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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波和他的《景观社会》

第一部分


作者张一兵(南京大学哲学系)节选自居依·德波著《景观社会》代译者序|授权刊登

在一个最不齿旧束缚、也最不缺新东西的年代做哲学研究,算是件既有趣、也累人的事情。因为新思想与新理念的生产速度往往比我们的脑子转得要快,大量五花八门的“后现代”、“后马克思”、“后殖民主义”之类的思潮汹涌而至,常常是前一波的模样还未端详分明,后一浪已经带着油墨香漂洋过海来到跟前。然而看多了以后,我最经常也是最愿意去做的一件事情倒是反过来做逆溯式的思想史寻根,往深里去看一看今天这些貌似十分时尚潮流的新东西,究竟是怎样从思想史的旧土壤里一步一步地生发出来的。放严肃一点来说就是:我更愿意去完整地看一看,这些新东西的历史性缘起究竟是什么?


我始终以为,倘没有认真走一趟思想史上逻辑寻根的全程,我们必定无法在一种简单的垂直性上真正对这些新思潮进行一番学术性的科学透视和准确把握。例如,若不去了解马克思的经济拜物教批判和青年卢卡奇的物化理论、不了解列斐伏尔和德波的日常生活异化说以及景观社会理论,当然还必须包括晚年拉康的真实域之说,恐怕就很难准确把握晚期波德里亚提出的作为当今世界本质的“类像”、“真实的谋杀”一类命题,更不用说真正去弄懂晚期波德里亚文化批判的理论实质。



因此,从光怪陆离的新东西里抬起头来,认真补上早先的一些重要思想史环节,实现一种具备历史感的纵向思维和眼光,将是当前学界这一类前沿性研究中首先必须完成的基础性工作。眼前这一卷由王昭风博士翻译的居伊·德波的名著《景观社会》(The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 ,正是当代西方文化思想史和后马克思思潮中不可或缺的学术缺环之一。毫不夸大地说,《景观社会》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文化逻辑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断裂。在这部成书于20世纪60年代中期的文本里,德波将马克思曾经面对的工业资本主义经济物化现实抽离为一幅「离裂于物质生产过程的现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性的总体视觉图景」;而马克思所指认的市场交换中已经颠倒为物与物关系的人与人的劳动关系,也被再一次虚化,成为商业性影像表象中呈现的一具伪欲望引导结构。这,就是社会景观现象。德波指出,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景观是人们自始至终相互联系的主导模式”。 固然,对于景观的这种被制造性,人们也是心知肚明,可却始终沉迷其中无法自拔,以致将自己本真的社会存在忘了个一干二净。用德波的话说,这是一种新的“分离”(异化)关系。由此,马克思的经济拜物教批判转变为一种景观拜物教批判。


总体而言,这是一本以社会批判和文化证伪为主题的论著,书中并未集中体现德波和情境主义所提出的“日常生活革命”和建构艺术“情境”一类的变革以及替代性社会改造方案。客观地说,相对于阿多诺奠基的否定性的方法论构件而言,德波开启了通达后马克思思潮的另一条重要现实路径。德波之思,直接影响了后来的波德里亚、凯尔纳等人。 旁的不多说了,在此文中,我希望能概要地介绍一下德波和情境主义国际的基本情况,以及《景观社会》一书中有关景观批判的要点。



居伊·恩斯特·德波(Guy Ernest Dobord)(1931~1994),当代法国著名思想家、实验主义电影艺术大师、当代西方激进文化思潮和组织——情境主义国际的创始人。1931年12月28日,德波出生于巴黎的一个商人家庭。其父经营一家药店,这使德波拥有了一个丰裕殷实的童年。然而好景不长,在德波5岁上,父亲就因病去世,家道也从此中落。1942年,德波进入波城公立中学读书。他热衷文学,特别是对《马尔多罗之歌》的作者洛特雷阿蒙很是着迷。这位后来深远地影响了超现实主义的著名诗人也在无意之中完成了德波思想的启蒙。法国解放后不久,德波一家又迁居戛纳。于是,1951年德波最初的哲学思想缘起于对超现实主义的迷入,这也是20世纪众多欧洲另类思想大师共同的思想开端。他于1957年组建情境主义国际,主编《冬宴》、《情境主义国际》等杂志,主要代表作有:电影《赞成萨德的嚎叫》(1952年),《城市地理学批判导言》(1954年),《异轨:如何运用》(与乌尔曼合作1956年),《异轨的理论》(1956年),《关于情境主义国际趋势行动和组织状况的报告》(1957年),《文化革命提纲》(1958年),《定义一种整体革命计划的预备措施》(与康泽斯合作1960年),《日常生活意识变更的一种视角》(1961年),《关于艺术的革命判断》(1961年),《关于巴黎公社的论纲》(与范内格姆合作1962年),《对阿尔及利亚及所有国家革命的演讲》(1965年),《景观商品经济的衰落——针对沃茨的种族暴乱》(1965年),《景观社会》(1967年)。1973年,德波根据自己的《景观社会》一书拍摄了同名电影。 


