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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志勇丨读闻一多讲《庄子》笔记

杜志勇 书目文献 2023-04-12


注:本文发表于《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五十二辑(2021年上辑),此为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杜志勇老师授权发布!



读闻一多讲《庄子》笔记

杜志勇


内容摘要:闻一多先生讲授《庄子》的笔记,透露出一位学者融讲课、板书、绘画为一体的才华和谦虚谨慎的治学风格。笔记以《庄子内篇校释》为基础,阐发了闻先生对《庄子》哲学及文学的认识,更加完整,也更加深刻。
关键词:闻一多;《庄子》;笔记;治学;《庄子内篇校释》

2013年,北京出版集团把萧望卿先生的《陶渊明批评》纳入“大家小书”系列,我在重新整理此书时,萧先生的夫人彭琳教授出示先生当年在西南联大中文系读书时的课堂笔记一册,希望能够整理出版。笔记开篇,萧先生以极为端正秀美的毛笔小字注明“闻一多先生讲”,内中包含闻一多先生讲授唐诗和《庄子》两门课程的内容,李玲玲老师整理出来的是《庄子》课堂笔记。
萧先生虽然没有明确记录闻一多先生此次讲授《庄子》的时间,但依据笔记内容亦能做出大致的推断。1943年9月,西南联合大学开学,闻一多先生“给中文系文学组、语言组三、四年级讲授‘历代诗选’(唐诗)”[1],并在课上极力赞扬“鼓的声音”——田间的诗,正在中文系读四年级的萧望卿先生把这些内容都记录下来,就是此册笔记第一部分闻一多讲唐诗。鉴于萧望卿于1944年6月毕业,那么紧挨着唐诗部分的《庄子》笔记,记录时间应该就在1943年下半年或1944年的上半年。从闻一多先生发表《庄子》研究成果的时间节点来看,1943年9月发表《庄子内篇校释》(《学术季刊(文哲号)》第一卷第三期,以下简称《内篇校释》),1944年3月在昆明《中央日报》上发表《庄子外篇校释——骈拇》,虽然之后未见校释外篇的其他成果发表,仍可表明闻先生在1944年上半年把自己的《庄子》研究推进到了外篇。反观萧先生记录的《庄子》笔记只涉及内篇部分,我们或可推测闻一多先生此次讲授《庄子》的时间在1943年下半年。
结合闻一多先生的《内篇校释》、萧望卿先生记录《庄子》笔记的图片和笔记的整理稿,通读几过,就如端坐于闻先生满怀激情的诗人气质与严谨踏实的学者风貌交织而成的立体课堂,听其对《庄子》文本的疏解阐发,娓娓道来,如沐春风之感油然而生。

