆圆和爸妈住一起。


■ 小欣和弟弟小然(中)以及表妹(右一)在家门口拉废品的小三轮上玩儿。


虽然已在北京生活近13年,但小欣的日常活动范围有限,她的生活鲜与这座城市发生关系。


■ 6月17日的游学活动让小欣得以“近距离”接触这座城市。


回想当天活动,小欣最念念不忘的就是参观某科技公司中看到的“概念科技厨房”。回河南固始读书后,这些“新鲜事物”将更遥不可及。


■ 小欣和同学们参观某科技公司时体验VR技术。


在同心实验学校的最后一天,小欣从班主任刘老师手里接过自己人生的第一本毕业证书。身边不少同学是小欣从幼儿园一起读到现在的同学。


离别的时候总是有点儿伤感,黑板上写着:“亲爱的老师,我们因毕业请假……希望您照顾好身体”。从二年级开始就一直当他们班班主任的刘老师叮嘱:“不管以后在皮村还是在哪儿,好好学习。”


小欣说,“当时特想哭,但又觉得丢人,就憋回去了。”


■ 小欣和最要好的朋友晶晶与班里的另一位代课老师合影自拍。


晶晶在这个夏天之后也将回到陕西老家读书,小欣说她们有QQ,说好了回老家后常打电话,如果假期还能回到北京的话,一定要见面。


■ 小欣家里养了小猫、小狗,还有一笼子小鸡。


小欣和弟弟在床上争抢每天“一小时手机时间”。假期里,父母规定他们每天只能玩一个小时手机,但实际上在父母不在身边的时候,二人常常拿着奶奶的手机玩。


假期里,小欣小姑家的表妹常来家里玩耍。奶奶正给几个孩子切瓜吃。除了年纪大一些的亲戚已经回到老家村里养老外,许卫家80%的亲戚朋友都在北京


■ 小欣拿着家人的手机玩儿,爷爷躺在小床上午休。


爷爷奶奶的房间挤下了两张床,小欣和弟弟也住这里。房间虽拥挤,但这是一家七口接下来能聚在一起的少有的时光。


小欣将在8月23日参加老家一所民办中学的招生考试,父亲许卫怕她适应不了河南的考试题,从网上买了复习资料和卷子,另还在皮村给小欣报了20天的补习班。小欣拆开复习资料快递包装的时候眉毛都皱到了一起。


■ 小欣正在和补习班的同学互相背课文。


7月15号起小欣开始了补习班的生活。每天上午7点半从家出发到皮村,午饭在补习班里解决,下午5点回家。班里有不同年龄阶段的孩子,老师会针对每个孩子不同的情况给他们辅导功课。


由于各地教学大纲和体制的不同,许多回流儿童都或多或少面临学业上的挑战。


■ 小欣在补习班休息。


小欣说,“以前觉得在哪出生就是哪的人。所以在那之前一直以为爸爸是河南人,我自己是北京人。直到五六岁的时候,当时因为做什么登记,我爸告诉我的,我才知道自己仍然是河南人。”


8月19日凌晨4点,奶奶给即将回老家的儿孙们煮了饺子。然后在一旁摸着熟睡的老三,低声嘀咕:“要上学啊,走也没办法。”


两个睡眼朦胧的孩子并不清楚,这一天之后,营生和户籍将这个家庭撕成了两半:父母继续在北京挣钱,爷爷奶奶回老家照顾孩子。


小欣爸爸计划着自己先回去办理孩子的入学事宜,等办妥后,再回北京继续工作,换父母回去照看孩子。


■ 即将出发前的小欣和弟弟小然,睡眼惺忪,在车前等待父母。


北京到河南固始县有近八百余公里的路程。许卫和爱人本打算坐客车或火车回去,但考虑到还要带着老三圆圆,路上诸多不便,就决定凌晨4点半从北京出发,驱车回家。


为了安心照看几个孩子,小欣妈妈甚至辞去了酒店的保洁工作,等回北京,再做打算。


■ 小欣和小然在河南固始宽敞的出租屋里。


小欣老家的房子在河南省信阳市固始县的村子里,为了孩子在固始县城上学,小欣母亲6月份就特地回来、在离目标学校不远处租了一个三居室的“学区房”,年租金1万元。屋里除了房东留下的简单桌椅家具之外,空空如也。


