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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名家谈《美的历程》--诠释中国文化之美

2017-05-03 赵士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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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发现《美的历程》
 
2014-07-05  来源: 新京报(北京) 

    李泽厚先生的一本老书《美的历程》赫然在榜。这本书完成于上世纪70年代末,作品首版乃是上世纪80年代初,目前上榜的新版乃是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为李泽厚新出文集之一种。在唯新书马首是瞻的畅销榜上,这样一本双料老书突然上榜,原因何在?

    首先,一个重要的直接原因是李泽厚最近又回国了。据媒体报道而知,已经84岁的李泽厚今年5月在华东师范大学完成了一场“学术秀”——四堂“伦理学研讨班”和一堂以“哲学是什么”为主题的公开讨论会,是他8年来首次走进国内大学讲堂。这位思想者开讲伦理课,在客观上更像在为他今年4月推出的新作《回应桑德尔及其他》进行营销。随着若干主流媒体对于此事的跟踪报道,这一文化事件的影响力也在持续扩大。

    但是,北京三联版李泽厚文集还有多种,为什么是《美的历程》独占鳌头?

    我们知道,李泽厚少年得志,以70年代末陆续出版的《批判哲学的批判》、《中国思想史论》和《美的历程》等著作奠定了其中国本土思想大师的地位,经受30多年的淘洗,影响至今。其中,《美的历程》不但当年洛阳纸贵,此后几十年也不断易社再版。

新版的《美的历程》在腰封上引用了冯友兰先生评语。他认为,《美的历程》是“一部中国美学和美术史,一部中国文学史,一部中国哲学史,一部中国文化史”。我更愿意理解为:《美的历程》是集众领域精华于一体的干货。当然,它也的确是这样的实力之作。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它是一种学术作品吗?我注意到,此次畅销榜把它归为“非小说类”而不是“学术类”。我承认,在学术类中的不少书其实还不如《美的历程》更来得“学术”,但是,那可能是另一个问题。在读过英国美术史学者贡布里希的通俗作品《艺术的故事》之后,我更倾向于认为,此前被我当成学术书来细读的《美的历程》其实可以被称为“中国艺术的故事”,是大师写作的“小书”。它的框架是基于深厚的李氏独有理论而搭建的,是藏于论叙之中的;它的语言是高级纪录片式的,甚至不需要过度改写就可以当作中国古代艺术纪录片解说词。在我看来,关于中国古典艺术魅力的入门书,近30年来无出其右。让人惊叹的是,李泽厚写得是那么早,也那么好。


1981年:李泽厚《美的历程》风行中国
2008年10月18日 新京报

 《美的历程》:社会变迁催生“美学热”

 一个时代的思想读物,一场“美学热”带来的精神洗礼

 中国美学四大流派代表人物,客观社会派代表李泽厚,主观派代表高尔泰,主客观统一派代表朱光潜,客观派代表蔡仪。除了李泽厚与朱光潜,另外两人现在已经鲜为人知。

“这本书我是在1979年交稿的。写作的过程很快,大概只有几个月,可思考的时间长。”李泽厚记得,上个世纪60年代,他下放到湖北干校劳动,在农田里汗流浃背时,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在当时被批判为“颓废文学”的这首诗,引发了李泽厚的思考:“我觉得它是成熟期的青少年对人生、宇宙最初觉醒的‘自我意识’,是通向‘盛唐之音’的走道。”他不满足于割裂开的哲学史、思想史、文学史、艺术史,开始动笔著述心中理想的学问。

 1980年,上海文艺出版社《美学》第二期发表了李泽厚的《关于中国古代艺术的札记》前三章。1981年3月,文物出版社正式出版单行全本,书名定为《美的历程》。

 李泽厚

 生于1930年6月,195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著名美学家、思想史家。成名于上世纪50年代,提出重实践、高扬“主体性”、“客观性与社会性相统一”的美学观,90年代赴美定居。现为巴黎国际哲学院院士,美国密歇根大学、威斯康辛大学等多所大学客座教授。主要著作有《美的历程》、《批判哲学的批判》、《论语今读》等。

《美的历程》只为时代而写

《美的历程》是一本怎样的书?

 从龙飞凤舞的远古图腾谈起,一路走过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历程,触摸青铜器“狞厉的美”,感受楚辞汉赋的“气势与古拙”,聆听“盛唐之音”,融入宋元山水的“无我之境”和“有我之境”,直到明清文艺的市民气息和“浪漫洪流”……李泽厚在短短十余万字里容纳了极多的信息和不落窠臼的观点。时隔二十年,易中天仍然记得初读李泽厚时的激动心情:“《美的历程》是可以当作艺术品来看待的,让我怦然心动。”

《美的历程》出版后一时洛阳纸贵,很多青年学生称李泽厚为“导师”、“精神领袖”,还有人认为,77、78、79三届大学生,可以称为“读朦胧诗和李泽厚长大的一代”。有一次李泽厚去北大哲学系座谈,然后在学校食堂就餐,竟然引发大群学生围观。

《美的历程》是一本很难“归类”的书,“专论?通史?散文?札记?都是,又都不是。”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研究员赵汀阳也指出,“我们有时候老想把一本书明确划分在某个学科里边,这是比较可疑的。”对于《美的历程》,赵汀阳觉得,它当然可以是一本思想史,也可以是一本美学书,也可以包含很多哲学分析,还有很多后来称之为文化研究的东西。

“我在1985年就提醒人们,‘美学热’毕竟并非好事,已经把某些人热昏了头。”李泽厚指出,“美学热在学术界乃至社会生活中表现出了严重的滥俗倾向,什么‘爱情美学’、‘军事美学’等都出来了。所以从这时起,‘美学热’就出现了退潮的趋势。”

 整个90年代,商品经济大潮席卷中国社会,本来在学术体系中属于哲学分支学科的美学,慢慢走回边缘。“社会开放程度更大之后,人们可以自由谈论更多的事情,不用集中在一条道上了。”赵汀阳说,“‘美学热’的衰退,我觉得是必然的。”

「1981年《美的历程》风行」

“美学热” 和社会变迁同步

 那是百废待兴的时代,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时代。迪斯科、披肩发、流行歌曲、朦胧诗、裸体画、“伤痕文学”、“星星美展”……赵士林记得,一切“新感性”、“新崛起”,都伴随着改革开放呼啸而来,究竟该不该穿“喇叭裤”都成了热门话题。青年们的迷茫写在脸上,对美学的好奇和热情重新燃起。

