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自媒体联盟】给母亲戴朵花｜杨家厚

给母亲戴朵花

● 杨家厚

母亲胖。从我记事时母亲就胖。

听母亲说，她十六岁嫁给父亲，过第一个年时，父亲看她太能吃肉，就说“早知道这么能吃肉，就不和你一家了。”

那一年过年，父亲割了两斤肉。

这件事，母亲不只一次给我们说起。在过年杀完年猪，或是父亲从外面提回过年割的肉的时候。

父亲那时还没戒烟，母亲说起这事时，他会点上一支烟，遮掩一下当年的拮据。

有一年杀了年猪，面对堆满一桌的大块猪肉，母亲不无遗憾地说：“这要是放在我年轻的时候，光吃肉我都能吃饱。”

母亲年轻的时候，能吃，却没有；后来多少有了些，母亲却又舍不得吃。

我读小学的时候，学校里有一个会画画的老师，说我画的画好。母亲听说了，当天就用头巾包了一兜鸡蛋，拉着我去拜那个老师作师傅，让他多教教我画画。

我打小就顽劣，在小学当老师的邻居听说了这事儿，当着我的面直说可惜。她的话里，不仅仅说我原本就是朽木一根，还有就是那一兜鸡蛋价值不菲。

母亲不识字，无从质疑邻居老师的话，但她仍然觉得自己做的对：“就算是学不成也没啥，只当那鸡蛋是我吃了。”

初中毕业的时候，因为某些误会，我一时不能正常报名参加中招考试。最后的紧要关头，一位老师好心指点我，算是化解了危机，在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刻我得以成功报名。

母亲知道后既高兴又感激，我刚从县里参加中考回家，母亲就把家里养的五只鸡全部绑好腿脚，让我送给那位好心帮忙的老师。

我有些不情愿。发完鸡瘟家里只有这五只鸡了，那时候的我已经知道生活的好艰辛，这几只鸡是家里的油盐罐子，送给老师了，以后吃盐都是问题。

母亲看我不情愿，又把她那一套逻辑倒了出来：你就当是我吃了这些鸡。

我一听就气了。“你能吃得了吗？你吃过吗？家里的鸡死了，你也是放着等姥姥姥爷三姨家的孩子来了才做，做了也是不准我们兄妹多吃一口，要让着人家，人家是客……”

我竹筒倒豆子般把内心的积怨全都嚷了出来。

家里多少有点儿冒油的，母亲总挂念着年迈的姥姥姥爷，惦记着三姨家四个没娘的孩子，一直等他们来了才做了吃。

放不坏吗？母亲有她的办法。过两天就放锅里炕一炕，或蒸一蒸，就是不会利索地大方地做给我们兄妹几个吃。

母亲应该是喜爱吃的，越是喜爱吃，越是清楚吃一口好吃的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但是母亲却总是把贫穷岁月缝隙里少有的一点好滋味，都给了他人。或感谢回报，或体恤幼小。

而母亲自己，总是拿“只当是我吃了吧”来安慰我们。是啊，自己的妈妈吃了，没啥说的吧？可是，毕竟她没一口也没吃过啊。

年轻能吃肉的时候，却没肉可吃；后来多少有了些，又一直不舍得；等到能够随随便便吃肉了，母亲已经连猪油都不敢多吃了。

长年累月的田间劳作和哺育四个子女的辛苦操劳，让母亲早早有了高血压。她太懂得去医院是多么费钱，医生的话，她牢记于心。

母亲最后的时刻，是在给姥爷做好吃的。

姥爷去世的头七，按习俗子女要做一顿好吃的孝敬他。姥爷四个女儿两个儿子，母亲年岁最大，高血压脑血栓早就有了明确诊断，母亲却仍坚持亲自下厨给自己的父亲做这顿饭。

在母亲看来，一定要自己做才放心，自己的父亲吃着才香甜。连续几天的守灵熬夜，加上天冷起早做那顿饭，母亲饭没做完就栽倒了，从此再也没能起来。

前天和父亲一起去给母亲修坟，我们清明都要重新给坟堆做坟头。用两个削去尖头的圆锥形土块，尖的一头对叠，放在坟头上，远远地看去，像是给坟头戴了一顶帽子。

做坟头的土块，要在路边的草地上挖取，有草根盘在土里才不会散开。母亲的坟堆旁边，是我无缘谋面的爷爷奶奶。父亲挖，我把堆叠好的坟头一一送到坟堆上摆好。

临到给母亲的坟堆挖坟头时，土块上有一棵蒲公英正开着花。父亲犹豫了一下，说，来，你捧着我来削。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次不放在地上，当父亲把那土块托起来递给我时，我才发现，要是还像以前那样，把这个土块翻盖下去，那朵花压在土块下面，会压得不成样子了。

我明白了父亲的心意，蹲下来，接过父亲双手托起的土块。父亲两手握着铁锹把，小心地削着我捧着的这块湿润的泥土。随着我手的转动，原来不规则的土块很快成了圆锥形，而那朵蒲公英的花，毫发无伤地开放着。

离开时，我和父亲都不由得回身看母亲的坟堆，像是母亲的一顶帽子上，别了一朵金黄的花朵。

母亲一生，从没有时间去打扮过自己。作为女人，母亲怎么能不爱美、向往美？怎么能不喜欢打扮？

可是，她哪里有时间去打扮自己啊！她甚至都没穿过一件像样的新衣服。我上班第一个月给母亲买的那件毛衣外套，直到她去世，都还崭新地压在箱底。

我的母亲，终其一生，没真正舒心地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没穿过一件像样的新衣裳。

我的母亲如此，上一代千千万万乡村女性也多是这样的。含辛茹苦，节衣缩食，是她们应付生活的唯一思路，也是他们共有的形象。

这形象，多是瘦小的佝偻的贫病的卑微的，却又是坚强的挺立的丰盈的伟大的。

怀念永远离开我的苦命母亲，怀念逐渐远去的我们这一代人的伟大母亲。

作者单位：河南省信阳市羊山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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