1988年以后,德波写出了半自传体的著作《颂词》,并继续完成了其《景观社会》的姊妹篇《关于景观社会的评论》(1988年),进一步完善了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理论。1994年,德波与布瑞吉特·考那曼合作,完成了自己最后一部电影《居伊·德波——他的时间和艺术》。影片完成之后,当年11月30日,德波在其隐居地自杀身亡。享年63岁。


德波一生最重要的两件事,一是1957年创立情境主义 国际(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 1957—1972),二是完成这部著名的《景观社会》。前者成了德波一生从事文化革命实践的基地,后者则是他最主要的理论贡献。


首先来看看情境主义国际。情境主义国际是20世纪中后期欧洲非常重要的一波社会文化思潮,它既是直接影响欧洲现当代先锋艺术和激进哲学话语的重要思想母体,也是《景观社会》一书的直接实践母体。在法国1968年的“红色五月风暴”中,作为一种批判的艺术观念,情境主义在西方近现代历史进程中第一次成为所谓的新型“文化革命”的战斗旗帜。情境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除了我们这里介绍的德波,还有范内格姆(Raoul Vaneigem)、德赛托(Michel de Certeau)等人。 我发现,情境主义思潮其实深刻地影响了后来在后现代语境中格外活跃的几个显要角色,其中包括波德里亚,以及作为晚期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哈维和凯尔纳等人,也是消费社会批判理论、后现代思潮的关键性学术资源。


情境主义国际成立之初,沿袭了很深的文学和先锋派艺术根源或者说传统。这些传统一直可以追溯到达达主义、未来派和超现实主义等欧洲先锋艺术运动,它们通过几个后起的先锋派团体的理论与实践,直接注入情境主义国际。上述先锋派团体的思想,直接或间接地生发出情境主义国际的早期观念,一举奠定了情境主义国际的理论基础和发展方向。此间所说的这些先锋团体主要是指:实验艺术家国际(The International of Experimental Artist)、字母主义运动和字母主义国际(Letterist Movement and Letterist International)和包豪斯印象运动国际(The International Movement for an Imaginist Bahaus)。它们的形成大都与当时欧洲独特的社会历史情境紧密相关,尤其是与20世纪初以来资本主义世界内部频频爆发的社会经济危机,以及两次世界大战以后笼罩欧洲大陆的悲观情绪有着深刻的内在关联。它们在不同程度上,或多或少都秉承了达达主义、未来派和超现实主义的传统,试图以各种先锋派艺术的方式反抗或改造异化了的西方社会现实。


实验艺术家国际拒绝现实主义和抽象艺术,他们试图通过连续不断的实验来寻求一种原初的和更直接的表达形式,同时,他们还提出了创造一个新的城市环境的思想。康斯坦特(Constant)进一步发展了城市环境的概念,并将其注入情境主义国际。字母主义运动的发起人伊索(Isou)则把都市青年人作为一个独特的阶级进行了分析。他认为,这个阶级尽管是被剥削的和未被充分重视和代表的,但因为尚未为家庭和工作所累,他们游离于市场之外,有幸免受资本主义市场的控制,因而享有相对超拔的自由。伊索的功绩在于第一个看到了这个非传统“阶级”的革命潜能。以上观点在马尔库塞那里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字母主义国际把业已由字母主义运动提出的建筑和行为理论付诸实践,并进一步阐释了“总体都市主义”(unitary Urbanism)概念。这一概念的起点是如下一种理念:建筑会直接影响居住在建筑之中的人的存在,并且这种影响远远超乎一般的想象。因此,关于建筑的批判性审视就成了生活批判的一条新途径。字母主义国际提出的另外一些概念,譬如psychogeography(心理地理学)、de'rive'(漂移)和de'tournement(异轨)等,也都在后来的情境主义国际有所发展和运用。包豪斯印象运动国际也宣称,有必要根据“总体都市主义”,利用所有的艺术和现代技术手段来建构一个完整的城市环境,并且认识到在“总体都市主义”与未来的生活方式之间将存在本质上的相互依赖关系。可见,以上各派别的思想存在很大的形似性,具体来说就是它们都提出变革当下社会现实的要求,并且各自的理论着力点大都在日常生活经验的批判上,并也都积极要求建构人的具体的生活情境(situations),以获得更加完善的生存状态。