 1978年,国内报刊开始重新发表美学文章,有朱光潜《研究美学史的观点和方法》等。1979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美学研究室编辑的大型丛刊《美学》问世,这是中国当代第一本专业美学刊物。《美学》名义上是美学研究室编辑,实际上编辑部只有李泽厚一人。首期刊发了20篇论文,向如饥似渴的读者介绍了形象思维、西方美学、悲剧和灵感范畴等西方活跃的艺术理论。其中,李泽厚撰写了《康德的美学思想》,该文是他于同年出版的专著《批判哲学的批判》第十章“美学与目的论”的一部分。这本30余万字的《批判哲学的批判》在读书界产生了广泛影响,借评论康德,李泽厚提出了一套相当完整的人类学本体论观点,并以美学作为最终的理论总结。

 同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文艺理论研究室编辑的《美学论丛》也首次出版,蔡仪发表四万余字的长文《马克思究竟怎样论美?》,“批评所谓实践观点的美学”,再次把锋芒指向了李泽厚和朱光潜。这篇文章立刻引起反响,刘纲纪、朱狄、陈望衡等人纷纷撰文批驳。

 1980年,《美学》第二期发表了朱光潜从美学角度重新翻译的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引发了美学界持续多年的《手稿》研究热。同年10月,为了适应高等院校开设美学课的急需,教育部举办了建国以来首次高校美学教师进修班,朱光潜、王朝闻、蔡仪、李泽厚等人授课,培养了大批美学师资力量。自此,第二次“美学热”在1980年进入高潮。

 到1981年,二次“美学热”的重要著作已基本出齐,如朱光潜《谈美书简》、蒋孔阳《德国古典美学》、宗白华《美学散步》、王朝闻《美学概论》等,而其中影响尤为广泛深刻的,当属李泽厚《美的历程》。


新京报 2008-07-05  作者:武云溥 实习生:刘娜
    【美学对谈】

  新京报:《美的历程》为什么能产生广泛的影响?

  赵士林:《美的历程》就是一面旗帜,确实称得上“少年高旷豪举之士多乐慕之,后学如狂”。为什么有这样大的影响?一来是其原创性,从写法、文笔到思想,都让人耳目一新。以前的学术著作,面孔都很老,大量教条的套话。而《美的历程》谈中国文化之美,素材本身有巨大的魅力,语言也像散文一样优美,而且不乏思想冲击力。这些东西综合到一起,荡气回肠,受到读者欢迎也是理所当然的。

  二来是这样的思想适应时代需要。李泽厚谈美学,深层的企图是谈文化,他是唯一具有哲学深度的美学家,从自己的哲学体系出发,阐述其美学思想。《美的历程》也体现了这样的深度。

  新京报:那么今天看来,“美学热”的意义何在?我们又该如何理解李泽厚和他的《美的历程》?

  赵士林: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美学热”虽然退潮,却也成为“文化热”的先声,而无论“美学热”还是“文化热”,李泽厚都是首当其冲的领袖。从美学到文化,形成非常强大的启蒙思潮,这个作用不可低估。九十年代以后有人贬低八十年代,说是空虚啊狂热啊,这就像贬低“五四”一样荒唐。我们不能从“五四”往后退,也不能从改革往后退。

  今天看来,《美的历程》仍然不过时。从学术史角度,我到今天为止还没有看到一篇文章超过《美的历程》,无论观点还是文笔。宗白华的《美学散步》或可与之比肩,那种生命的阐释非常感人,但还没有李泽厚的整体哲学气势。李泽厚的许多观点也是常看常新,每个时代都有人从不同的角度来面对他提出的问题,每一代人都需要用美来滋润自己。

  九十年代李泽厚赴美定居,又出了《论语今读》、《世纪新梦》等书,但里边不少都是旧的东西,虽然不时有思想火花闪现,但他自己也很难超越自己了。李泽厚自己对《华夏美学》的评价,比《美的历程》更高,应该说前者的学术分量确实更重,但后者适应了更广大的需要,给读者带来的收获,是艺术的、审美的、文化的、历史的,是丰富而多元的。

    赵汀阳:没有哪个学科会消失,只要和这门学科挂钩的那部分生活还存在。焦点在不断变迁,但不影响价值的存在。就今天的情况而言,至少当代艺术的许多变化,是和美学有关的。社会已经发生很大变化,美学在今天的功能不可能重复从前。
 

关于“美学热” 是历史的原因也是时代的产物

     【美学对谈】

  新京报:新中国成立后的两次“美学热”,有着怎样的内在联系和区别?

  赵士林:从学科角度来说当然是有传承关系的,1957年到1961年的美学大讨论,形成了几派观点,这些美学家在八十年代依然活跃,尤其李泽厚,在新的社会环境下能发挥更大的价值。应该说,这是美学这门学科自身,适应时代条件所产生的发展。

  至于区别,则非常大。首先,五十年代美学尽管非常热,但仍然是苏联那一套东西。在万马齐喑的状态下,大家必须在严格的意识形态约束下来讨论问题,一说话就先讲唯心还是唯物,学术价值是有限的。八十年代就不同,伴随着改革开放,伴随着社会经济生活发生巨大的变化,许多思想束缚被解除了,“人性”、“人道”这些在以前很忌讳的问题,都成为了八十年代的讨论热点。

  八十年代“美学热”与上一次的重要区别还在于,它是思想解放的一面旗帜,不仅具有美学意义,还具有思想启蒙的文化意义。“文革”时期,人人谈美色变,不爱红妆爱武装,美学成了“资产阶级情调”。到了八十年代,美学得时代风气之先,成为显学,“美”字本身就具有无穷的诱惑力。大学里选修美学课的特别多,学生们不一定真懂,可是有一种普遍的精神渴求,人人都爱美,也就对美学感兴趣。当然,咱们从另一个层面来看,“美学热”其实也有点生虚火、发高烧。

  赵汀阳:五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与“百花齐放”的政策有关,问题在于,为什么当时那么多人选择去谈论美学?这倒是很有中国特色,因为美学在西方哲学里是很小的学科,比较边缘的,从来没有“热”过,西方国家也没有“美学家”这个称号。中国能产生“美学热”,我觉得从大的背景来说,跟中国的传统文化有关。儒家文化一直鼓吹“礼、乐”,“礼”是社会制度和伦理制度,“乐”就是审美和精神生活,可见审美在中国文化里的地位一直很高,中国人对审美有严重的偏好。

