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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腾 康志滨 2018-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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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腾


内蒙古锡林郭勒人,黑龙江大学满族语言文化研究中心教授,主要从事文化人类学研究。

康志滨


黑龙江哈尔滨人,高级政工师,主要从事满族文化研究。

摘要:在满族钮祜禄氏的祭祀仪式中,根据与神灵达成的互惠协议,在早祭、夕祭及背灯祭中,人首先从“猎物之主”那里得到灌注了“生命力”的猎物,同时得到各种神灵的佑护;然后再树立一根神杆,设立一个微型世界,返还从早祭、夕祭及背灯祭祭祀对象中得到的利益,并且通过集体行为,将整个氏族凝聚起来。祭祀对象虽然主张包含了诸如佛、菩萨及关帝等外来神灵,然而,通过祭祀行为及流程的考察,可以发现隐藏于祭祀深层的实质上仍然是传统的内容。

关键词:钮祜禄氏  满族  祭祀


祭祀活动是满族上自皇家贵胄,下到平民百姓与超自然存在之间沟通的主要方式。皇家祭祀活动,在乾隆年间经过官方整理,已经形成规范,“每日坤宁宫早祭夕祭,每月祭天,每岁春秋二季大祭,四季献神,每月于堂子亭式殿,尚锡神亭内,挂献净纸,春秋二季,堂子立杆大祭”。此规范赖以形成的蓝本,自然就是存在于民间的各种祭祀活动,“满洲各姓亦均以祭神为重,虽各姓祭祀皆随土俗,微有差异,大端亦不甚相远。若大内及王、贝勒、贝子、公等,均于堂子内向南祭祀。至若满洲人等,均于各家内向南以祭,又有建立神杆以祭者,此皆祭天也。凡朝祭之神,皆系恭祀佛、菩萨、关帝,惟夕祭之神,则各姓微有不同。”皇家祭祀准则,同时也成为百姓祭祀的蓝本,从前各姓的祭祀程序受到皇家仪式的规范。然而,祭祀活动的特点既然在于其“严格的形式化”,人与超自然存在之间的交流既然主要依靠其形式化的程序本身,该程序就不会轻易改变,其欲交流的对象,就不必为人们所主张的神灵,因为人们的主张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变迁。满族祭祀活动虽各种各样,但春秋大祭是其最重要的祭祀活动,程序也最为复杂完整。这两次祭祀活动将原本各自独立存在的分散活动,纳入到一个完整的程序中。对于满族祭祀礼仪的考察,迄今为止多以史料考据的方法进行,本文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以考察祭祀程序本身入手,试图发现隐藏于程序背后的信息。近年来搜集的满族民间祭祀礼仪方面的资料较为丰富,其中钮祜禄氏的祭祀活动记录相对完整详细,本文所依据的分析蓝本为刘庆华的《满族民间祭祀礼仪注释》。据收集人说明,该祭祀流程手抄本出自清中期。