理论上的共同之处和实践活动的需要,必然逻辑地牵引出1957年情境主义国际成立前夕由德波撰写的“关于情境的建构和国际情境主义趋势的组织及活动条件的报告”。这篇报告开门见山:他们认为这个世界必须被改变,情境主义就是要对这个束缚人的社会和生活进行彻底的解放和变革。德波在报告中简要论述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及意识形态问题,梳理并总结了各先锋派艺术的历史,更重要的是整理和提出了较为明确完整的情境(Situations)和景观(spectacle)的概念、情境主义的理论和实践目标,包括其时紧迫的现实任务:


“我们必须到处向主导文化展现出一种革命性的选择,调整目前正在进行但缺乏能被充分理解的观点的研究,并且,为了能够实现集体行动,通过批判和宣传来鼓励那些所有国家里最先进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与我们取得联系。”


至此,情境主义国际已经呼之欲出了!



1957年,字母主义国际与包豪斯印象运动国际合并,在意大利的国际会议上正式宣告成立情境主义国际。从此时算起,直到1972年宣布解散,情境主义国际的存在先后历时十五年。在目前可参考的资料中,根据情境主义国际思想发展及组织变化情况,学界一般把情境主义国际这十五年的历史发展大致划分为三个阶段,即1957年—1962年的“先锋派时期”、1962年—1968年的“从分裂到革命”和1968年—1972年的“从革命到分裂”。



总体而言,在先锋派时期,情境主义国际致力于寻求艺术和政治之间某种新的结合。期间,他们创作了大量各色各样的艺术—政治作品,如他们自己创办的杂志(由德波创办的情境主义国际的杂志《冬宴》和《情境主义国际》),各种小册子,剪贴簿,演讲录音,会议,展览,绘画,建筑的模型和规划,电影,联合抵制行为,对景观文化事件的破坏,等等。在此之上,最为重要的是他们进一步明确和阐释了“建构情境”(constructed situation)的概念。《情境主义国际》杂志的第一期就对该概念作了明确的定义:由一个统一性的环境和事件的游戏的集体性组织所具体地精心建构的艺术性生活瞬间。这个定义同情境主义国际创立之前的“总体都市主义”思想渊源颇深(实际上,“总体都市主义”在情境主义国际初期的理论中仍是一个重要概念)。后来“情境主义”的概念就是从这个核心观念发展而来的。“情境主义者就是从事于建构情境的人”,他必须“从事建构情境的理论和实践活动”,或者指情境主义国际的成员。


在这个时期中值得一提的还有另外一个重要事件,即1960年举行的情境主义国际第四次会议。会上一方面对情境主义国际的组织模式进行了调整,即由原来各国分部“联合”的形式改为“中央委员会”形式;另一方面,也是更为主要的一个方面,即情境主义国际的理论及活动重心发生了第一次转移,会议将其基础纲要从原先的“总体都市主义”转换为“游戏的解放”。以他们之见,在高级资本主义社会发展阶段,被解放的娱乐活动业已取代了被迫的工作和消极的自由时间之间的分裂,游戏问题成了对自由时间加以组织的问题。自由时间的解放是日常生活革命的前提和基础。马尔托斯(Martos)将这次会议视为情境主义国际的一个转折点,他认为,情境主义国际的整个历史是一个不断成熟的发展进程,即从艺术批判扩展到日常生活批判,再发展到对整个社会及其革命成果的批判。之所以说它重要,还因为自1961年的第五次会议开始,情境主义国际内部就逐渐发生了分歧,并最终在1962年出现分裂,部分情境主义国际成员被分离出去,于1962年3月组成第二情境主义国际(情境主义国际Ⅱ)。该次分离宣告了情境主义国际第一阶段的结束。