  从具体环境来说,五十年代学术主流是马克思主义,除了这个权威的系统,其他的解释都比较受怀疑。学者要讨论问题,自然会倾向于选择优势话语,这样形成的情况是,凡是马恩列斯说得比较多的领域,比如经济学,肯定是全盘思想统治。唯一一个马克思主义诠释得比较少的领域,就是美学和艺术。这就意味着,在当时的学术系统里,美学这一块儿自由发挥的余地最大,因为没有什么权威,大家可以争论,可以有分歧。

  八十年代美学再度热起来,有偶然的因素。因为“文革”之后,第一次美学讨论的代表人物都在,他们热情很高,有接着说的欲望。必然的因素就是改革开放,在逐步放开的过程中,美学比较适合讨论跟社会变革有关的许多问题,因为审美的主观因素是很强的。从逻辑上讲,主观性和主体性其实是一个词,二次美学热时,李泽厚主推的就是主体性,主体性又是现代性的一个主要特征,所以会和很多现代问题联系在一起,等于是开了一个口子。

  第二次“美学热”有一些非常具体的争论,比如能不能听邓丽君的歌,能不能留披肩发之类,而第一次“美学热”基本就是几个概念在来回讨论,问题比较抽象和单调。所以说,二次美学热关注的视角,跟真实的社会变迁是同步的。“文革”时期生活内容很乏味,现在改革开放了,很多人希望生活更丰富一些,比方说多穿一些各种款式的衣服,诸如此类的问题今天看来很小,当时却是很严肃的,可以上纲上线。

  新京报:美学应该承担这样多的使命吗?是否有些偏离美学的本质?

  赵汀阳:很多人会选择美学,可能是因为它离政治比较远。但是不管这个学问本身是什么,它在当时既然具有开放的功能,就最适合作为突破口,我觉得这个意义比学术本身的意义要大得多。学术如果跟社会生活的变化无关,这个学术就是可疑的。当然如果你要问美学到底是研究什么的,这话又得两说了。在中国,我们很难有个统一的美学概念,这一点上我同意李泽厚的看法,他也认为中国的所谓美学,和西方出入很大,以至于都很难说是同一个学科。

  新京报:“美学热”衰落的原因是什么?

  赵汀阳:我觉得这是必然的。当你可以自由谈论更多事情以后,人们都会挑自己喜欢和更擅长的去谈。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能够直接左右社会发展步伐的问题,肯定是人们最关心的,肯定会聚集更多的人去讨论。九十年代以后,经济成为中国最重要的问题,所以经济学就热起来了,取代美学成为显学。这是顺理成章的,思想敏感的人,总会意识到社会的潮流方向

 

李泽厚:《给孩子的美的历程》序(2016)

年轻的读者们:

《美的历程》是一本讲欣赏中国文艺的书,1981年出版的。一些好心的阿姨、叔叔决定压缩删削后,给书名加了几个字送给你们。我不清楚如何挑选了这本书。自己年纪大,视力差,不能细看,也不大清楚是如何删削压缩的。所以这本书其实与我并没多大关系。但她(他)们认为我是原作者,必须说几句话,即“表个态”,写个序。

我也不知道这态和序如何表如何写,我十分感谢她(他)们看中了这本书,又作了适合于你们阅读的大量删减削缩的工作,郑重推荐给你们,认为你们读了有好处,这当然使我很高兴;但同时我又觉得和担心,十之六七甚或十之八九,你们不会喜欢读这本书。用宋丹丹小品中的那句话来说,这本书仍然可能是“相当地”难读、“相当地”难懂。

本来,文学艺术就相当庞大、复杂、多样,中国传统又那么长久,要串起来,读下去、搞明白,就更麻烦、更费劲,也就更难得有兴趣了。

那么,为什么要读这些东西呢?

这是个大问题。

很难讲。

有各种不同的讲法。下面的讲法,是抄录我以前些说过、但可能更难懂的几段话:

 

    如同物质的工具确证着人类曾经现实地生活过,并且是后代物质生活

的必要前提一样;艺术品也确证人类曾经精神地生活过,而且也是后代精

神生活的基础和条件。艺术品作为符号生产,其价值和意义即在这里。这

个符号系统是对人类心理-情感的建构和确认。(《美学四讲》1989)

    艺术本来是在一定时空中的。它有时代性、历史性,但恰恰又是艺术

把时空凝冻起来,成为一个永久的现在。画幅上、电影中、诗词小说里,

就是这种凝冻的时空,它毫不真实,却永不消逝。人经常感叹人生无常,

去日苦多,时间一去不复返,艺术通过这种凝冻把它变而为体验众多人生

的心理途径,直接培育、塑造人的自觉意识,丰富人的心灵,确证人类的

生存和个人的存在。(《美学四讲》1989,略有删削)

    ……认识的因素在艺术里面,就像水里放了盐,喝水知道咸味,但你

看不见盐,也就是你可以感觉到,但不一定很明确。所以,艺术有它的多

义性、不明确性、朦胧性。(《在电影艺术讨论会上的发言》1986)

有人说,既然是心理情感的构建,那便与培育“一颗中国心”也有关系。但有这么重要和严重吗?我不知道。我只愿你们在这多义、朦胧、和不明确性的领悟琢磨中,能读出些中国传统的味道和兴趣来。祝愿读这本书快乐!
 

                                              
蒋勋谈《美的历程》

(蒋勋:台湾著名美学家、作家、画家)


    《美的历程》 对我影响很大,……李先生的思维、文笔、情怀,都让我相信,即使在“浩劫”中,仍然存在着这样宽阔、优雅、美丽而自由的心灵。……至今,《美的历程》仍是我常拿出来读的书,有时吟诵一两段,觉得像诗,不像论述。

 

 
 
帅好  《中国文化报》2014.8.31

 帅好:《美的历程》的根是什么

一、阿城挑错无出处

近日,阿城著作《河图洛书》出版,在接受刘功虎访谈时,阿城说:

1981年李泽厚先生出版了《美的历程》,当时我父亲正组织编写《电影美学》,问我有没有看过《美的历程》,我说看过。他问有什么感想,我就说,李先生认为青铜器表现的是一种“狞厉之美“,是阶级压迫的工具,我没有多少同感,李先生举的那个例子,“虎食人卣”,说表现的是老虎吞噬奴隶,我觉得不可能,奴隶主威吓奴隶,得有奴隶在场,可在那个时代,青铜是重器,只在神圣礼仪场合使用,奴隶被摈除在场外,连看都看不到,如何被威吓?
 