在这里,姐弟俩第一次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卧室。刚进屋的时候,小欣觉得很新奇:“有三间屋子,一人一间啊!”然而刚回来那天晚上,小欣和小然两人都失眠了。小欣是因为“新奇”、“激动”,而小然是因为“害怕”、“不适应”,睡到后半夜,就爬到爸妈房间一起睡了。


8月23号是小欣的目标初中招生的日子。这所初中是县里的知名学校,报考人数众多,竞争压力也大。临考前夜,父亲让小欣“临阵磨枪”,小欣打着哈欠,在屋里看复习资料。


■ 晚上9点半,许卫和老婆再次拿出招生简章仔细研究,女儿小欣在另一边看书。


许卫和爱人都是独生子,如今,孩子逐渐长大、老人身体慢慢变差,他们压力颇大。身处在城市和农村夹缝间的这家人,只能试图通过知识改变命运。让孩子们读书考大学这根救命稻草,似乎成了唯一的出路。


“我媳妇儿在北京早上六点多去上班,晚上八九点回来,工作十几个小时,才挣六千多。一个大学生,轻轻松松一个月也能一万块钱。”许卫对小欣说“你要好好学习,不然跟你妈一样,很累!”


■ 8月23日早晨6点40分,许卫和爱人准备一起送小欣去学校考试。


在许卫看来,固始的孩子和在北京读书的同龄人是有很大不同的:“老家孩子不爱说话,埋头苦干。山东、河南这些人口大省,高考竞争非常激烈。老家孩子只有拼命学习,拿到第一名。”


■ 在人口众多、教育资源稀缺的河南省,高考这场持久的战争,从七年级开始便已经打响了。


8月23日,小欣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重要的考试:小升初。然而习惯了在北京学校考试方式的她,没有料到同样的时间,卷面竟然从四面变成了六面。由于时间紧张,剩下的几道应用题没有做完。


考完试,一家人在小姑家吃午饭,许卫和妻子就这次孩子考试不理想的原因起了争执,“她这样下去,考不上高中就啥都完了!”许卫很气愤,“平时学习态度就有问题,总是自以为是。”


小欣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心里早做好了挨揍的准备。那天许卫并没有揍孩子,他知道不是孩子的错,只是心里一个念头又冒出来:“我决定不让奶奶爷爷带孩子了,让老婆在家专职照看,我比较放心。


回到房间,小欣说“我当时觉得完蛋了,我爸肯定要揍我。但最后他没打我,就说了几句。”


■ 小欣在床上玩儿妈妈的手机。


回固始之后,小欣和小然几乎每天都会跟奶奶爷爷视频,在北京奶奶是靠山,“有时候跟奶奶视频还哭”。


小欣知道,如果一家都回来“那我们怎么生活啊?” “如果奶奶爷爷回来了,那爸爸妈妈就会去北京。总得有人回北京,去守着废品回收站。


■ 小姑家就在“新家”附近,表弟和表妹也常来家里玩儿,四个孩子每天都聚到一起“娃娃大战”。


■ 周末,表弟、表妹来家里玩,娃娃大战时,卧室的窗帘被扯了下来。闯祸瞬间,空气突然安静。


“回流儿童”的群体中,小欣又是相对幸运的,在新公民计划一项对“回流儿童”的返乡追踪项目中,有20%的孩子在回到老家后,由于条件限制,只能自己独自生活或在不熟悉的亲戚家轮流寄宿。
■ 炎热的夏天,想喝一杯迅速凉下来的冰糖水成了几个孩子的执念。


一周后的开学季,弟弟小然将到县城的一所小学插班借读,小欣也很幸运地步入了她此前报考的民办中学的门槛。但他们并不知道,父亲许卫在这背后的付出。


■ 清晨5点过,小欣惺忪着眼走出房间。


小学班里不到20个人,回老家后,一个班里69个孩子,把整个教室塞得满满的。进入中学,小欣的学业压力陡增,每天6点15分前需要赶到学校上早自习,中午11点半放学后回家吃顿饭,便要立刻赶回学校,12点半继续自习。写完作业才可以趴着睡一会儿。6点下课后吃晚饭,6点20分必须到校,晚上8点40分放学。老师偶尔拖堂,回来到家9点多,写完所有功课有时候便到了夜里11点。开学第一周的一天夜里,小欣就因为写不完作业,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 9月的清晨天未亮透,许卫骑车送女儿去学校。