情境主义国际发展的第二个阶段是一个过渡性阶段,此时,国际将其研究重点由创作艺术—政治作品转向发展关于景观的批判理论。1966年6月在巴黎举行的第七次会议上,国际的成员们讨论了一些革命议题,包括革命团体的组织问题、情境主义国际与当代革命力量之间关系的发展问题、革命和不发达经济等等。当年,情境主义国际与斯特拉斯堡大学的学生取得了联系,并在斯特拉斯堡大学学生会的资助下出版了一本名为《关于学生生活的贫困——对经济的、政治的、心理的、性别的特别是智力方面的关注及其补救的可行性提议》的小册子。起初,这个小册子主要内容是关于学生现实生活的批判,后来渐渐扩展为对整个社会现实的批判,情境主义国际也由此在激进学生中名声大噪。


1967年,德波的《景观社会》和范内格姆的《日常生活革命》几乎同时出版,两本书都详尽阐述了景观的概念——这个概念几乎在10年前就已出现,并贯穿情境主义国际后来的整个革命历史。我认为,这两本书在理论逻辑层面上将情境主义国际推向了学术巅峰。


以德波的《景观社会》为例,我们不难发现,《景观社会》直接受到了黑格尔、马克思和青年卢卡奇的思想影响。倘若对这一文本进行孤立的阅读,此书是极其艰涩含混的,但假使将其置入情境主义理论的整体背景中来审视的话,它显然可以称得上是对当今资本主义社会有着独特见解的分析。书中最光亮的思想是:资本主义业已超越了它的生产阶段,利用饥饿来实现对被剥削阶级的统治已经是资本主义上个阶段的陈年旧事了。这是哈贝马斯、波德里亚等人后来重点阐述的超越“生产之镜”一类论点的隐性理论前提。根据德波的描述,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已经从生产阶段发展到了一个独特的景观阶段,在这个阶段里,生活的每个细节几乎都已经被异化成景观的形式:“所有活生生的东西都仅仅成了表征。”如果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人的生存方式上已经从存在堕落为占有,那么景观社会则进一步把占有转变为外观。考虑到情境主义国际对资本主义社会中作为主体的人的生产状态一直不减的积极关注和对人之异化状态所作出的强烈反抗的姿态,再加上当时各种复杂的社会危机,我们就很容易理解情境主义国际最终为什么会与即将到来的1968年法国“红色五月风暴”合流。


1968年的“红色五月风暴”是整个情境主义国际历史最重要的转折点。在这次革命运动中,情境主义国际声誉日隆,甚至可以说是达到自身发展在现实中最辉煌的顶点。德波自己说,1968年的学生造反运动使《景观社会》一下子“扬名天下”。 20世纪60年代,战后的繁荣从某个角度上看推进了法国经济的发展,但失业和低工资却普遍存在。整个社会迷漫着悲观绝望的灰色情绪,在西方思想界的煽动和风云际会的世界政治局势影响下,法国人甚至有些群情激愤、山雨欲来,一场现代社会条件下反抗主体异化的大革命可谓一触即发。“五月风暴”发生之后,情境主义国际也积极地参与到左派学生运动的革命斗争中。值得注意的是,在研究“红色五月风暴”的一般文献里,人们大都将思想领域中的萨特、加缪、马尔库塞、列斐弗尔,政治领域里的托洛茨基、列宁、毛泽东、卡斯特罗、格瓦拉、胡志明等人作为精神领袖,很少提及情境主义国际及其成员的理论和实践贡献,但实际上,“五月风暴”中许多著名的标语都出自情境主义国际成员之手,如“让想象力夺权”(范内格姆)、“我们拒绝用一个无聊致死的危险去换取免于饥饿的世界”(德波),等等。这些都成为革命重要的催化剂和精神标识。他们在如火如荼的学生运动中看到了无产阶级革命的可能性,也看到了建构反对主体异化的情境的可能性。他们积极主张成立直接民主和自治的工人委员会(Workers council):当下的斗争就是要消除雇佣劳动、商品生产和政府。革命的目标就是要进入自觉意识的历史,制止所有的分离和独立于个体存在的东西。“无产阶级革命已自发地在委员会中勾画出了自己的正确的形式……工人阶级现在知道了它的敌人和自己行动的适当的方法。‘革命组织不得不认识到不能再用异化的形式来反对异化了。’(《景观社会》)既然所有其他革命形式都导向自己目标的反面,那么工人委员会是唯一的解决方法。”就这一点而言,情境主义国际在理论上和革命实践上都是积极的和建构性的。