类似的说法,阿城在 2012年3月30日中央美院的讲座中也说过,他说:

李先生当时说,(虎食人卣)这个表现了奴隶社会奴隶主镇压奴隶(老虎正准备要吃一个奴隶),因此他定义青铜美术为“狞厉美”。

虽然李先生的《美的历程》是用跟以前不一样的方法讲,但是有一个根,也就是阶级斗争的根在那起作用了。就是说,要把它引到阶段斗争的观念上,在意识上才成立、在艺术上才成立。假如这个人不是奴隶的话,可能就整个推翻了青铜时代它是狞厉美这个说法了。

在《河图洛书》里的阿城原话为:

那个时候有个美学热,我父亲正在组织编写《电影美学》,问我看过《美的历程》没有,我说看过。有什么感想?我说以我十年在西南的经历,直觉上对李先生认为青铜器表现的是狞厉,是阶级压迫的工具,没有同感。例如李先生举例“虎食人卣”,说表现的是老虎吞噬奴隶,好像不可能。问为什么,我说如果是威吓奴隶,必须证明奴隶是在场的。

以上相关内容可参见《河图洛书》(2014,中华书局出版社,p121-123)

根据阿城的质疑,我们需要弄清楚四个问题:一是《美的历程》的根究竟是什么?二是《美的历程》是否有“虎食人卣”这个分析?三是李泽厚是否借阶级压迫工具,或者“奴隶社会奴隶主镇压奴隶”得出了商青铜器的“狞厉美”特征?四是李泽厚的“狞厉美”内涵是什么?


二、李泽厚如是说


关于《美的历程》,李泽厚说过,“这只是一本中国的审美趣味史”。

简约地说,即是以“作品”与“感受”,带领读者用很少的篇幅对中国艺术来了一个痛快的“导读”。这个导读如今比较显赫的是,诞生了李泽厚美学最重要的基础“积淀说”。

在《美的历程》开篇“龙飞凤舞”中李泽厚认为:“凝冻在、聚集在这种图像中符号形式里的社会意识、亦即原始人们那如醉如狂的情感、观念和心理,恰恰使这种图像形式获有了超模拟的内涵和意义,使原始人们对它的感受取得了超感觉的性能与价值,也就是自然形式里积淀了社会的价值和内容,感性自然中积淀了人的理性性质,并且在客观形象和主观感受方面,都如此。”(引自《美学三书》1999,安徽文艺出版社。P17-18下同)  “如前所说,这正是美和审美在对象和主体两个方面的共同特点。这个共同特点便是积淀:内容积淀为形式,想象、观念积淀为感受。”(同上P25)

“原始巫术礼仪中的社会情感是强烈而含混多义的,它包含了大量的观念、想象,却又不是用理智、逻辑、概念所能诠释清楚的,当它演化和积淀于感官感受中时,便自然变成了一种好像不可用概念言说和穷尽表达的深层情绪反应。”(P34,引书同前)

如果有根的话,这个“积淀”是《美的历程》最隐秘而深邃的根,是李泽厚美学思想的起步,且直到如今构成思想家李泽厚“情本体”理论的基础之一,并为世界哲学提供了艺术的“形式层与原始积淀”等原创性学说。显然,与阶级斗争没什么关系。


三、温故“青铜饕餮”

“饕餮”,是各种兽面纹的统称。属于巫师根据统治利益需要而真实地想象的出来的“祯祥”标记。所谓祯祥:即肯定自身、保护社会、贯通天上人间、承天休等,表示初生阶级对自身地位的自信和幻想。(参见著作同前,P42-43)

可以肯定地说,《美的历程》第二部分“青铜饕餮”没有选择“虎食人卣”这一件商代铜器,进行分析。李泽厚认为原始社会,巫师是处于精神领袖的地位,除了“巫”外,还有“史”等构成当时社会积极的、有概括能力的思想家。(参见著作同前P41)章太炎认为这个时期,“士、事、史、吏”等都是一回事。这些思想家通过巫术来“提出理想,预卜未来,编造关于自身的幻想,把阶级统治说成是上天的旨意。”

关于青铜饕餮的审美,李泽厚大体指向三个方向:

1、指向一种无限深渊的原始力量,突出在这种神秘符号面前的恐惧、威怖、凶狠等;同时积淀一种深沉的历史力量。李泽厚专门强调了它的神秘恐怖与历史力量相结合,产生的美——崇高。(参见著作同前P45)

2、这种神秘的威吓力,不是来自饕餮本身,而是象征符号指向了某种超越世间的神力观念;即一方面是对异族、他部落的恐怖化身,一方面是本氏族、部落的救世主。

3、给人狞厉美。狞厉美包含了怪异形象的雄健线条,深沉的铸造刻饰,恰到好处的无限原始宗教情感、观念和理想,配上沉着、坚实的器物造型,极为成功地反映了如火烈烈的血与火的野蛮年代。(参见著作同前P44)

也许,“狞厉美”是迄今为止,概括中国人进入文明之前时代最棒的审美特征。退一步说,“狞厉美”既不因中国美学界关于“虎食人卣”中的那个人,是奴隶身份还是巫师、太乙设计的争议而褪色,更不因阿城的发现而推翻。“虎食人卣”仅是构成商周时代的一器,饕餮兽面纹,才是“如火烈烈”年代更为普遍的独特的概括。

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基于原始社会晚期氏族部落大规模数百次血腥残杀,掠夺奴役,以及杀俘、吃俘,祭献本族图腾、祖先等问题的角度谈到过“吃人饕餮”,并在脚注中指出张光直在《中国青铜器时代》“吃人”旧误一说,乃为“通天人之巫”,“兽于人乃相助而非敌对者”。但此处李泽厚论断的语义环境与针对目标,是指向整个青铜时代的野蛮、凶残的屠杀现实与神秘狞厉兽面纹的历史力量。他的原话是:“吃人的饕餮倒恰好可作为这个时代的标准符号。”(参见著作同前P45)

李泽厚引用《吕氏春秋-先识览第四》中“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恰好落掉了后面“以言报更也,为不善亦然”一段9字后说:神话失传,意已难解。但“吃人”这一基本含义,却是完全符合饕餮形象的。

据陈春会所言,吕氏此段文字,可能是中国最早的关于饕餮纹饰思想内容的阐释。

学者陈春会反对用很后时代的文本直接解释商代青铜器纹饰之做法,他在《商代青铜器宗教思想探析》中认为:从大量考古发掘来看,有首无身的饕餮纹是纹饰发展阶段中较晚期的简略形式,并非饕餮的原初形态;如所周知,《吕氏春秋》对饕餮的解释是用善恶报应观念来规矩人们的行为,并不是为了揭示该种纹饰的宗教意义,因此其说并不可取。(载《考古与文物》 2004年第6期)

