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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8期




    遇见·讲者 | 唐金陵


    现任香港中文大学流行病学教授、流行病学系主任,英国皇家公共卫生学院院士;曾任香港中文大学公共卫生及基层医疗学院副院长、署理院长,2003年北京大学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北京大学循证医学中心主任,亚太公共卫生协会(APACPH)副会长;专业方向为流行病学、循证医学;主编《循证医学基础》,主译BMJ《临床证据》。


    人类几千年的信条都可以错得这么离谱,这给了我们怀疑的底气。如果我们有新的确凿的证据,并具有良好的逻辑,我们完全可以怀疑权威,怀疑教条,甚至怀疑先贤。许多年后,当我看到Robert Merton“科学就是有组织的怀疑“这句对科学高度概括的名言时,我才知道库恩教给了我多么重要的东西。


    人生是一场漂流 


    (以下演讲稿经讲者确认略有删改)



    韩启德老师好!大家下午好!


    我想用我经历过的一些琐碎平常的事情,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对生活、科学和医学的一些感悟。我的讲演始终会贯穿一个概念,就是漂流。我想很多在座的朋友都有漂流的经历,漂流的感觉是什么?它有随机性、不确定性、不可预测性和不可控制性,有惊有险,但一直向前。这是我个人经历的写照,也是科学和医学发展进程的图景。



    我有个侄子,他有个响亮的名字,叫唐天歌,小名儿叫小明。光和声是我们认识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两个媒介,他的名字里都有了。前一段,他去美国读研究生,路过香港看望我们。临走前我们爷俩语重心长聊了许久。小明问我:“大伯,您说年轻人应该树立生活目标,您像我们这个年龄的时候,就有明确的生活目标吗?”他问得我一愣,一时语塞,竟答不出来。


    苏格拉底有句话,没有检视过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人生。当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人生已经过的差不多了。是小明的一句话让我第一次认真地回顾、检视和省思自己走过的几十年。老实说,我年轻时真没有什么明确的生活目标,我不过是一个顺着潮流的漂流者,就像一片叶子落入了大河,这条大河就是我们所生活的时代。



    漂流,就是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太由得自己的那种旅行。1976年下乡,不是我的选择。1977年考大学,能考不能考,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到北医读书也不是我的初衷。记得高考时我跟父母说过,我一不想学医,二不想当老师,虽然也没什么明确的理由。北医的招生老师特别好,专门到家里见我父母,说你孩子报了医学院,也报了北京的学校,那北京医学院去不去?那时我还在乡下,没见到招生老师。父母觉得去北京学医不错,就这么给我定了。你看,我曾经有过一次主见,就是既不想学医也不想当老师,而现在我已经在医学院当了23年的老师。


    我是怎么当上老师的呢?我1987年出国,到1995年,已经在英国待了七、八年,读了硕士,读了博士,博士后也做了几年,下一步怎么走?到哪里去?回国,继续待在英国,还是去美国?很多朋友都去了美国。但无论如何,当时我的选项里都没有香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碰到一位在香港工作的朋友,他说香港挺好,风景优美,待遇不错,离国内又近,而且到香港工作视为回国服务。我是公派留学,视为回国服务对我来说挺重要的。


    很巧,没过多久,英国医学杂志刊登了一则香港中文大学的招聘广告,正是我这个专业的,有人就把广告塞到了我手里。1995年春天,我第一次来到香港,就是面试这个工作。香港的维多利亚港太美了,香港中文大学就坐落在大海边,吐露港十分宁静,特别适合做学问。我就这样去了香港,当时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没想到一试就是20多年。


    你看,从1976年下乡到1995年去香港,这20年间,很多重要的拐点都不是完全由我自己决定的。所以我常和朋友说,我是一颗浮萍,一直在漂流。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置身于一场漂流之中。时代这个潮流的力量太大,裹挟着我们每一个人,很少人能跳得出去,跳出去抑或是搁浅。所以,中国人讲时势造英雄,讲天时地利人和,很少把个人的力量放到特别高的位置。如果没有天时地利人和,朱元璋也许做不了皇帝。如果没有中国的改革开放,没有互联网的出现,马云也许不是今天的马云。



    我是幸运的,在漂入大河之前没有搁浅,在继续的漂流中也没有翻船。相反,在求学的路上,我遇到了世界上最好、最优秀的老师,他们是我航行的灯塔。


    曹家琪教授是我北医的硕士导师。在最需要的时候,曹老师教给了我什么叫“先做人后做事”的道理,职业生涯之初,这一点太重要了。


    在英国留学期间,我遇到了世界上顶尖的科学家、思想家和弄潮儿,我的老师有6位爵士,其中4位是英国皇家科学院院士。Muir Gray爵士,Iain Chalmers爵士,Richard Peto爵士,他们是把我引领到循证医学领域的人,我在其他地方谈过很多次,今天我想说说另三位。


