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那个澡啊!
冷水那个澡啊!
史有為
一到冬天,我的身上就痒得不行。可是,又不能洗澡。老了,皮肤分泌脂肪等于零。经不住热水的搜刮。剩下的,就是老头乐。这玩意儿就是为我这样的干瘦老儿准备的。于是,禁不住想起往事,我和冷水澡的缘分。
澡,也可称为“浴”。冷水澡,文气一点就是“冷水浴”。
“洗澡”是北方的说法,上海叫“汏浴”[da-joʔ]。我老家常州则称之为“洗浴”或“淴浴”[hoʔ-joʔ],听上去很文雅。广东干脆叫“冲凉”[cuŋ-lɶŋ],就不那么讲究,比较直率了,直接把功能说得一清二楚,不拐弯抹角。如果把“洗澡”这个词在全国方言里捋一下,列出个表来,一定很有趣。
“澡”,是形声字。最早的意思可能是洗手,而非洗身。《魏书·西域传》有“日三澡漱,然后饮食。”就是说每天要洗手漱口三次,然后吃饭。
“澡”的声旁也有点意思。“喿”,是象形吧,可也像会意。它像一群鸟张着嘴站在树上鸣叫,音zào。这个字后来专门做声旁,原来是群鸟聒噪意思,就再添加一个“口”,改成了“噪”。
真正一开始就指洗澡的是“浴”。“浴”,也是形声字。
“浴”在甲骨文时却是象形或会意,像一个人立在水盆中,用水洗身。
到战国文字和小篆才改变为形声。
它的声旁“谷”,在古代与“浴”的声音应该是同音。记得西晋时有个鲜卑族的古国“吐谷浑”,这里的“谷”到今天还读“浴”的音,yu4。可见在造“浴”的时候,二者更是同音无疑。
这两个字既表示一种动作行为(动词),也可以表示一种事物(名词)。因此,古籍里看到这名、动两种用法也就不用奇怪了。汉语许多语素或词,常常都这样,既是动词,也是名词。有人说动词也是名词,这还差不多。如果说名词包含动词,那就犯逻辑错误了。
书归正传,还是说说冷水澡吧。
我这个人往往构想很理性,计划很粗糙,做事很冲动。什么事一旦决定,说干就干。高中的时候,看到很多报道,说冷水澡对健康如何如何好,于是,冬天里的一天,突然想起来要洗,立马在浴盆里放进了冷水。上海的冬天可不是北京,是钻进骨头缝里的那种冷,周围的空气湿冷湿冷的,水就好像刚从黄浦江里倒出来的,奇冷无比。在这个灰蒙蒙、冻嗖嗖的上海,要光着身子,把脚踏进浴盆里,可是要有点勇气。我一件件地脱下衣服,最后终于光着身子,哆哆嗦嗦地,把脚伸进了水里。一阵刺骨的冷迎面而来。我想,考验我意志的时刻到了,决不能后退。一咬牙,跳了进去,把水浇在身上,三下两下完事儿,跳了出来。擦干身子,穿上衣服。就算大功告成。这样每天一洗,大概有十来天吧。有一天,我膝关节疼了起来。去看病,说是关节炎,风湿性关节炎。真是大事不好了!只能暂停冷水澡。各种中药、西药也就纷至沓来。中药禁忌又多,说不能吃羊肉,不能吃西红柿,高深莫测。然而什么效果都没有。只能慢慢养……
这是一次教训:
冷水澡需要按部就班,从夏天开始,此为一;
冷水澡需要有准备活动,先把身体各种机能调动起来,准备应对冷刺激,此为二;
冷水澡后需要擦红全身,排出寒气,此乃三。
可惜,我都不知道,那不出事才怪呢!