早祭(erde wecere) ,所欲沟通的对象当为人格化的神灵。祭祀日早晨,“西炕上挂黄云锻幪子,南炕上设小桌一张”,祭祀的对象,根据神歌祷辞,向来被认为是“佛、菩萨、关帝”。黄云锻幪子,因其黄色,似可指明与佛的关联。使用此幪子,可以将屋内的空间隔离开来,使其形成两个不同的世界,一边是现实的世界,另一边则是超现实的世界。“取预藏净纸二张,剪钱两路,每路钱七个,剪完将上边反复折叠,挂在幪子上两边。”能把钱物与神灵世界联系起来的对象只有祖先与关帝,将钱挂在幪子上,一则意味着要把钱物奉献给这些神灵;二则也是通过这些纸钱,可将神灵所赐的“财气”收集起来。再从幪子外边设置的祭祀场景看,“幪子前设炕桌两张,摆香碟四个,上香二路,点火,每香碟前,供酒一盅,共供饽饽十盘。桌南头西炕上,设大长方盘一块,内摆堂子上香碟两个,上香一路,不点火。酒二盅,饽饽二盘”,幪子这边的现实世界里设置酒及食物,主动与神灵接触,通过香火实现与神灵的沟通。然而,根据供物的设置细节观察,其所涉及的对象又不止佛、菩萨和关帝,“如打糕,每盘内摆馃子三块,即令打糕人打糕。糕石前,地正中放高桌一张。打糕人打一台糕,仆妇二人立在高桌两边做糕,大小宽窄亦如菓式。每馃一块,上摆糕一块,再摆一层馃子,再上一层糕,共三层,每盘是九块糕。南炕上放炕桌一张,做豆泥塔。当中糕上摆炸面鹿,一边面塔,一边豆泥塔,面塔上插翎子雀儿。”面塔与豆泥塔尚可认为侧重于表现佛的世界;打糕每层三块,一共三层,似乎再现了地下、人间及天上三个世界,既可理解为佛教的宇宙观,也是典型的萨满世界;炸面鹿当为牺牲,面塔上所插翎子雀儿代表鸟,这些又与佛、菩萨及关帝没有关联,无疑是用来沟通人与神灵世界的萨满的媒介。另外,该沟通媒介在后述的祭杆仪式中占据主要位置。水在这里也是人与神灵世界的沟通手段之一,“做完饽饽取水,取水人进门立在东边,接水人捧碗立在西边,水注碗满,供于桌下正中炕沿上,余水倒猪肉大锅内。若洒糕,翻糕时取水。”聚集了神祖意志的圣水,被用在打糕、猪的圣别及煮肉上,也可以用作人与神灵之间的交流手段。

以上程序完成后,准备工作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人与神灵之间正式的交流过程了。“将北炕桌上供的二香碟挪正,请老爷像悬挂,换酒”,这里的老爷像无疑就是关老爷像,于是,下面的程序自然就会以为是面向关老爷的了。然而,从该程序的细节考察,其中所涉及的神灵其实也不止关老爷一人。“拿猪,将所有捆绳解净,散拉腿进屋,头西肚北,一人手搬下边前腿使卧。”作为牺牲的该猪,或由自家饲养,或经过神祖的许可自集市上购得。从解开所有的捆绳且散拉腿进屋一节来看,似乎又意味着猪不是被强迫来的,至少在被接下来的圣别完成以前猪是自由的,这就从逻辑上表明圣别存在的意义。“萨玛太太跪于挨炕正中稍偏北,西面,用盅盛水,放碟内,举过头顶,唱祝。如不会神歌,亦将祭祀缘由默祝。四人持栅板,跪于尽东头,面向西,拍板四栅。板须令一齐同声,勿乱响。于萨玛太太举水时,齐声呵助。举水罢,即止呵。将水递与主祭男子,跪于猪南,面向西,接水,亦举祝,再浇猪耳。”这种圣别仪式在北方民族中广泛存在。在圣别中,通常都会极力赞美牺牲物,以取得神灵的认可。在这里,有四个人辅助萨满与神灵沟通,再由主人通过附加了神灵意志的圣水,完成整个圣别程序。由于有唱祝的行为,因而可以认为行为的对象是具有人格的神灵。“领接后,使扦扦老,抬进矮桌,放在迎门地正中。将猪抬放矮桌上,头向西,剥皮,解件。”屠宰时使用扦而不用刀,看上去仅仅是由于在神灵面前不能拨弄刀剑的缘故,然而更有可能意味着作为牺牲的猪并不是饲养的动物,而是野外的猎物。这时候,杀猪的行为就等于是在野外狩猎,所使用的武器就是弓箭或长矛,而不是刀剑。于是,这就意味着该牺牲原本就是神灵赐给人们享用的。此外,从扦猪时的细节也能看出一些线索来。“将下边前腿,从上边前腿后用力搬起,上边前腿及彆向前去,……总之以猪不能叫,即为彆住”,极力不使猪发出声响来,一则以示猪是自动送上门来,供人们享用的,再者,可以减少猪的痛苦,以免猪的灵魂告知“猎物之主( the master of animals) ”,妨碍其重新来到人间。这样,这里实际上正在与之交流的神灵是“猎物之主”。