第三个时期,“从革命到分裂”。“红色五月风暴”失败之后,来自情境主义国际内外的各种问题日益凸显暴露,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自身“体面”的解散。革命的高潮终于过去,冷静下来的情境主义国际内部开始了沉闷而冗长的争论,并重新确定了1968“红色五月风暴”之后情境主义国际的发展方向。尽管根据情境主义国际自己的判断,“红色五月风暴”证明了他们在理论上的正确性,但他们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革命实践方式尚未成熟。冷静的反思也容易消磨激情,在这种看不见尽头的深思中,国际也日益消沉下去。1972年,德波与人合作出版了《真正的分裂》的小册子,正式宣布情境主义国际解散。这本小册子中有这么一段话,不再有任何“国际”性的必要了,因为“情境主义者无处不在,他们的目标无处不在”。实际上,从此之后,德波的情绪也一路走低,再也没能高亢起来。



以下,我们开始真正进入德波的《景观社会》文本。此书共九章,221节。初看起来,德波的文风颇有几分帕斯卡尼采式的味道。但与那种拒斥理性同一性的非逻各斯文本不同的是,《景观社会》有着自己明晰的理论逻辑结构。仔细端详,这本书看起来倒更像是某个理论学术文本未完成的写作提纲。篇幅所限,本文中我们具体只看作为德波此书中最重要内容的景观概念。


我认为,德波写作《景观社会》一书的理论意图其实相当显明,他希望以此宣告一个新的历史断代,即宣告马克思所面对的资本主义物化时代而今已经过渡到他所指认的视觉表象化篡位为社会本体基础的颠倒世界,或者说过渡为一个社会景观的王国。德波明确提出,在今天的时代,“景观—观众的关系本质上是资本主义秩序的牢固支座”。 故而,贝斯特和凯尔纳指认德波的理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对马克思理论进行修正的一种尝试”。 贝斯特还指认了更重要的一层理论支援背景,即整个情境主义的观念都不同程度地基于葛兰西的批判逻辑:当代资本主义的社会控制不再是外部的强制力量,而是建立在认同之上的一种文化霸权,此处,这种霸权就体现为景观。 此话的确不无道理。在此书的第一章,也是最重要的一章中,德波描述了他眼中这一次重大过渡的基本内容和特征,严格来说就是景观现象发生的基本路径和存在特征。



在第一章的开篇“引语” 中,德波援引了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第二版序言里的一段话,核心要义是批判基督教神学语境中那个上帝之城的幻象取代人之真实感性生活的断言。费尔巴哈指认那是一个“符号胜过实物、副本胜过原本、表象胜过现实、现象胜过本质”的被颠倒的时代。而固守人本主义立场的费尔巴哈则提出重新颠倒这种伪真实逻辑,以消除神学幻象、复归人之真实感性存在。众所周知,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对费尔巴哈宗教批判的指控主要是说后者把宗教世界归结为世俗世界的要求的提法虽然是正当的,可是却未进一步说明神学想象世界产生的原因恰恰在于现实中“世俗基础的自我分裂和自我矛盾”。在这个著名论断中,马克思提出了以下的表述——“世俗基础使自己从自身中分离出去,并在云霄中固定为一个独立王国”。 马克思的原意是,基督教在神学幻象中建立的上帝之城,实质是出于现实封建土地上专制统治的意识形态需要。而德波在此不落痕迹地借用费尔巴哈马克思这一双重语境来确立自己全新的立意:与上帝之城异曲同工,当今资本主义世俗基础已经将自身分离出来,在茫茫的总体性景象群中建立了一个同样虚幻的景观社会。德波认为,“费尔巴哈判断的他那个时代的‘符号胜于物体,副本胜于原本,幻想胜于现实’的事实被这个景观的世纪彻底证实”。 以下,不妨来看看德波自己的理论说明。


文本的第一段文字如下:“在现代生产条件无所不在的社会,生活本身展现为景观(spectacles)的庞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表象。” 这也是德波该书中最著名的一句断言。


为了更好地理解德波的这段名言,我们还是先来看一下作为德波理论逻辑核心的景观概念。景观 ,是德波这种新的社会批判理论的关键词,原意为一种被展现出来的可视的客观景色、景象,也意指一种主体性的、有意识的表演和做秀。德波借其概括自己看到的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新特质,即当代社会存在的主导性本质主要体现为一种被展现的图景性。人们因为对景观的迷入而丧失自己对本真生活的渴望和要求,而资本家则依靠控制景观的生成和变换来操纵整个社会生活。显然,德波指认上述景观性为当代资本主义最重要的本质特征,并将这个观点视作自己最重要的理论新发现。不难看出,支配德波景观概念的是一种二元性人本主义价值悬设逻辑,其眼中的社会景观与社会的真实存在二者处于一个对立的“是”与“应该”的批判张力弧之中。