小欣要在6点15前到达教室,“有一次6点04我到班里,他们竟然已经全部到了,我以为自己迟到了。他们是睡不着还是咋地。真佩服他们,想给他们致敬。”


许卫觉察出了女儿身上发生的变化:“小学六年级以前天天疯来疯去的,最近开学一个礼拜,我看到她没那么皮了,思想转变了,说的话她能听进去。”许卫想了想又说,“有可能是孩子对新的环境有种孤独感,需要跟家人抱团。跟我们那会儿到北京一样,喜欢和爹妈在一起。


曾经也是留守儿童的许卫对女儿的处境有更多的理解和感同身受。


■ 9月6日,小欣就读的县城初中已开学一周了。晚上8点50 ,许卫在学校门口,等女儿放学。


对于孩子回老家读书,许卫最担心的“第一是学业,第二是思想”,“在北京好一点,还能看着他们”。许卫担心随着孩子进入青春期,“有思想变化,你自己都没法监护她”,如果“走斜路,走偏了,很多辛苦就都白费了”。孩子不在身边的时候,许卫总是摇头:“太难了、太难了。”


许卫的担心不无道理,有研究显示家庭分离导致回流儿童孤独感和负面情绪增加。加之,两地教材、试题、教学方法等方面的不同,回流儿童返乡之后通常会面临学业上的挑战。而且由于环境的变化,回流儿童在社会交往上也常会受影响……各种落差,让回流儿童不乏辍学现象。


小欣家去年在固始县贷款买了新房,但是一直没有时间装修。这次许卫送三个孩子回老家,除了给孩子办入学和转学,就想着抽空装修房子。一家人计划着明年7月份从出租屋搬到新房,到时儿子上学也更近。


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许卫带孩子们回到老家村里。许卫老家在距固始县城半个小时车程的村里,村里年轻人大部分都外出务工了。


许卫打算两个月后回北京,继续照看废品生意,多挣点钱,“这是唯一的想法,只能这样”。许卫考虑再三:“让老人回来骑车送孩子上学,太危险。而且头一年,孩子需要适应环境,孩子妈比奶奶爷爷更适合陪在他们身边。至少问个题啊、交流上更注意一点。不然孩子容易没有安全感。


许卫也希望小欣六年后还能顺利考回北京,“大城市一个月(挣的钱)能撑你几个月,甚至是一年呢”。 
许卫老家房子里现在住着小欣的大爷爷和太奶奶。每年过年时,许卫都会带着孩子们回来过春节,只是对于北京出生长大的三个孩子而言,故乡更像是他乡。
小欣从不觉得皮村的房子小,但她也说:“希望有一天一家人都在,住着好房子,有着好生活,然后我去养活他们,这样子就不用分开了”。


老家的村子挨着史灌河。许卫17岁去北京前的少年记忆大都与此相关。


此前都是春节前回来,河里水水冷,无法下河。这是多年来,许卫第一次带着两个孩子下水摸螺蛳,夕阳下,小欣和小然扯着裤腿在水里淌,不愿意上岸。许卫说,那是这段时间以来,最痛快的一天。


■ 一家五口人,在史灌河边的合影。


那天许卫说,“头两年我觉得挣钱越多越好,因为你挣得多,人家看得起你啊。现在慢慢思想变了,觉得平平安安,家人在一起更重要。”


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和城市化进程的深入,大量人口从农村向城市转移。根据2015年的全国1%人口抽样调查,在中国,8个孩子里大约有3个是流动或留守状态。在这1.03亿流动留守儿童中,流动儿童有3426万,留守儿童有6877万。有上亿个孩子和父母一方或双方处于分离状态。


回家的路上,姐弟二人趴在车窗边看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本文中的小欣、小然和许卫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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