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说｜印度、女人与IT

▲来源：www.pexels.com

撰文：孙萍

责编：黄雅兰

写在前面

2019年7月21日，我拖着两个行李箱，开始了筹划已久的关于印度IT产业的田野调查。飞抵德里，出租车一路颠簸，扬起灰尘。司机小哥们永远都在按喇叭，三车道的机场路被硬生生地开辟成六车道，还要不时躲避往来的牛羊。

这个有着近乎6000年历史的古老国度，在浓重雾霾和嘈杂声中蓬勃发展，活色生香。

▲印度街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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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女性与IT的田野调查

印度对于女性的不友好似乎人尽皆知。有趣的是，临出发之前，专门跑来警告我注意安全的不是中国朋友，反而是我的印度朋友。他们的严肃认真搞得我很害怕。后来的经历告诉我，这样的担忧确有必要。

2019年8月，我在海得拉巴（印度中部的一座IT城市）进行田野调查。傍晚时分，天色渐暗，我出门买菜，走着走着却发现，放眼望去，街上已变成了男人的世界。除了我，周边没有一个女生，我开始变得紧张起来。经过一处建筑工地时，可能是因为我的长相不同，一群工人朝我“噢噢”地叫；我很害怕，低头小跑起来。所幸超市就在前方，我一头扎进超市，发现浑身已经湿透。

事实上，印度社会对于女性的不友好很大程度上来自夜晚。对于女性而言，第一准则就是：不要一个人在晚上外出；如果一定要外出，需要男性与你同行。在印度乡下，“女性是男性的附属物”的看法依然存在。除了服饰着装、言行举止、种姓习俗的约束之外，女性在夜晚一个人外出，会被看作是对男性的极大冒犯和挑战。如果夜晚的街上出现穿着随意、独自一人的女孩，很多男性可能会将其看作一种“暗示”，并对女孩造成人身威胁。

▲印度夜间的水果摊

从学术视角定义印度的女人极有意思也极其复杂，种姓、阶层、父权、平等、嫁妆、城镇化等因素交错勾连，形成了一张富有张力又彼此紧密连结的性别生态网络。其中，印度的IT女性是透视这张性别网络的有趣截面。

众所周知，IT产业是世界上性别就业比例最不均衡的行业之一，男性比例超过90%。而根据印度软件和服务业企业行业协会NASSCOM的统计数据，印度IT产业中女性占比超过30%，欧美发达国家仅有20%左右。根据联合国2019年12月发布的《人口发展报告》，印度的性别不平等指数在185个国家和地区中排第130名。

这些看似冲突的数据带来了有趣的问题：为什么在男女发展严重不平等的印度，会出现近1/3的女性IT就业人群？她们如何在竞争惨烈的IT产业存活？又如何应对随之而来的事业和家庭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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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程序员：选择与被选择

在印度人眼中，最适合女生的工作有两个，IT程序员和医生；这就好比在山东人眼中，最好的职业是公务员和教师一样。为什么是程序员和医生呢？很简单，因为这两个职业相对而言“更安全”：女孩子不用在室外工作，经受风吹日晒；同时，她们的同事也多是友好礼貌型，少有冒犯女性的行为发生。

相当比例的印度女性选择软件编程专业，是因为“父亲要我这么做”。可能是出于对女儿的疼爱，也可能是认为IT工作环境好、收入较高以及女儿在该行业将来会有更好的“归宿”，印度父亲在女儿的几件“终身大事”上，拥有不可置疑的决定权。

好的职业选择需要教育做基础，而印度教育的竞争激烈程度，比起中国的高考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点在《三傻大闹宝莱坞》中有所体现。号称全世界最难考上的“印度理工大学”（IIT），根据地域的不同，录取概率在十万分之一到百万分之一。

为了打破种姓阶层的限制，印度各邦政府会给“贱民”（The Dalits）留有定量配额。而在田野中，我不止一次地听到反对的声音。有人说这是一种“浪费”，因为贱民们“不会让自己的女儿来学编程，她们需要嫁人”。