其实,德波的深层理论逻辑与1845年以后马克思所具有的那种历史唯物主义视域是完全异质的。在德波这里,景观是一种由感性的可观看性建构起来的幻象,它的存在由表象所支撑,以各种不同的影像为其外部显现形式。尤为重要的是,景观的在场是对社会本真存在的遮蔽。后来,波德里亚又在此基础之上发明了类象一词,然后者所谓的类象的定位是存在论意义上的根本性篡位,因为它比原本存在更加真实。此外,德波进一步循着马克思的批判逻辑,推断景观生成的本质在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自我分离。我认为这个分析倒是切中要害。随后我们将发现,德波笔下的这个分离是一出在本体论意义上开演的悲情戏,也是社会存在异化的现实基础。


通观全书,德波在本文中并未从理论逻辑上直接界定景观的概念,而是试图通过研究性的讨论来背景性地指认这一现象。关于景观,倒是在后来的弗尔茨和贝斯特笔下有过比较明确的定义族:首先,景观指“少数人演出,多数人默默观赏的某种表演”。所谓的少数人,当然是指作为幕后操控者的资本家,他们制造了充斥当今全部生活的景观性演出;而多数人,指的则是那些被支配的观众,即我们身边普通的芸芸众生,他们在“一种痴迷和惊诧的全神贯注状态”中沉醉地观赏着“少数人”制造和操控的景观性演出,这种迷入性的“看”“意味着控制和默从,分离和孤独”。所以,波德里亚用“沉默的大多数”来形容痴迷的观众们。 德波后来也曾经刻画过这个“大多数”,他说:“观众简直被期望一无所知,一文不值。那种总是注视着观察下一步将发生什么的人从来不行动:这肯定是观众的情形”。 其次,景观并不是一种外在的强制手段,它既不是暴力性的政治意识形态,也不是商业过程中看得见的强买强卖,而是“在直接的暴力之外将潜在地具有政治的、批判的和创造性能力的人类归属于思想和行动的边缘的所有方法和手段”。所以,景观乍看起来是去政治化的,“景观的最重要的原则是不干预主义”,然而,也只有不干预中的隐性控制才是最深刻的奴役。其三,在景观所造成的广泛的“娱乐”的迷惑之下,“大多数”将彻底偏离自己本真的批判性和创造性,沦为景观控制的奴隶。 这当然也是后人的重新概括和分析。贝斯特还有另外一种概括——“景观的现实是:


(1) 一种真正的社会阶级统治的机构设施;(2) 一种意识形态,源于现实的社会状况,‘已经变得十分实际,并在物质上得以解释’;以及(3) 这种意识形态拥有一种真正的‘催眠行为’和刺激力量”。


好,在讨论过景观概念之后,现在我们再回到德波的文本。显而易见,上文引述的德波那段话是对马克思话语的故意改写。在《资本论》第一卷的开篇,马克思就告诉我们,“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统治下社会的财富,表现为‘一个惊人庞大的商品堆积’”。 他从作为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细胞的商品出发,一步一步引领我们探索各种形式迥异的物与物关系背后所真实存在的货币、资本关系,尤其是资本家获得剩余价值的秘密。而德波一上来就提出了一个与马克思截然不同的时代断言,他认为在今天这个“现代生产条件无所不在的社会”中,原先那个物性的商品经济世界已经转化成景观的总体存在,转变的实质在于“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表象”。请一定注意,此处发生了一场二重颠倒!马克思面对的资本主义经济现实是人与人关系的经济物化颠倒,而德波的新发现是这个「已经颠倒的物化本身的表象化再颠倒」。不难发现,德波其实并未真正理解马克思的物化批判理论,他的观点,成了后来波德里亚用“符号政治经济学”取代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的重要逻辑线索,也是后马克思思潮理论逻辑发端的重要来源之一。德波是在本体论的意义上来使用表象化一词的,意指资本主义社会的物化存在沦为故意呈现出来的表象,一种新的伪存在,或者叫伪存在的“二次方”。