    第一位是John Savill爵士。John现在是英国国家医学研究总局的主席。记得有一年他在爱丁堡搬了新家,要house warming,就是叫很多人到家里开个party,热闹热闹。聚会快结束时,John却不见了,最后在厨房里找到了他,发现他在帮忙收拾厨房。这件小事至今我还记着,因为John让我看到了伟大和平凡可以兼于一身。



    第二位是Nick Wald爵士。Nick是国际上唐氏综合症筛查的第一人。记得有一次我们要改一篇文章,我到秘书那里取文章。秘书告诉我:这是第83稿了,最后那次Nick只改了一个冠词。我拿着稿子兴冲冲去见Nick,他劈头就问,strong和very strong有什么区别?我说,“很强”要比“强”更强吧。他说,不,“强”一个字就足够了,那个“很”字是多余的。然后话锋一转:你看《经济学人》吗?我心想这和强不强有什么关系。他说,经济学人有本特别好的关于文字风格的书,我建议你看看。我一股脑儿把《经济学人》、《泰晤士报》和《卫报》文字风格的书都买了回来,至今还留着。现在我经常给我的学生讲这个故事,告诉他们做学术要有这样严谨的态度。



    第三位是Richard Doll爵士。Doll是我这个专业神级的人物,就是那个最早发现吸烟可以引起肺癌的人。记得那是牛津一次晚饭后的闲聊,我坐在Doll旁边。我说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名字是在中文的教科书里,非常敬仰。他说:“哪里哪里,我们只不过是幸运而已,那时慢性病研究刚刚开始,有很多像吸烟这样重要的危险因素等着我们发现,你们这个年代不同了。”


    Doll取得了那么大的成就,却轻描淡写地说是运气,我想可能是谦虚吧。可是,他说的时候却十分诚恳,不像只是客套。我一直没有真正理解Doll的这句话,直到我读了托马斯•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这本书,这是一本打开我大脑天窗的书。我更多伟大的老师是在书中遇见的,从未谋面,库恩就是其中之一。



    库恩语出惊人,说科学突破有很大的偶然性,是不可预测的。库恩还说,任何伟大的理论,明天就可能被证明是错的。用通俗的话说就是:你今天有了成就,可能是撞了大运,而你的成就明天可能会变成臭狗屎,一文不值。


    库恩说的太匪夷所思,我好多年没有回过味儿来。我不敢相信,也不甘心。难道我在医学院5年苦读的金科玉律很多并不靠谱?我在库恩搅的这个“旋涡”里打转了很久,跳出来后,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我再说详细一点。库恩说,科学上有个难题:一个科学家突发奇想、灵光一现,冒出一个崭新的理论,他是怎么想出来的?有没有缘由?有没有先兆?有没有套路?是否可以预测?如果有,我们就可以复制,可以用来激发人们的创造力。一群科学哲学家研究了很多年,结论是不知道。科学家的突发奇想没有任何先兆,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有极大的偶然性,不可预测,有点像蝴蝶效应,运气使然。因此,人们常说,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是苹果砸出来的,门捷列夫的元素周期表是梦里发现的,因为说不出别的所以然。



    科学突破竟然主要靠运气?大科学家罗伯特•科赫也是这么说的。科赫是现代细菌学之父,世界上第一个证明细菌可以致病的人,1905年获诺贝尔奖。在回顾一生成就时曾感言:“如果我的努力导致了比一般人更大的成就,我相信这是因为当我在医学领域徘徊的时候,误入了一条旁边还藏着金子的路。而如何识别金子和铜铁则需要一点儿运气。”科赫说他是误入歧途、运气使然,看来不完全是谦虚。


    库恩说科学突破很难预测,什么时候出现,在哪里出现?有很大的偶然性。但是一旦出现,对旧理论可能是颠覆性的、碾压性的,甚至是毁灭性的。他说这就是科学革命。我举几个例子。是太阳绕着地球转还是地球绕着太阳转?在天文学上是个重要问题。过去认为是太阳绕着地球转,人住的地方是宇宙的中心。哥白尼站出来说:不对,是地球绕着太阳转。哥白尼的日心说颠覆了先前的地心说。还有,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过去人们说是上帝造的。达尔文说:不,人是从猴子变过来的。进化论碾压了上帝造人的说法。


    爱因斯坦曾经预言,人类不可能俘获核能,意思是原子弹是造不出来的,但很快原子弹就造出来了。英国皇家科学院前院长罗德·凯尔文勋爵也曾经预言,说人造的比空气重的飞行器是不可能存在的,意思是飞机是造不出来的,但是很快飞机也造出来了。这些伟大的理论和预言,回头看似乎很可笑。