李泽厚为什么删掉关于报应的段落?其中原因可能在于当时,已经有人因为吕氏观点的年代问题反对如此使用依据。李泽厚重点讲“饕餮符号吃人含义”与现实世界的对应,而舍去因果报应的枝节。因为杀人问题,实在是青铜时代最野蛮的现实。

李泽厚也引用了《左传·宣公三年》中记载的王孙满的话:“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魑魅魍魉,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

据说,此段能够较为准确地揭示商代青铜器纹饰的宗教思想。

有吃人的现实,也有宗教理想的。这就是李泽厚的“实践美学”。


四、“饕餮”补遗

文章到这里我们可以明确以下观点:《美的历程》起作用的根子不是阶级斗争;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并没有谈起过“虎食人卣”这一件器物;李泽厚关于青铜器的“狞历之美”,并未牵扯上阶级压迫工具一说。

回到文章开头,阿城对媒体讲:我现在可以说,青铜器上不存在“饕餮”这东西。传统所谓的饕餮纹,一个正面的兽头,有对称的角、眉、耳等,其实是两条苍龙的侧面组合,苍龙相夹中间的那个菱形,是极星,是北极星。

这是一种变换魔方色块式的语言符号的想象,如同现在流行的笑话,一个女大学生晚上去陪酒挣钱,新闻说“酒吧女上大学”才符合正能量的审美。但女大学生晚上陪酒挣钱的事实并未改变。为什么这样说?

考古专家许宏在《何以中国》一书中介绍:1999年出土的新砦期的陶器残片上,发现有阴刻的兽面纹,发掘者惊呼该兽面纹为“饕餮纹”。有人论证有虎的因素。新砦期大约在龙山末期,有两个阶段的参考时间。公元前2050-1900;公元前1850-1750。将商周青铜器上的兽面纹称为“饕餮纹”,仅自宋人开始。但由于兽面纹的模糊、不确定等特征,当代学者放弃饕餮纹称呼,改为客观平实的兽面纹。(参见《何以中国》2014,三联,P89)也就是说,称呼龙、牛、马、虎,都属于一种想象。战国吕氏的“周鼎著饕餮”也是一种建构想象。

关于“虎食人卣”,这里也有一点旧闻需要重温一下:阿城在张光直的指导下称在巴黎市立东方博物馆,看到了“虎食人卣”的底部有一条蛇,“俩眼睛,尾巴打个圈儿”。

这个发现,引发了阿城对古人无尽遐想,他说:在从中国文化这个系统来理解的时候,食人卣所反映的是一个很严重的事情,我们可以大致猜测这一定是当年商代发生了一次大瘟疫,这个瘟疫严重到要亡国了,支不住了,因为当时医药水平差,所以巫师到上面去,乞求天的帮助来解除这个瘟疫。蛇是他的身份,是他在人间的功能……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一个是事前、祭祀之前,瘟疫发生了、控制不住了,赶快借助卣这个器形来进行祈祷和升天仪式;另外一个是事后、祭祀之后,当瘟疫过去了,参与或者领导这个祭祀的大巫师把这件事情记录下来,作为商代一个重要的事件。

由此阿城得到一个结论,“食人卣其实是一个神兽保护着巫师并带着他到天上去这样一个造型。”“与阶级斗争无关,与狞厉美无关”。李泽厚的确没有能力用写小说的办法,把什么阶级斗争拉进来。


关于《美的历程》(旧文一篇) 

潘知常
    潘按:看到报刊网络上开始谈论李泽厚先生的八十大寿,想到了自己十年前写的这篇小文,特意找出来放上来,也算是一种心情的表达吧。可能在有些人看来,我这样做,是没有办法理解的?因为我与李先生是美学领域的“对家”。他属于实践美学的开山,而我,则是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从一出道,就是实践美学的反对者,后来,也被学术界归为后实践美学的主要发言人之一。可是,我却非常敬重李先生,而且始终如此。还记得1984年的春天,我和林玮到北京和平里九区一号去看望李先生。和平里九区一号,那也是我多年生活过的地方,那里有我的童年与少年。那个时候,李先生仿佛也就是我现在的这个年龄。时光如梭,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先生也已经八十岁了。李先生,生日快乐!

 

     美和艺术,是人类千百年来的共同追求。雨果说:“没有艺术,人类生活便会黯然失色。”席勒说:“啊!人类,只有你才有艺术!”然而,千百年来的美和艺术却早已失落在斑驳陆离的历史深处,它的历程又在何处可寻?每当我们想到这一点,就会想起一部20年来吸引了无数读者的学术名著——《美的历程》。

 20年前,李泽厚这个名字和《美的历程》这本书都是一大时髦。当时的读书青年,对此应该说是无人不知,而且大多耳熟能详。尤其是在文科大学生当中,这本书更是被争相传阅、先睹为快。作者那飞扬姿肆的文笔、见微知著的洞察、潇洒漂亮的文笔……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人面含鱼的彩陶盆,那古色斑斓的青铜器、那琳琅满目的汉代工艺品、那秀骨清象的北朝雕塑、那笔走龙蛇的晋唐书法、那说不完道不尽的宋元山水画,还有屈原、陶潜、李白、杜甫、曹雪芹……的名篇巨作,《美的历程》中所展示的这一切,在刚刚进入改革开放时代的读者眼中,无异于一座令人流连忘返的艺术博物馆。实际上,《美的历程》就是一座纸上的令人流连忘返的艺术博物馆。它使我们直接触摸到我们这个文明古国的心灵历史,并且为在其中凝结、积淀下来的民族精神的火花而眼花撩乱!我的一位朋友,是77级的文科大学生。他告诉我,他当时向他的恋人推荐的第一批书目中,就有《美的历程》。我的另外一位朋友,也是77级的文科大学生,现在是一所名牌大学的知名教授,他在谈到自己当时挑灯夜读这本著作的情景时也说:“这本书给我的最大的震撼就是,没想到学术著作竟然可以这样写!”“但开风气不为师”,《美的历程》确实使得一代人的眼界大开。这位知名教授今天所取得的学术成就,有谁能说与20年前的阅读往事没有必然的联系?