如上所述,人与神灵间的媒介一为萨满,另一为水,“萨玛太太磕头起,立于北炕沿下。碗内余水,亦倒于煮肉大锅内。俟肉解完下锅后,萨玛太太始准坐于东头北炕沿边”,这两种媒介在程序中,必须处于特定的位置,在该程序完成之前不能被单独分离出来,以此来保证程序的完整性。此外,人与神灵之间还有一个重要媒介就是血,“猪腔内取出之血,盛小槽,顺桌东西,放于挨西炕之高桌上。净纸上剪下的钱眼纸、苦胆、尿泡、蹄跏、鞭、脐,俱盛碟内,放北头桌里角。血槽上放小木勺一把,把向西,以便灌肠。”猪腔内的血由于跟心脏有关联,具有“生命力”;苦胆、尿泡、蹄跏、猪鞭、肚脐等器官虽然都是人不能食用的部分,但都是动物身上重要的器官,合起来可以代表动物本身,所缺少的只有血液了。从猪腔内取出血,盛在小槽内,放在高桌上,杀死的动物需要返还给神灵以便重新获得生命,把木勺把子向西摆放正是需要神灵完成给猪灌注血液这么一件事情。“灌完血肠,将血槽随血肠拿入屋内,将血渣一并入锅”,意在强调血液不能短缺。“下水在院内西南角倒洗”,下水无疑是污秽的东西,处理这些污物自然要讲究场所及方位。在萨满信仰的世界里,四面八方各个方位,只有西南角似乎没有什么重要的神灵存在。“猪头、蹄、尾,在大灶上燎刷洁净,入肉锅同煮”,在日常生活中,这几个部件是不会与猪肉一同下锅的,然而在这里由于需要保持猪身的完整,就煮在一起。猪身上的部件虽都不可或缺,但其重要性也不相同,如心脏就是重要器官。“肉熟,由锅上捞肋条一块,胸叉一块,装供肉锡里木槽内,抬出顺放高桌上”,胸叉由于其保护心脏的缘故,因而就较其他部位相对显得重要,常被单独用来充当祭物。如在蒙古人那里,羊胸叉往往被用来代替全羊。“将炕桌上供的饽饽,尽行撤去。尽北头一盘,移供于北边幪子后”,这些饽饽是上一节程序的内容,自然应当就此移除。然而,将其中的一盘饽饽移到幪子后面,则又可使程序不至于断裂。“肉照生时原长处摆放”,猪还是完整的。不过,此完整的猪需要神灵注入某种“灵气”后才能与人共享,“按件俱割三五片,装碗内,是阿母孙肉,浇汤安筯,供肉槽正中猪头后。再将乌叉肋条两条拿出,摆上长方盘内,放于此桌正中,插尖刀一把,刀上缠血肠一条。肉槽上猪头用瞒肚油蒙上,亦缠肠一条,插刀一把。再将血渣数块,连汤装小盅内,放于苦胆碟旁。”阿母孙(amsun),本意为品尝的意思,从猪身上各部位切割一小部分下来,就可代表猪全身。“浇汤安筯”后供在那里可便于神祖品尝,尖刀插在乌叉及猪头上再以血肠缠绕,是要神祖给猪注入“生命力”。猪被注入“生命力”之后,主祭人就可领受该动物了,“再换酒,行三跪九叩礼,毕。撤下乌叉肋条,归大槽内,拔去尖刀。将猪头搬歪,主祭人将碗内阿母孙肉撤下,用筯翻挑三次,向西举碗,立叩行受祚礼。尝肉一二块,递给萨玛太太尝肉,此为领福祚阿母孙肉,不但不给外人吃,即未出嫁之女,亦不给吃。”猪头搬歪,似乎就是把猎物真正杀死了。阿姆孙不给外人吃,是由于先祖所赐只能惠及子孙的缘故。同时,外人分享后还有可能扰乱先祖与其子孙之间的关系。至于未出嫁之女也不给吃,也是由于女儿早晚会出嫁的缘故。阿姆孙肉里倾注了祖神特别的关怀,自然首先应由家长及萨满领受,而剩下的猪肉才能由全体族人分享。“桌东地上,放方盘十三块。自西头起,一对盘胸叉脖子;二对两琵琶骨肘子;尽末尾一盘乌叉骨。按盘放肋条一条,杂样下水各一块,以备亲族人食用”,这时候,整个的猪身才真正被分解开来。“俟诸事毕,查齐骨数,撤下幪子上北边钱纸,放骨头方盘上。萨玛太太行一跪三叩礼。舀汤半瓢,将碟内苦胆、尿泡、钱眼纸、盅内血渣等物,俱倒汤瓢内,连净纸随骨头撩大门外十字路口,毕。然后尊藏圣像;请香碟;收幪子;将桌擦拭净,垛于北炕上。是早间礼毕。”在这一程序告一段落后,猪骨及苦胆等的处理方法,则更多地显示了该段落的性质。“查齐骨数”是为了便于作为猎物的猪由神祖赋予肉身后重新放回人间,其骨头的数目自然不能缺少。此骨头被放在方盘上,则是为后面的程序留下“伏笔”,在后面,猪骨要被撂在神杆下。至于碟内的苦胆、尿泡、血渣等物件之所以被撂在大门外十字路口,无疑是要将猪的灵魂送出去,使其能够自由回归其该去的地方,以便于同骨头一起重新获得生命。