    医学里也有这样可笑的东西。希波克拉底是西方的医圣,影响西方医学2000多年。他认为人体是由血液、粘液、黄胆汁和黑胆汁四种液体组成的,如果这四种液体的比例发生改变,人就会生病。治病就是纠正这四种液体的平衡,方法有催吐疗法、泄泻疗法和放血疗法,两千多年来都是这样。放血疗法在历史上曾被用作灵丹妙药,什么病都可以治,没病时还可以放血养生。据说,美国前总统华盛顿临死前接受的就是放血疗法。今天我们觉得四体液说和放血疗法就是个笑话,但当时它们可是医学的金科玉律。



    《科学革命的结构》这本书教了我两个宝贵的东西。一是胜不骄败不馁。你取得了成绩,很成功,别自以为是,别自命不凡,很可能只是运气好而已。你努力了,但没有成功,别自惭形秽,别自暴自弃,你可能还差一点运气。英国作家Gilbert Chesterton曾说:“所有人都是常人,非常之人是那些知道这一点的人。”科赫和Doll不敢自大,也是这个意思吧。


    《科学革命的结构》教给我的第二个东西是怀疑。人类几千年的信条都可以错得这么离谱,这给了我们怀疑的底气。如果我们有新的确凿的证据,并具有良好的逻辑,我们完全可以怀疑权威,怀疑教条,甚至怀疑先贤。许多年后,当我看到Robert Merton“科学就是有组织的怀疑“这句对科学高度概括的名言时,我才知道库恩教给了我多么重要的东西。


    怀疑精神是科学的精髓。什么叫怀疑精神?我举个医学的例子吧。疾病是什么?病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应该是黑白分明、无可置疑的,否则如何诊断,不能诊断又如何治疗?真的是这样吗?



    我以高血压为例,说明这个问题。除非血压特别高,否则血压升高本身并没有太大问题,但是它是怎么成为一个疾病的呢?这是因为血压升高会引起冠心病和中风。但是,几十年的研究发现,血压和冠心病风险呈直线关系,血压越高风险就越大。血压值上没有一个拐点,高于它必然发生冠心病,低于它必然不会发生冠心病。如果存在这样一个拐点,它就是定义高血压最客观最科学的切点,可惜它不存在。那么,血压高于多少才算高血压呢?100 mmHg,95 mmHg,还是90mmHg?没有绝对的标准。事实上,我们一直都在人为地调动高血压的诊断切点。



    那么癌症呢?那么大一个肿块,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清清楚楚,黑白分明。其实,癌症不是一上来就那么大一个肿块的,而是从一个细胞的基因癌性突变开始的,然后长成一小堆癌细胞成为原位癌,原位癌继续长大成一个大肿块,还可能转移到其他器官。癌症长得越大,引起死亡的可能性就越大。癌症与死亡的关系和血压与冠心病的关系差不多,也不存在一个拐点。那么,多大的癌症才算癌症,也没有客观的标准。这样看,癌症也不是黑白分明的事实。但是,我们从来不会讨论癌症的诊断切点,而是仪器说了算:凡是仪器能检查出来的都叫癌症。我们的仪器越来越好,结果是能检查出来的癌症越来越小。


    疾病固然有其生物学基础,但绝不是黑白分明的事实,而是一个可以人为改变的规定。



    回到我和侄子的对话。小明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说:看来我们每个人只能祝自己好运了。我说是,但也不完全是。在你目标不确定时,在你好运降临之前,你可以做好两件事。第一是学会做人。记着头上三尺有神明,学会敬畏,懂得谦虚。否则,有一天当你真的变得高大了,如果头上没有光明,你的阴影会很长,甚至是斜的,你的坏影响可能会很大。第二就是把每天手里的事情做好,你目前所做的就是最适合你的,兢兢业业地把它们做好。事物之间是触类旁通的,学习是可以融会贯通的。等你锁定目标时,当你运气降临时,你不曾浪费你的时光,你过去做过的一切都会派上用场。


    小明似乎还是不太放心,说:大部分人忙了一辈子还不是什么成就都没有?不是白辛苦了?我反问小明,什么是成就?如果我们用一个标准来衡量成就,那么,成功只属于少数人。但是,我们每人心中都有一个向往,且常常不同。因此,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尺度可以度量所有的成功,也因为此,这个世界才变得如此多姿多彩。即使最后你没有达到预设的目标,但有一条,在这一路上会有无数特别美丽特别壮观的风景,如果你学会欣赏,单这些风景就足以令你满意了。



    最后,小明问我:“大伯,如果再活一辈子,你还会选择现在的工作吗?”我说会!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曾经有个很富有的人告诉一个年轻老师,别做老师了,做老师太苦了,不如去做生意赚钱。年轻人说,为什么啊?那个很富有的人说,赚了钱才可以衣食无忧,衣食无忧了才能真正静下心来全心全意地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他说我就是这样过来的,很快我就要去做我最喜欢的事情了。这个很富有的人就是马云。


    如果你是一滴水,无论生在哪里,都注定有一场惊心动魄的漂流,最终会流入大海,回归浩瀚的平静。


    人生就像一场漂流,特别高兴在这里遇见你。谢谢!


    遇见从这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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