 令人高兴的是,从本书初版的1981年到现在,《美的历程》这本书仍旧被列为书店中的一大畅销书。不但多次再版重印多达几十万册,而且有英文、德文、日文、韩文版等多种译本问世。书中提出的诸如原始远古艺术的龙飞凤舞、殷周青铜器艺术的“狞厉的美”、先秦理性精神的“儒道互补”、楚辞汉赋以及汉画象石的“浪漫主义”、“人的觉醒”的魏晋风度、六朝唐宋雕塑、山水绘画以及诗词曲的审美三品类、明清小说、戏曲由浪漫而感伤而现实之变迁等重要观念,直到今天也仍旧为人们所交口称快。这使我们想到,《美的历程》,作为一本20年来的学术必读书,其实已经成为我们无数青年人奋勇攀登学术高峰时的一级必不可少的学术台阶。而且,这20年来的一代又一代的读书青年们的阅读《美的历程》本身,不就是一次漫长而又风光无限的一次《美的历程》吗?

 一位西哲说过,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经20年的风风雨雨,《美的历程》这本书也已经融入中国当代的阅读史,并且不断地被后来者的阅读所激活,焕发出新的青春。不过,过去的《美的历程》,尽管版本不少,但是毕竟都只是薄薄的一本小册子。只有文字,没有图片,这,作为一座纸上的艺术博物馆,这无疑是一大遗憾。好在现在这一遗憾已经有所弥补,今年三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一部图文并茂的插图珍藏本《美的历程》,其中收入了200多幅珍贵图片,它们与书中的内容相得益彰,集阅读与欣赏于一身,为这本书增色甚多,哪怕是早年已经熟知这本书的读者,再读此书,也仍旧会爱不释手,浮想联翩。

 20年后重读《美的历程》,让我们对“学术经典”这一令人崇敬的现象感触良多:20年来,国内出版的学术著作多如过河之鲫,然而,大浪淘沙,至今已经大多无处可寻,其中的一些,甚至早已成为学术垃圾。但是《美的历程》尽管只有薄薄的十几万字,却一直为读者所无法忘怀,并且常读常新。其中的原因何在?创新!学术研究贵在创新。学术著作最忌平庸,更忌粗制滥造的泡沫文化。真正的学术经典,一定会是创新之作。《美的历程》之所以至今仍旧可以脍炙人口,予人启迪。就在于它的创新。20年前,学术界还充盈着种种学术禁锢,刚刚走出文革阴影的一代学人尚心有余悸,犹如惊弓之鸟,但是《美的历程》却以它非凡的探索精神,勇敢地领风气之先,并且以它一系列的学术新见给当时的学术界带来了强烈的震撼。例如书中提出的“积淀”说,就至今仍旧是学术界津浸乐道、争论不休的一个热门话题。再如“儒道互补”说,也至今仍旧为学术界所沿用。再进一步,所谓创新,所体现的是一种真正的智慧——学术的智慧。为此我们应该说,真正的学术经典为我们所提供的已经不再是某种知识,而正是某种智慧。知识可以被超越,但是智慧却永远无法被超越。而且,也正是因为它无法被超越,因此才成为一部代代读者百读不厌的学术经典。

 只有创新,才能使得学术的生命之树长青。这,就是20年来的《美的历程》所给予我们的最为深刻的启迪!


                                                   
那令人难忘的《美的历程》

许共城
     记得多年以前,有一次李泽厚从美国回来,应邀到厦门大学,与哲学系、中文系的研究生在厦门大学鲁迅纪念馆座谈,座谈后,厦大哲学系原系主任徐梦秋、易中天教授和我等几个人与李泽厚一起吃饭,大家边吃饭时边在议论李泽厚的著作,有人说他的《批判哲学的批判》很有启导作用,他对康德的研究改变了当时中国对西方哲学研究的基本状况;有人说,他的《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写得非常精彩,在当时是很新的思想史写法,特别是其中的《孔子再评价》,引起热烈论争,影响深远;也有人说,他的《美学四讲》实际上是中国当代美学新体系建构的详细纲要,构建了实践论美学理论体系的基本框架,虽然大家对李泽厚的著作所关注的侧重点不同,但是,有一点却是大家所一致赞同的,那就是:赞赏李泽厚的《美的历程》是写得最有才气的,是众多的读者所喜爱的书,其影响也是最广泛的。对此,李泽厚也表示赞同。说实在的,恢复高考后的七七级、七八级本科生和七八级的研究生等,很多都读过李泽厚的书,很多人受到他的思想影响。有人曾说,当时,是邓丽君的歌,舒婷的诗和李泽厚的思想,在影响着青年学生。确实,在一些大学的校园,李泽厚的《美的历程》,是文科学生最爱读的书之一,几乎是人手一册。

    《美的历程》是令人难忘的,时至今日,有时要讲课前,我还常去翻阅它,最近,我又对它重读了一遍。仔细看,《美的历程》很难归于某一类书,它不是严肃的学术著作,但却有很深的学术意蕴;它不是散文、随笔,但却有散文般的灵动和随笔式的随意性;它不是纯粹的美学史著作,却深刻地揭示了中国美学的基本精神;它不能算是标准的艺术史著作,却能融中国古典艺术的生动范例和对艺术史的精彩评论于一体……,《美的历程》的写法是十分独特的,是独具风采的,是不可复制的,在行云如水的灵动而趣味的叙述中,蕴涵着深刻的意味和哲理;在文采斐然、富有激情的一行行文字中,透露出睿智的美学观念,给读者很多启示,很多的思考。

    粗略看,《美的历程》似乎是一本关于中国艺术史的著作,但是,仔细一读,它与一般的艺术史论著有很大的不同,它既不是对中国艺术的发展史作编年式的记述,亦不是对中国古代艺术流派、艺术思潮、艺术家作品作述介和评论,而是通过对中国古代各个重要时期的典型艺术现象和有代表性的艺术思潮的精彩描述,揭示出背后的审美意识和文化意蕴。

    《美的历程》以宏观鸟瞰式的俯视,来看待中国数千年的艺术历程,对其作概括性叙述和美学的把握。其中,作者阐述了原始远古艺术的“龙飞凤舞”,殷商青铜器艺术的“狞厉的美”,先秦理性精神中的“儒道互补”,楚辞、汉赋、汉画像石所表现的“浪漫主义”,魏晋时期的“人的觉醒”和“魏晋风度”,六朝、唐、宋佛像雕塑的宗教意蕴,宋元山水绘画悠远意趣,明清时期小说、戏曲由浪漫而感伤的变迁等等。作者的论述多发前人之所未发,常论常人而未能论的。从该书中,我们读到的是论原始艺术的歌舞、图腾,而从中能悟到原始文化的“有意味的形式”;我们看到的是论青铜饕餮的既具象又抽象的形象,而从中能感受到一种“狞厉的美”;我们了解到作者对先秦儒家、道家艺术论,而感受到的却是一种走出远古巫术文化的“理性精神”;我们读到作者论屈骚丽辞、汉代雕塑,而感受到的却是“楚汉浪漫主义”精神;我们从作者谈玄士言论,议晋人的文学主张,而从中能感受到突破两汉经学之后的“文的自觉”和“魏晋风度”的解放精神,等等。