▲ 就读于尼赫鲁大学软件编程专业的女学生

事实上，就算是程序员这种相对安全的职业也暗藏着风险。上文提到，印度的夜晚对女性很不友好，因此，IT公司无休止的加班给女性程序员们带来了巨大的困扰。有些公司没有交通补贴，很多女性只能选择结伴乘坐夜班公交或打车。我在班加罗尔乘坐优步时，发现有些司机的车座上挂着“安全司机”（Safety Driver）的标志牌，底下则是一连串的有关该司机遵纪守法、保护女性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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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女人”与家务外包

如果问哪个国家可以把外包业务做得炉火纯青，一定非印度莫属。在这个拥有海量劳动力的国家里，上至代码编程，下至洗衣做饭，已经形成了一个由种姓格局夹杂着经济资本的精密外包体系。

在IT产业，很多女性技术人员从事着来自欧美国家的外包对接工作。在工作的大部分时间里，她们与遍及全球的甲方“爸爸们”开会，讨论产品要求和工作进度。“女生更合适（做交流），因为她们巧舌如簧，也不会给客户造成压力，”我的访谈对象——一家外包公司的部门经理伊施法克告诉我。

而在家务劳动市场，很多女性技术人员选择把家务外包给更低一层的女佣们。因为工作忙碌，外包家务几乎成为印度女性IT工作者的普遍选择。只要不跟婆婆一起住，她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外包家务活。这极大地减轻了IT女性的社会再生产压力，这也从一个侧面解释了为什么印度IT产业可以有相当大比例的女性就业人口。由于家务外包的强力助攻，很多印度女性甚至可以在结婚生子之后继续从事IT工作。

▲承担外包家务工作的印度女佣

那么，在印度雇佣家务女佣的成本是多少？根据工作时间和范畴，一位家务女佣的薪酬大约在每月300-600元人民币左右。我的访谈对象曼妮什在微软公司的班加罗尔分部工作，每天早上6-7点钟，女佣索丽莎会来做早餐、收拾屋子、洗碗筷，在7点前帮助曼妮什把两个孩子送出家门。没有休息日的索丽莎每月工资是300人民币，而这样的工作，她每天要跑六家。“太便宜了！如果我在印度，应该活得像皇太后一般快活！”我的一位中国朋友这么评价。

然而，将家务外包并不符合印度社会对于“好女人”的定义。尤其是当IT女性把做饭、洗衣等照顾丈夫和家庭的劳动外包之后，她们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称职女人。尼斯塔是一家IT公司的高管，她的工资是丈夫的3倍，但下班回家后，仍旧是她一人在厨房卫生间忙里忙外。“我的丈夫回家会看电视或者跟孩子玩一下。我太忙了，找了女佣帮忙。（婆家）很多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但我不管他们，我真的没办法兼顾！”

▲来源：网络

在高科技行业的高薪工作并没有带来印度女性社会地位的完全逆转，固有的家长制关系似乎依旧岿然不动。在印度，女性可以争取的话语空间很多，掌握IT技术本身也带来了诸多自我赋权，但令我感到唏嘘和无奈的是，一旦落归到日常生活的琐琐碎碎，男女性别的差序格局依旧强大到不可撼动。“因为印度从来没有一个领导人，像毛泽东那样，去强调女性解放，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印度的一位教授这样跟我说。

我在田野中也有幸遇到伟大而坚强的灵魂。阿妮莎，40岁，在微软IT部门工作了10年之后，毅然辞掉了工作，在自家附近一所破旧的公立女子小学义务教书。她曾经对着穿着破旧的女孩子们留下泪水。“我想知道自己可以走多远……我一度很绝望，班上55个女孩子，从来没有一起出现过。她们会被父母叫去买菜、打水、做饭，就是不被允许做功课。但是，如果印度不从现在开始培养女孩的性别意识，印度的将来又在哪里？”

▲作者和在IT公司实习的女学生们

古老的文化沿袭和种姓传统让印度这个国度在现代化化的席卷下步履沉重，而性别平等的愿景依旧路漫漫而修远。在靠近班加罗尔自由公园的一面墙壁上，我看见有人用红色的涂鸦歪歪扭扭写了一句话：“请不要伤害她。因为她可能是别人的姐姐、妈妈和妻子。”

▲来源：网络

孙萍

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

助理研究员

制版编辑：杨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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