下午的夕祭紧接着上午的早祭进行,所祭祀的对象则似乎是一些非人格的神灵。“北炕摆桌二张。靠西边设幪架,拴青布幪子,中挂铃铛。铃铛杆在北边,铃铛向前,安放时万不许响。东边设宝座,幪子前摆香碟二个,宝座前摆香碟一个,上香二路点火。每香碟前供酒一盅; 共供饽饽九盘;取水如早晨一样。”这里与早祭的差异在于方位的不同。早祭是西向祭祀,而夕祭则是北向祭祀。幪子上的布,其颜色也与早祭有别。早祭是黄色,夕祭则是青色。如前所述,黄色可以理解为有关佛的颜色,而青色则似乎是在显示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另外,幪子上所拴物品也有不同,早祭是纸钱,此时则是铃铛。前者与祈求神祖赏赐财富有关,后者则似乎是在显示要与非人格化的神灵发生交流。因为萨满在与神灵交流的时候,除了手上的半面鼓外,主要就是身上挂满的铃铛了。

接下来拿猪、宰猪、灌肠、摆件等环节除方位有别外,与早祭大致相同。不过,该程序中几个与早祭在细节上的不同,可能显示其背后在内容上的不同,如“唯不拿阿母孙肉。猪头上蒙油,缠血肠,插刀,毕”,这里的“不拿阿姆孙肉”,似乎表明所要交流的对象是与祖灵没有关联的其他各种神鬼。这些神鬼仅靠单纯的祈求与崇拜是不会赐福于主人的,而是需要在接下来的程序中,通过萨满的直接操控,才能满足主人的要求。

“将炕桌上供的饽饽,西头两盘不动,留着背灯。余七盘撤去,换酒,行三跪九叩礼,起。猪头插尖刀不动,再换酒。将香碟内火拨去,屋内所有灯火尽行撤去”,供物撤去一部分,留下一部分,就使程序前后连接起来。“令四仆妇拉布幔,将萨玛太太三面遮住,只留北面。诸人俱出屋外静候,不得有声。只萨玛太太一人脱去大褂,在幔内行三跪九叩礼,毕”,三面布幔将萨满同现实世界完全隔离开来后,幔内就形成一个超自然的世界,萨满就要亲自踏上黑暗的路程,同神灵直接交流。其他人在“屋外静候,不得有声”,自然就是强调幔内是他界,远隔于人世。至于萨满太太脱去大褂一节,似乎是在表明此萨满并非仅仅是作为司仪的萨满,而是能够进入失神状态后,亲自前往鬼神世界办理交涉的萨满。“点灯撤幔,再行一跪三叩礼。将猪头搬歪,拔去尖刀,抬下肉桌,放于屋东头地正中。尊藏香碟,收幪子、宝座。是晚间礼毕。”祭祀仪式进行到这里时,并未强调与神灵共享饮食,当在表明该节程序中原本就不存在与神灵的会食。因为这些超自然的存在并非人格化的神灵,是不能像祖先一样与其共同进食的。