关于这一点,德波曾经作过相当详尽的剖析,他认为可以将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划分为两个阶段:


经济统治社会生活的第一阶段,使人们实现了从存在向占有的明显堕落——人类实现的不再是等同于他们的之所是,而是他们之所占有。目前这个阶段则是经济积累的结果完全占据了社会生活,并进而导向了从占有向显现的普遍转向,由此,一切实际的“占有”现在都必须来自其直接名望(prestige)和表象的最终功能。同时,一切个体现实都已变成为社会现实,在这一意义上,个体现实直接依赖于社会力量并受社会力量完全塑型(completely shaped)。只有在个人现实不再存在时,个体才被允许显现自身。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本质是“经济统治社会生活”,马克思形容其为外在于个人的市场的经济力量支配了整个社会存在。在德波眼中,第一个阶段可以说是人的存在方式“从存在向占有”的堕落。这话并不直接来自马克思,个中的支援背景倒颇有几分神似于人本主义的逻辑,因为“存在”中“他们的之所是”是一种应该的价值悬设。马克思自己曾在狭义历史唯物主义或历史现象学中对此做了科学的说明: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人们之间的直接劳动关系。此外,在马克思那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本质恰恰不是对象的直接占有关系,而是资本所有关系在其中的统治地位。通俗一点而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恰恰是从对物的直接占有(这是封建关系的特征)到生产资料的所有关系的转变为特点的。资本家手中持有的并不是物,而是可以支配和统治物与人的资本所有关系。此即为德波理论分析中存在的问题。德波这个论点与弗罗姆的人本主义理论定位倒是有些异曲同工的意思。 不过,最重要的是,德波认为,当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处的发展阶段的本质是“从占有向显现”的普遍转向,即他自己所说的社会存在表象化已突显为资本主义的主导性范式。


显而易见,德波试图展示当前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新情况,问题是他这种个体现实沦为社会现实,个人受制于社会力量的塑型观点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从马克思开始,包括斯密、李嘉图以及作为哲学映照的黑格尔,都早已自觉意识到自工业化生产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产生以来,在充分劳动分工的基础上,作为社会总体性的抽象劳动取代了感性具体的个人劳动,而个体活动的价值实现也只能通过市场承认才能实现。比照而言,德波此时的表述既失之于不够准确,也实在称不上是新的理论发现,反倒是他那个关于原先的实际的“占有”在当今社会生活中都必须“来自其直接名望和表象的最终功能”的观点,多少算得上是德波独到的理论说明。其实,德波真正想说的是,原先经济社会生活中实际存在的关系(注意:他并未准确地洞悉社会关系的物化)而今已转化为一种依托于表象式的名望。他所说的“只有在个人现实不再存在时,个体才被允许显现自身”,其实也是对马克思的一种改写,如果说在后者笔下,资本主义社会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真实的直接关系倘不能物化为物与物的关系就无法顺利实现出来的话,那么到了德波这里,则成了个人的现实如果不能被虚化为一种非真实的景观式的“名望”,个人就将一无所有,换句话说,也可以叫无名则无利。我以为,德波的这个判断是十分深刻和敏锐的,放眼今日我们周遭的世界,所有的事物,倘不出现在报纸和电视上,似乎就不存在。就此意义而言,生活的表象化和景观化是本体论的。



在真实的世界变成纯粹影像之时,纯粹影像就变成真实的存在——为催眠行为提供直接动机的动态虚构的事物。为了向我们展示人不再能直接把握这一世界,景观的工作就是利用各种各样专门化的媒介,因此,看的视觉(sense of sight)就自然被提高到以前曾是触觉享有的特别卓越的地位;最抽象、最易于骗人的视觉,也最毫不费力地适应于今天社会的普遍抽象。但是景观不仅仅是一个影像的问题,甚至也不仅仅是影像加声音的问题。景观是对人类活动的逃避,是对人类实践的重新考虑和修正的躲避。景观是对话的反面。哪里有独立的表象,景观就会在哪里重建自己的法则。