一、笔记里的课堂


西南联大诸多名教授讲课各具风采,好学求知者接踵而来,往往有盛况出现。如罗庸的杜诗课堂,“听讲的挤不上座位,窗上和窗外树杈上,都坐满了学生”[2]。关于闻先生课堂的记录更是不胜枚举,“站在讲台的旁边,穿着深蓝色的旧了的长袍,很宽大。左手拿着毛边纸的本子,上面是他亲自用墨笔抄的一行行的诗”[3],“上课铃一响,就立刻放下烟斗,从袋里取出讲稿,开始妙语连珠的课堂教学。那美髯飘拂的丰姿,恰似一座神采奕奕的绝妙的诗人艺术塑像,尤其是在讲到得意处而捋髯大笑的时候,光景就更动人了”[4]。这些描写虽然都能衬托闻一多先生的形象,但与真实的课堂讲授还是距离甚远。在没有录音、录像的前提下,详实的学生笔记能够最大限度的用闻一多先生自己的语言还原自己的课堂,在这一点上,笔记具有得天独厚的优越性。萧望卿先生书法功底极好,在潇洒的行草书的快速记录下,闻先生的《庄子》课堂跃然纸上。
口语化的表达,声情并茂。闻一多先生讲课永远充满激情,气势沛然,在为大学生讲授的课堂上,多以通俗语言表达深刻见解。再加上“庄子的文章接近语言”,“《庄子》为白话”[5],使得闻先生自己就化为庄子,讲授如鱼得水,活灵活现。讲到《逍遥游》文本可能存在排序问题,“当时有两种本子,后两边搞乱了,所以《逍遥游》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以至于“我现在讲就取消篇名,一段一段”。讲到庄子崇尚自由:“庄子脾气太倔了,他确乎有为,后来不曾跟着他做。他要绝对的自由,后来儒家思想统制厉害,如无《庄子》,我们早逼死了,幸好我们可以在《庄子》放荡一下。”把庄子思想的价值表达得无以复加。闻先生讲到有心得处,英文经常随口而出,或把问题讲得更形象,或展示中西方在同一问题上的异同。这既是教师宽博知识背景的反映,也无形中提高了对听众的要求。笔记的记录者萧望卿先生考入西南联大前两年在师范学院英语系,后才转入中文系,闻先生的这一特点,被他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羊角’用作副词,多么vivid,多么picture。”如此画面感十足的表达,感情充沛,毫无窒碍,听起来、看到后真是享受。
艺术化的书写,图文并用。闻一多先生授课在讲的方面是行云流水的天才,在板书写的方面更是个中翘楚。闻先生是集书法家、篆刻家、画家于一身的艺术家。“他写的毛笔字都整整齐齐,绝少行草,即有行草,也一笔不苟。上课时的板书也是这样。”[6]课上的闻先生认真书写,各种古文字体,信手拈来。讲到“《列子》‘终发北之北’,前‘北’字我疑心是‘丠’”,随即把“丠”之古文字形书于板上。遇到文献中的古器物,学生不知其详,闻先生则用粉笔几下就勾勒地惟妙惟肖。“‘樽’形如下图,用葫芦做的,尊又叫罍,纍也,络也。‘虑’,络也。尊上之物(如图)……”萧先生难免“照虎画猫”,但亦足以说明问题。从中亦可想见闻先生的画家风采。当然,有些一时难以画成的图案,闻先生则提前画好,上课展示给学生看。“闻先生讲课‘图文并茂’。他用整张的毛边纸墨画出伏羲、女娲的画像,用按钉钉在黑板上,口讲指画,有声有色,调理严密,文采斐然,高低抑扬,引人入胜。”[7]在西南联大艰苦的办学条件下,闻先生将自己的全部才华奉献给了学生。
而闻一多先生自己下结论,每每是谦虚谨慎的。闻先生此次给联大高年级学生讲授《庄子》,是在其最新成果《内篇校释》基础上的通俗化推进。在课堂上,闻先生讲到自己研究《庄子》的结论时,总是以“我想”、“可能”的语气提出,如:


我想将“天之苍苍,……亦犹是而已矣”,挪至“去以六月息者也”之下。


并未指明原因,乍一看上去,似乎是闻先生的简单推测,实际上先生早已在其《内篇校释》中详述论证过程:


案“天之苍苍”三句本在下文,义当移此。上文曰“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此曰“视下”,即鹏自九万里之上俯视于下也。下视苍苍,不辨正色,一如人之仰而视天,正以见鹏飞之高而离地绝远。此一意也。至“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者也”十五字,乃借物之极细者,乘息而游,以反醒鹏之大,非大风海运不足以举其体。此又一意。今本十五字错置在“去以六月息者也”与“天之苍苍”间,则两段文意皆不显豁,今以意移正。


如此详细推演,并不适合课堂讲解,闻先生隐其过程,以谦和语气贡献结论,值得注意的是,先生此次讲解《庄子》全程采用这种方式。并非闻先生对自己的研究没有底气,而是其一贯谦虚的品质在课堂上的自然流露。

闻一多先生授课的方式和态度,带有着强烈的个性光辉。在多媒体广泛应用于课堂讲授的今天,板书少了,更不用画了,但如何提升讲授者主体的价值与魅力,闻一多先生无疑是值得学习的楷模。