立杆(siltan tukiyeme) 祭祀实际上是“还愿祭”,即还礼的仪式,似乎并非单纯对“天神”的祭祀,而是对不同对象的综合性祭祀。“于当日五更,在杪木杆( 即索姆杆,somo) 北,设高桌一张,供锡碟三个,装熟稗米三碟。将抄木杆由鼓石请下,拔去杆尖陈骨,请下锡碗,擦洗洁净,供于高桌上锡碟之南。杆子亦用净布洗擦,斜立于高桌之北面,靠桌之东角。”五更天,相当于早上三点到五点钟的时刻,春秋季节东北的五更天天刚微亮,等到准备工作完结时,太阳刚好升起不久。这样看来,该祭祀活动与北方民族对初升太阳的礼拜似乎有些关联。索姆杆,其背后的象征意义可能比较复杂。根据“祭神祭天典礼图”来看,杆子上两道铁箍将整个杆子分成三部分。另外,《大清会典》“满洲祭神祭天之礼”卷七十四记: “届期请朝祭神至堂子飨殿,豫派副内管领一人,率马甲往延庆州山内取径五寸、长二丈松树,梢留枝叶九节,制为神杆”,这会让人想起萨满信仰的“世界树”来。世界树分成不同的层次,在特定的层次上住着特定的神灵,萨满可以攀援到某一层上,完成预定的使命。杆子上的锡碗,是盛放鸟食的装置。在萨满的世界里,如前所述,鸟儿通常都是天神与人间的沟通媒介。具体到钮祜禄氏的祭祀礼仪,如后文所述,此鸟则是喜鹊和乌鸦。萨满进入失神状态后,其灵魂就会出窍,借助喜鹊和乌鸦,就能飞到天上去操控神灵。因而,如何招引喜鹊和乌鸦来到现场,在这里就成为最为关键的一环。

“令人拿猪……猪头向南,肚子向西,卧。拿猪人跪于猪东,主祭人率子弟对桌敬跪。萨玛挨高桌站立,一手举装米锡碟,一手撚米一撮,向空掷撒,诵祝祭歌。共撒米三把,诵毕神歌,萨玛退下。主祭人等行一跪九叩礼,起。”将猪拿来之后,与早祭与夕祭不同的是,并没有“圣别”一节,而只是将米撒向空中,这显然是在召唤鸟儿。鸟儿由萨满召唤来以后,主祭人自然要说明祭祀的缘由。接着,“使扦扦猪。正对高桌北,设矮桌一张,俟猪扦老,抬放矮桌上。将高桌上供的装米锡碟,折空一个,拿至矮桌边,装盛生件。凡猪之上下唇及眼、耳、鼻、舌、奶头、尾尖、四蹄,俱割一小块,盛装碟内,供高桌上,再剥猪皮。剥皮时,脖、尾不可挑断,唯割开四肢,按半边划剥。剥完半边,即照解骨件数,按件割拿。”从猪身上最前面的上下嘴唇,到最后边的尾尖等各部位,该是动物灵魂的住所,同时,如前所述,从各部位分别割下一小块也可以代表猪的全身。由于是要喂鸟,自然要切成小块。剥皮时不使挑断,意在强调猪的完整; 剥完半边,再剥半边,大概是要模仿乌鹊啄食猎物时的情景。猪肉的处理也遵照同样的原则,“中路以西偏北,设大炕桌二张,以备抹肉丝之用”,肉要切成细丝。“桌西设幪架一座,上搭红毡一条”,幪架同样是间隔两个世界的境界,而红毡则似乎可以理解为日出时东方的天色。“幪架后或铁灶或臿(砌) 砖灶或挖锅腔俱可,上安大锅,满注净水,烧滚以便煮肉”,锅灶临时于院内造作,意味着该程序原本是在野外进行的。“拿肉时,须分段间空贴骨割剔,庶不致早间精肥,晚间净剩瘦肉。随拿随即入锅滚煮。此边半拿毕,再剥那半边皮,亦照样按骨件割剔。胸叉骨只解开半边,以便开膛取拿下水。此份下水,在院内东南角倒洗。”分段间空贴骨割剔拿肉等节,依然是鸟雀啄食的情景。“尿泡、胰子、鞭、脐、苦胆,俱装生件碟内”,这几样器官同样如早祭、夕祭时的做法,似乎也是由于其中贮藏着灵魂的缘故,必须特别处理。“开膛后,将心划开,心血擦润杆尖”,此心血有别于腔内之血,恐被用做洁净的手段。经心血擦润后,杆尖上的污秽可被拔除。而“腔血舀于小木槽内,顺供于高桌尽西边。槽上放木勺一把,把向南”,则亦如早祭及夕祭,意在获取生命力。至于“所有心、肝、脾、肺、肠、肚、瞒肚油、鸡冠油、腰子、里脊肉,俱分半入锅”,则显示人神各分其半。“其猪之全身皮骨,俯摆于供肉锡里木槽内,用原皮苫盖,仍似整猪俯卧势,头向南,供于矮桌上,以便祝诵行礼。血肠只灌小肠一条,其余血清留于午间灌肠。血块捞控入锅,煮熟抹丝。”去除猪肉的猪骨架,用猪皮苫盖后,等待重新得到肉身及生命,而完成这件事情还得需要萨满与神灵的沟通。“脖项骨解下,亦入锅煮熟剔净,备安杆尖用。剩余下水、油块、血清,各装小槽,俱放锡里木槽内猪皮下”,这些零件都是猪身上不可或缺的部位。“肉熟抹丝时,亦按件割一小块。将高桌上米碟再折空一个,盛装熟件。凡油、肉、下水,抹成细丝,各归一处。俟锅内所有各样,俱抹完结。先将下水丝入锅,锅滚后再入肉丝。俟熟烂时,始将细丝入锅。细丝一下,即便盛装供碗,血肠薄片,单层摆碗内肉丝上,余者全行倒肉丝锅内。肉碗浇汤供献。脖项骨剔净放件碗内。”这样处理猪身,其全部意义都在于方便鸟雀的啄食。“以桌之东头起,供头碗汤饭,次二碗汤饭,插匙安筯”,这些汤饭,无疑是要先予神灵食用。“主祭人仍对桌敬跪,萨玛仍前挨桌站立,一手举米碟,一手撒米,诵供肉神歌,撒米三把,诵毕神歌,萨玛退下。主祭人等,行三跪九叩礼,起”,主祭人等要请求神灵享用,也需要萨满与之沟通。萨满撒米请神,请的实际上是鸟雀。乌鸦和喜鹊都是杂食动物。不过乌鸦喜食腐肉,给人的印象是肉食动物,而喜鹊也吃肉类,然而,吃的是虫子等小动物,给人的印象则是素食动物。因而萨满撒米,确切地说当为召唤喜鹊。“将锡碗安杆上。脖项骨鼓肚向外,安杆尖上。所有锡碟盛装生件、熟件,并余剩稗米,俱装锡碗内,以供喜鹊、乌鸦食用。”脖项骨鼓肚朝外,当是意味着将整个牺牲穿透后立起来。被整体上穿透的牺牲,通常是四脚朝下的,因而脖项骨自然就是朝上、朝外的。“锡碟俱扣放高桌上”,碟内的米已经撒出去,鸟雀食用后已经不在场,碟子当然就得扣放在桌子上。