进了大学,为了锻炼身体,每天清晨都去长跑。56年大冬天,一次长跑回来,突然感觉嘴里有异样,一张口,就是血,再吐,还是血。这下紧张了,马上到校医院,一透视,是活动性肺结核。没办法,只能住院,边治疗边上课。可是,漫长的治疗却毫无效果,反而带来严重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病灶也越来越恶化。59年,终于被迫休学,住进了亚非学生疗养院。进了疗养院,换了个环境,失眠和结核都好了些,又故态复萌,开始了冷水澡。这次当然慎重了,吸取了以前的教训。
那时已经听到许多关于老校长马寅初的故事,说他每天晚上都洗热冷浴,而且是冷热交叉的。先是热水澡,在热水中泡出大汗,过3、4分钟,再进入冷水盆或用冷水淋浴。如此数十年如一日,坚持到百岁。好处是:第一,热水使全身汗毛孔扩张,体内脏物随汗排出;第二,热水促进新陈代谢;第三,全身血管因热而扩张,又因冷水澡而收缩。血管一张一缩,增强了弹性,可防止中风。这是一种血管操。马老生前曾说过:“对我身体益处最大的,就是洗热冷浴和爬山两项。”我也曾经试验过冷热交替,但条件不够,刺激不明显,于是作罢。
一年之后,复学了,就在北大的大澡堂里继续冷水澡。那里的喷头都是坏的,冷水直接从水管里哗哗地冲下来,颇有醍醐灌顶的感觉。而这样的冷水澡也只能在正常状态下进行,因为偶尔还会有非教学的活动,去十三陵修路,半个月,只能中断。毕业了,到民族学院了,冷水澡当然继续进行,只是换了地方。地点,就在公用的洗脸房。大的,小的洗脸房,经历过一个又一个。躲在一处外面看不见的角落,用脸盆盛上水,往身上浇,那个痛快呀!那些男同胞们都用惊诧的眼光瞅着这个瘦高个儿,奇怪这样的疯狂。那些女同胞们,只看见我的脑袋,但心里是明白的,但她们更不敢有什么意见,因为没有妨碍她们洗脸洗衣服。
在民院,我从12号楼,搬到4号楼,又再搬到14号楼,最后落定在15号楼。1961年刚到民族学院,跟朝鲜族老师徐永燮住在一起,我每天的冷水澡让他记忆犹新。至今还常提起,说佩服我有这种坚持的毅力。还跟人说,就凭洗冷水澡,可以肯定我这人靠谱。然而,总有被迫中断的时候。那是在1964年去马尔康搞四清,住在藏族老大娘家的时候,或者在1967年“文革”时被看管审查的时候,在1969-71年湖北沙洋五七干校那两年,还有1976年唐山大地震那会儿,我才被迫停了这每天的洗礼。1986年搬进现在的高层蜗居,我才停止了冷水澡。蜗居里的洗脸间实在太小,试了几次,弄得一塌糊涂。施展不开。没办法,停了。那时我也已年届五十。这一停就是几十年,1990年开始一直到日本,从日本又回北京,30年了,再没有洗过真正的冷水澡。当然,夏天还是例外,总会再度享受冷水的冲击。现在已经七老八十,不想自寻烦恼了,万一感冒,那可不是玩儿的。只能想想了,就想想吧。
冷水澡是对皮肤的冲击,也是对心理的考验。回想当年,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我有时也会犹豫,今天洗不洗?洗吧,要坚持下去。大冬天的,在冰凉的冷水前,也曾有过一丝犹豫。最后还是理智战胜了安乐。当冷水冲下来的时候,那个痛快与愉悦,却是旁人不能体会的。战胜懒惰,战胜恐惧,战胜犹豫,也就是战胜自我。我幼年体弱,长大也伤病不断,如今年过八十,虽已老眼昏花,却还能骑破车、提菜篮,这跟冷水澡是否有些关系?那可说不好。年龄越来越大,膝关节疼痛,跑步不得不改成快步,长路改成短途,再加自编的步行操,感觉还适合。那就行。不能贪多。
北风那个吹,冷水那个澡。我想念冷水澡,也感谢冷水澡。
写于2017.12.大雪
改于2021.3.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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