    李泽厚在对艺术问题、艺术现象、艺术思潮的描述、分析中,蕴涵着美学的观念,包含着哲学的意味。实际上,他是以哲学、美学的视野,从一个宏观的视角勾勒出中国艺术发展的基本线索,并让人感受到艺术史背后的审美意识和精神律动,让人深刻地了解中国审美意识的本质特征。《美的历程》的形象艺术史展示,总是蕴涵着抽象的哲理意蕴。在李泽厚的笔下,艺术的丰富历程成了美学文化精神的注解。比如,从他对原始陶器纹饰艺术的论述中,读者看到的不仅仅是陶器上的几何纹饰,而能通过其分析了解到,几何纹理并非完全出于形式美的考虑,而是一个“由动物形象而符号化演变为抽象几何纹的积淀过程”,是一个“内容积淀为形式,想象、观念积淀为感受”的过程。在艺术发展的现象背后,是审美意识展示的规律。可以说,高空鸟瞰式的哲学审视,高屋建瓴式的美学分析,正是李泽厚《美的历程》不同于一般艺术史论的一个显著的特点。

    其实,《美的历程》不仅仅是在描述艺术史,也不仅仅是在对艺术史作美学分析和哲理概述,而且还是作者通过对“美的历程”描述,表达其实践论美学的基本观念。

    早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李泽厚先生就在与蔡仪、朱光潜等著名美学家论战中,逐渐形成了自己富有特色的美学观念,“三中全会”后,随着美学讨论的深入,李泽厚以早期马克思的著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作为理论来源,以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论为基点,以“自然人化”和“人的力量的对象化”作为其美学理论的出发点,用他所独创的“积淀说”来改造克里夫·贝尔的“有意味的形式”,并对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的学说进行扬弃,从人类实践活动在主、客体两方面的创造性成果中,发现了审美心理结构和审美对象本质秘密,提出了他的美学思想。

    在李泽厚看来,由人类实践所创造的工艺──社会结构和文化──心理结构,是美和美感产生的根基。美感是一种”积淀”,社会性积淀在个体感受中,历史积淀在现实感受中,内容积淀在形式感中,理性积淀在情感中。“自然人化”在双向互动的进程中产生了美的形式和审美感受:“在对象一方,自然形式(红的色彩)里已经积淀了社会内容;在主体一方,官能感受(对红色的感觉愉快)中已经积淀了观念性的想象、理解。”(见《美的历程》。)

    李泽厚的实践论美学,他对美和美感的基本看法,是贯穿《美的历程》一书的基本观点,这也是他论述中国艺术史的理论坐标系。在论述中国艺术发展史的过程中,李泽厚先生反复强调:人性是“感性中有理性,个体中有社会,知觉情感中有想象和理解,也可以说,它是积淀了理性的感性,积淀了想象、理解的感情和知觉,也就是积淀了内容的形式,它在审美心理上是某种待发现的数学结构方程,它的对象化的成果是本书(《美的历程》——引者注)第一章讲原始艺术时就提到的‘有意味的形式’(significant form)。这也是就是积淀的形式,美的形式。”(见《美的历程》。)

    显而易见,《美的历程》不仅仅是艺术史著作,而且也是具有深刻的美学观念的学术著作。而且,它的显著的特色在于,这样一本有深刻学术观点的论著,是以相当生动、趣味、浪漫、激情的方式来表述的。《美的历程》一书,其表述语言洋溢着一种灵动的美,其述说方式富有随意自由的魅力。宗白华先生曾把自己的美学论集取名为《美学散步》,而李泽厚的这本《美的历程》,或许可以说,就是一本“艺术的漫步”。在该书中,李泽厚的一些叙述犹如历史游记,栩栩如生,如“那人面含鱼的彩陶盆,那古色斑斓的青铜器,那琳琅满目的汉代工艺品,那秀骨清相的北朝雕塑,那笔走龙蛇的晋唐书法,那道不进说不完的宋元山水画……”;有些论述就是历史评论,非常深刻,如,到了“青铜饕餮”时代,“美学风格由活泼愉快走向沉重神秘,确是走向青铜时代的无可置疑的实证”。青铜饕餮的纹饰,有承天祈福之意,而饕餮那狰狞的面目,那怒目而视、青面獠牙,使人感到恐惧、敬畏和残酷。宗教的位置渐渐被强权政治取代,文明出现又伴随着暴力的产生,在“狞厉的美”背后,表达着“历史从来不是在温情脉脉的人道牧歌声中进展,相反,它经常要无情地践踏着千万具尸体而前行”。

    还有,该书中的有些论述,简直就是对生命的感叹,引人深思,如,对魏晋时期的分析,作者认为,它有些像西方14-15世纪解放人性,追求现世享乐幸福的文艺复兴运动,两汉时期那些动作极其夸张又极其传神的雕塑没有了,而人的觉醒更为凸显了。“在表面看来似乎是如此颓废、悲观、消极的感叹中,深藏着的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对人生、生命、命运、生活的强烈的欲求和留恋”。

    另外,有些评论其实就是对艺术史发展的精彩概括,如:“中国山水画的成就超过了其他许多艺术部类,它与相隔数千年的青铜礼器交相辉映,同为世界艺术史上罕见的美的珍宝”,宋元山水画画家不自觉的将自我情感表露到艺术作品中,很纯熟地按自我的意境来表达。而文学与画相比,却更鲜明,“倡性灵,重情欲,斥宋儒,嘲道学,反束缚,悖传统,时时闪烁出某种思想解放的光彩,也是这同一历史逻辑的表现一样。他们共同地体现出、反射出封建末世的声响,映出了封建时代已经外强中干,对自由、个性、解放的近代憧憬必将出现在地平线上。”

    《美的历程》一书,其美和精彩在其目录标题中就表现出来了,看标题的文字,犹如诗和对联:“龙飞凤舞”、“青铜饕餮”,“先秦理性精神”、“楚汉浪漫主义”,“魏晋风度”、“佛陀世容”,“盛唐之音”、“韵外之致”,“宋元山水意境”、“明清文艺思潮”……。从“狞厉的美”到“儒道互补”,从“屈骚传统”到“文的自觉”,从“虚幻颂歌”到“杜诗颜字韩文”,从“中唐文艺”到“苏轼的意义”,从“无我之境”到“有我之境”,“从感伤文学到红楼梦”……,这都是些很有意蕴的文字。