二、课堂上的研究与倡导


闻一多先生此次讲授《庄子》,主要内容为内篇的《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大宗师》五篇,《德充符》与《应帝王》则在行文中亦偶有涉及。这些讲授是以《内篇校释》中的字词注解为依托,“我们读《庄子》是用语言学的方法,这分校勘、训诂、名物三项”,所列《庄子》原文,则依据清人郭庆藩《庄子集释》。
闻一多先生不仅依托《内篇校释》,还增补新知,以期构建更完整的《庄子》内篇研究。《内篇校释》将需要校释的条目罗列出来进行研究,是以研究为目的的成果。而在课堂上讲授《庄子》,目的则转移到了教学上。闻先生一方面将《内篇校释》原有条目中繁复的文献征引和论证过程略掉,直接把字词释义拿出,然后补足其他需要学生掌握的字词释义,这当中又实现了对于《内篇校释》的补充,出现了新的研究成果。另一方面,在充分疏通文意的基础上,对《庄子》的文学价值和哲学价值也进行了阐发。
如在讲“野马也”一句时,增加“清钱玷谓‘马’为‘麻’之假借,‘麻’又转为‘漠’(又作‘莫’)”;讲“抢榆枋”时,增补“‘抢榆枋’下补‘而止’两字,见江南古藏[本]、文如海本(宋朝陈景元引)”,等等,这些看似零碎的内容,实则对增补《内篇校释》非常重要。闻先生在讲课时特意拿来讲解,实际上是为了学生把《内篇校释》和课堂笔记对读后,得到一个完满的《庄子》认知。另外,《内篇校释》中所使用的文献简称,在讲课时也都换成了全称。笔记中把《书钞》称为《北堂书钞》就体现了这一点,其照顾学生,亦可见一斑。
闻先生在课上指出庄子的弱点,更推崇《庄子》的价值。
他讲《养生主》,推出庄子文章的独特价值:“文章他写的好,是由想透了、理直气壮,非做出来的。”“庄子思想非常深刻,文章非常犀利,此段文章以后就没有了,他是‘尖锐深刻’,以后即有好文章如司马迁、韩、柳,但是另一种味。”既点明了《庄子》文章的特点,又通过对比引导学生课下去阅读文献,引而不发,循循善诱!庄子讲“大”,影响了国人和文学。“庄子要打破人我之见,荣辱之见,回到宇宙混然之大。用大的东西引人创新观念。”“庄子在《逍遥游》中即在证明大,小的要不得,要大,郭象云大小均可,是弄熟了。儒家实际,小。庄子能开拓我们胸襟,以此。”体现在文学上就是:“中国十分之七八,从《庄子》来;整个文学境界,从《庄子》来。”
闻一多先生在这一时期大力推崇鼓手田间的诗歌,在“历代诗选(唐诗)”课上讲授“鼓手的时代”,在讲《庄子》时,也压抑不住这股激情,把学生从先秦拉回到战火纷仍的现实:


我们感觉诗像女性似的,用字漂亮,扭扭捏捏。我以为《九辩》比《离骚》更美。但它就比《离骚》更坏,把男性变成女性,西洋也如此,是艺术的自然发展。宫体诗变为温、李诗,后来就到词里去了,现在诗是雌性的,但它也可能是男性的,这是诗之遗毒。


此时的闻一多是愤怒的斗士,指出现实不需要“雌性”的诗,倡导鼓的声音。甚至调动出了庄子的革命因素:


庄子认为天地社会全要不得,须改造,一切全错,整个抹煞,整个否定,思想大了不得,……犹俄日革命前之虚无主义,要有破坏之气魄,破坏旧的,才会产生新的。李太白也有虚无主义,“一拳打破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庄子》里有革命之成分,他确是了不得。


这都是闻一多先生积极关注现实的反映,他也要把这种革命的基因传递给他的学生。另外,闻一多先生对古书认知的基本态度值得我们认真学习,“我们解释古书,要取古书上所有之意,而融和或综和之印象,如只取一意,则是拘泥古书了。”

当然,所谓笔记,是历次上课讲授的累积,中间免不了略显重复的内容,例如闻先生就“《庄子》内篇题名是后人替题上去的”等类似表达,多次重复,但我们也更愿意把这看作是闻先生对于重要问题的多次提示、提醒。
读闻一多先生讲授《庄子》的笔记,可见其声情并茂、慷慨激昂以及其谆谆教诲,若隐若现地体会到其诗、书、画的多维统一。“他讲的课,作的报告,都条理清晰,材料翔实,胜义纷披,富于创见。他讲课时不是照本宣科,而是自由阐述,生动有趣,富有启发性,使人听了印象深刻。”[8]总结归纳起来,那体现出的正是闻先生对于课程的认真准备、对于学生的关切照顾,还有他对于《庄子》的热爱、对于庄子精神的热爱,乃至对国家的热爱。


注释:

[1] 闻黎明、侯菊坤编著,闻立雕审定《闻一多年谱长编》(增订本),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90页。

[2] 公孙季《罗膺中讲学盛况》,收入罗庸《中国文学史导论》,北京出版社,2016年,第7页。

[3] 孔党伯,袁謇正主编《闻一多全集》第12册,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506页。

[4] 郑临川《永恒的怀念(代序)》,《闻一多论古典文学》,重庆出版社,1984年,第5页。

[5] 本文中引用萧望卿先生记录、李玲玲老师整理的闻一多先生讲《庄子》笔记内容,不再注释。

[6] 赵仲邑《闻一多先生最认真》,收入《精庐小札》,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07页。

[7] 汪曾祺《山河入梦》,宁波出版社,2019年,第144-145页。

[8] 赵仲邑《闻一多先生最认真》,收入《精庐小札》,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07页。

【作者简介】
杜志勇 (1978—),男,河北衡水人,文学博士,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先秦两汉文学、古典目录学及中国古代石刻文献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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