接着就是人与神灵的会食过程。“头碗汤饭送进屋内,只家主人食用,即未嫁之女亦不给吃。二碗汤饭,一半入锅,一半留与萨玛食用。锅内肉丝连汤分送屋内,备亲族人食用。锅内下饭,备家中及亲族从人食用。”已经由神灵品尝过的饭食,该与人分享了。头碗汤饭是神灵直接品尝过的,其中注入了神灵特别的意志,因而只有家主人才可能享用。二碗汤饭才是大家能够分享的。然而,“自此起,屋内肉不准出院,院内大锅饭不准进屋。俟午后,将矮桌上所摆全猪,抬进屋内。解件下锅时,院内锅内如尚有余饭,方准于旁门抬进别屋,亦不准进上屋正门。”吃剩的东西具有极大的危险性,必须小心处理才是,再者,倾注了神灵意志的食物,自然不能随意丢弃或分与他人。就此,室外或者说野外的祭祀程序便告一段落。接着,要将该程序与祭祀室内西方神灵的程序再次连接起来,“猪皮、猪头、蹄,在院子灶上燎刷洁净,拿进屋内,一并下锅。将幪架上红毡折叠,仍搭架上,连架移放于上屋门西廊檐下。撤高、矮桌。屋内肉熟,装槽搭放于里屋门外地正中。向西仍摆放方盘十三块,依前摆件。分装下水、煳皮,幪架连红毡,移放于大北炕上倭扯库门偏东。”于是,眼前的祭杆就与前日的早祭和夕祭联系了起来。“俟剔净骨头,查全数目,舀汤半瓢,撩骨头于杪木杆东。是祭天礼毕。”剔净皮肉的骨头被置于索木杆下,如前所述,其意在于使猪骨重新长出猪肉后再次来到人间。