    《美的历程》以鸟瞰式的巡礼,配以焦点式探索,涉猎上下数千年,纵横文、史、哲,涉及诗歌、书画、音乐、舞蹈、戏剧、小说、宫室、家具、园林、石窟,甚至上古石器、彩陶、青铜、甲骨、金文等中国古代艺术诸多门类,几乎无所不包,无所不论,然而,作者对所涉及的艺术史现象,又不太去细究,不想去精雕细琢,该书所展示的是宏大的学术视野和锐利的思想穿透力,宏观、主线、哲理,才情、自由、灵动,这正是李泽厚文笔的特点。

  《美的历程》是一本很美很有韵味的书,难怪,后来每当有人向李泽厚问起《美的历程》,他总是露出一种满意的微笑。

 

李泽厚与《美的历程》

     李泽厚(1930~)是共和国以后出现的最著名和最有成就的美学家,也是具有自己独特观点的哲学家。他的《美的历程》是其在美学上的代表作之一。这部书以艺术史的形式呈现出来,同时又是内蕴着丰富的哲学意味。

    李泽厚,1930年6月生于湖南长沙。195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即任职于中国科学院哲学所。在195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中,以“美是客观性与社会性的统一的观点”,形成美学本质论的四大派之一的社会派。改革开放以后,李泽厚一方面在美学上日益精深,以三本大著,《美的历程》(1981)、《美学四讲》(1989)、《华夏美学》(1989),形成了自己的美学体系,从逻辑理路上说,先是以人的实践来统领美学问题,先前的“自然人化”和“人的对象化”的社会历史叙述被用人的实践归纳,使社会派进入到实践派。进而强调人的主体性在人类实践中的决定意义,从而把自己的美学命名为“人类学本体论美学”。另方面在哲学上全面开拓,以三大史论,《中国古代思想史论》(1985)《中国近代思想史论》(1986)《中国现代思想史论》(1987),奠定了自己的哲学地位。1990年代以后任教于美国科罗拉多大学,成为巴黎国际哲学院院士。并在中国文化和中国思想领域里进一步的深化,《论语今读》(1998)《己卯五说》(1999),《历史本体论》(2002)等是其代表。李泽厚的美学三书,《美学四讲》是他的美学理论体系论述,《美的历程》和《华夏美学》则是对中华美学的双面展开,前者是古代艺术史为主,后者以古代美学理论为主,但后者以儒家本位,兼容各家来论述中国美学,代表了李泽厚思想的一个新转型——向新儒学的转型,前者却是以人类性的内在规律写由艺术史的丰富演化体现出来的美的历程。从接受的角度看,《美的历程》得到了更多的欢迎和肯定。

    《美的历程》分为十部分:一,龙飞凤舞;二,青铜饕餮;三,先秦理性精神;四,楚汉浪漫主义;五,魏晋风度;六,佛陀世容;七,盛唐之音;八,韵外之致;九,宋元山水画境;十,明清文艺思潮。整本书用一种简略而又丰富的大线,勾勒出了从8000年前的远古到清代这一漫长岁月中出现的主要文艺现象,而且把这一文艺现象放在一种深厚的文化和思想的基础之上,写的是文艺,让人感到的却是一种文化的深邃,精神的丰富。

    李泽厚思想的一些主要基点,都是在这本书中得到美的阐述的,例如影响很大的“积淀”说。原始彩陶图案为什么从具象演化为抽象呢?在李泽厚看来,这是从内容向形式的淀积,是人的实践的积淀使艺术形式成了有“意味的形式”。李泽厚认为“美是感性与理性,形式与内容,真与善,合规律与合目的的统一。”[1]而积淀是美成为这种多样统一的历史和理论基础。在艺术历史上,宗教塑像有三种境界(呈宗教理想的北魏,呈世俗内容的宋代,二者结合的唐代);在诗歌上呈现为三种境界(诗的深厚宽大、词的精工细巧、曲的酣畅达明、直率痛快),宋元山水画有三种境界(无我之境,谨细拟物,有我之境)……这类反复出现的相似,使李泽厚沉思:“人类的心理结构是否正是一种历史积淀的产物呢?也许正是它蕴藏了艺术伤永恒性的秘密?也许,应该倒过来,艺术作品的永恒性也蕴藏了也提供着人类心理共同结构的秘密?生产创造消费,消费也创造生产,心理结构创造艺术的永恒,永恒的艺术也创造、体现人类流传下来的社会性的共同心理结构……心理结构是浓缩了的人类人类历史文明,艺术作品则是打开了的时代魂灵的心理学。”[2]李泽厚《美的历程》的精采,很大程度上,就在于他从不断流变的历史现象中,从丰富多样的艺术类型中,去揭示一种共同的民族精神和人类心灵。

    然而,像所有的大处着眼的宏伟叙事一样,组织具体的艺术类型是为了呈现一种大的精神,这与就某一具体艺术类型本身探讨一种具体的含义是不一样的,因此《美的历程》对好些具体艺术的解释,往往在该专业的专家眼中,显得很可讨论,甚至“错误”:彩陶图案是抽象化是内容向形式的积淀吗?青铜饕餮能以狰狞来概括吗?敦煌的北朝本生壁画仅是体现苦难世界?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里我们遇到的是一个类似于九方皋的问题,九方皋能识千里马,但人问他马是什么颜色,什么模样,他答不上来,但他确能识千里马,而那些能看清马的颜色和模样的人,去认不出千里马。这就是古人所说的“意足不求颜色似,平生相马九方皋”。因此,《美的历程》的特点,不在于他对具体艺术类型和艺术作品的论述有无“问题”,而在于通过这一样一种“有问题”的方式,去探求内蕴在中国艺术中的中国的和人类的心灵,给人以智慧与美感启迪,当你感受到这种寻求的时候,甚至他在探寻中得出的结论是否完善、是否正确,都不重要了,只有这一探索方式本身,显示出了巨大的魅力,让你感受到了什么、思索一些什么、体悟到了什么。正是在这一点上,《美的历程》超越了一种知识论上的学术史,而闪烁着一种智慧和美感的光辉。

张法


 

 

于丹、易中天和李泽厚+++众人批于丹胡说

李泽厚年谱 --1950~1976

李泽厚年谱(出生到1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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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厚的诗词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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