早祭之神,按照祭辞所主张的为“上天之子,佛及菩萨,大君先师,三军之帅,关圣帝君,佛立佛多鄂谟锡妈妈( foli fodo omosi mama,‘子孙娘娘’或称‘福神’) ”;夕祭之神则较为繁杂,有“阿珲年锡( ahun iniyansi,农神) ”;“安春阿雅拉( anchun ayara,完颜氏祖先神祇) ”;“穆哩穆哩哈( muri muriha,主管牲畜的马神) ”;“纳丹岱珲( nadan daihun,宇宙星神) ”;“纳尔珲轩初(narhun hiyanchu,星神) ”;“恩都哩僧固( enduri senggu,刺猬神) ”;“纳丹威瑚哩(nadan weihuri 星神或满族先世原东海窝稽部女真人崇拜的船神,即‘七姊妹船神’) ”;“喀屯诺延( katun noyan,满族先民曾广泛供奉的守护神,英雄神) ”;“佛立佛多鄂谟锡妈妈”。背灯祭,“一般是在子夜,要把屋内灯火熄灭,即在黑暗中进行,故称背灯。所祭神祇多为星神,北斗七星和三星。民间传说是祭‘佛多妈妈’,亦称‘子孙娘娘’,恐人视其裸体像不恭,故背灯祭之。”早祭时的佛、菩萨及关帝等神灵,显然是同他民族文化接触后的结果,而夕祭及背灯祭时的神灵,则具有传统萨满信仰的特点,所涉及的对象数目众多且因萨满的不同而不同。

而立杆所祭神祇,钮祜禄氏祭祀在其祝词中呼唤的只有阿布卡(abka) 即上天,再无详细分别。阎崇年先生认为:“满族神杆及奉祀之神,缘起于满洲先民祭祀神树及其栖食之神鸟——乌鹊,每年春秋,乌鹊群噪,设肉、米于斗中以享之。尔后缘习成礼,岁时祀享乌鹊。”而张杰先生则以为,满族祭祀时所立神杆应为“祖宗杆”,即祭祖,而非“祭天”及“祭乌鹊”。实际上,钮祜禄氏所祭杆子,并非单纯祭神树、乌鹊或祭祖,而是集中了不同种类祭祀的一种综合性活动。这种祭祀活动展开的背景是满族对于宇宙结构的认识。正如早祭时幪子前所设的三层打糕那样,“亚洲和世界许多地区一样,宇宙的结构大致分为三层——天、地和阴间,三者由一根中心轴线串联起来”,此中心线便是所树立起来的神杆,即对宇宙结构与神灵关系综合体现的“世界树”,“世界树,在亚洲各地都能够找到,并在萨满教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从宇宙观而言,世界树从大地的中心,也就是世界的‘肚脐’上拔地而起,最高的树枝触及白乌耳干( Baiülgän,至尊之神) 宫殿。世界树连接着宇宙的三个不同区域,因为它的树根扎在大地的最深处。”根据与其达成的互惠协议,在早祭、夕祭及背灯祭中,人首先从“猎物之主”那里得到灌注了“生命力”的猎物,同时,或通过主人的祈求或通过萨满的祈求,得到佛、菩萨、关帝、祖宗及其他各种神灵的佑护;然后,将猪骨头撂在神杆下,使得互惠行为与“宇宙树”连接在一起。树立一根神杆,就等于确立了一个中心,设立了一个世界。在这个微型世界面前,一族人一则可以返还从早祭、夕祭及背灯祭的祭祀对象中得到的利益,再则可以通过集体行为,将整个氏族凝聚起来。这样看来,钮祜禄氏的春秋大祭中虽然在其主张中包含了诸如佛、菩萨及关帝等外来的神灵,然而,通过考察其祭祀的行为及流程,可以发现祭祀的深层所隐藏的仍然是传统性质的内容。

【注】 本文经作者授权,文章刊登于《江海学刊》2016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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