真实世界沦为影像,影像却升格成看似真实的存在。波德里亚有言,“原始社会有面具,资产阶级社会有镜子,而我们有影像”。 上述变化的实质在于虚构的东西已经使人们不自觉地处于被麻痹的“催眠”状态。恍如魔术师手中高明的戏法,各种“专门化的媒体”一夜之间成了主角,“视觉就自然被提高到以前曾是触觉享有的特别卓越的地位”。其实,在德波的时代,大众媒介尚处于刚刚在场的初始状态,对社会生活的影响远不如现今霸权式的全球媒介网来得深刻和广泛。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后来的凯尔纳将德波的景观发展为今天横行全球的媒介景观。 当然,所谓的“视觉”是哲学上的看。德波的意思是,过去,我们还是通过操作具体的物质实在来改变世界,或者说当时我们的触觉尚能稳居“卓越的地位”,而现今起决定性作用的已经是视觉了——必须让人看到!正是在这个思路上,后来甚至有人指认当前社会已经是“视觉成为社会现实主导形式”的“影像社会(society of the image)”,理论上也称“视觉或者图像的转向”, 还有人将其称之为“视觉中心主义(ocularcentrism)”(马丁·杰语)。这一点,似乎已经成了批判理论中的共识。更重要的是,德波进一步指出,景观的本质是拒斥对话。景观是一种更深层的无形控制,它消解了主体的反抗和批判否定性,在景观的迷入之中,人只能单向度地默从。如是,方为景观意识形态的本质。


对此,德波心生感慨:“景观继承了西方哲学研究的全部缺点,亦即试图依据看的范畴(categories of vision)来理解活动,并将自身建立在精确的技术理性的无止境发展的基础之上,而这种哲学传统正来源于这一思想形式。” 不同的是,这种本体之看导引出存在本身的表象化,而表象正是资本主义新的存活方式。波德里亚则指认这是一种“赋予内容的表现以优先权的”唯心主义。


这个所谓的本体论语境中的“表象化”让人联想起康德的认识论革命。众所周知,康德从休谟的命题出发,做出了自然界总是以特定的形式向我们(主体)呈现,而呈现本身是先天理性构架统摄的结果的结论,康德的深刻之处在于他洞悉了以下事实:这个结果并不是事物(物自体),而只是一种被先天综合判断整合过的“现象”。康德之后,黑格尔继续抓住理性逻辑构架并将其建构成新的造物主,而马克思的功绩则是不依不饶地剥离了这个造物主身上思辨的外衣,曝露出工业性现代性的资本关系和暴力性结构的真实面目,从而批判性地指认了资本逻辑的物化狡计。德波的动作与这几位前辈是一脉相承的,他将颠倒了的物化指认为表象化的呈现,将颠倒再次做了个颠倒。在马克思那里,商品周身尚维持着一个可直接触摸的感性物质外壳,而到了今天的资本主义生活中,连那张“跳舞的桌子”——神秘的物的外壳都蒸发了。茫茫世界,触觉完全失去了用武之地,惟余眼前诱人的影像叠映出来的景观。不过,这并不是说物真的就变成了完全虚无的景象,德波说的是,在生活中,景象成了决定性的力量。景象制造欲望,欲望决定生产,也就是说物质生产虽然依旧是客观的,但却是在景象制造出来的假象和魔法操控之下劳作的。好一个颠倒又再颠倒的世界!“在这个真正颠倒的世界,真相不过是虚假的一个瞬间。” 景象叠映景象,人就生活在这光怪陆离的虚假幻象之中,悲情地依靠幻象而活。


从生活的每个方面分离出来的影像群(images)汇成一条共同的河流,这样,生活的统一便不再可能被重建。重新将他们自己编组为新的整体的、关于现实的片断的景色,只能展现为一个纯粹静观的、隔离的伪世界(pseudo world)。这一世界之影像的专门化,发展成一个自主自足的影像世界,在这里,骗人者也被欺骗和蒙蔽。作为生活具体颠倒的景观,总体上是非生命之物的自发运动。


景观是生活的具体颠倒,它由现实中“片断的景色”叠映而成,构筑了一个非生命之物的自主自足的自在运动,其本质是影像编织成的被隔离的“虚假世界”。所以,“现实显现于景观,景观就是现实。这种彼此的异化乃是现存社会的支撑与本质”。



关于景观的统治形式问题,最早是德波在《景观社会》第64~65节中提出的。他将景观区分为两种主要形式:集中的(concentrated)景观和弥散的(diffuse)景观。


“集中的景观从根本上与官僚政治资本主义相联系。”这是一个理论定位。作为一种技术而言,所谓的集中的景观可能是由欠发达社会在试图加强国家权力时引入的,或者是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特定的危机时刻出现的。从本质上看,集中的景观就是官僚政治专政的工具。


官僚政治所有权本身就是集中的,因为个别官僚主义者在官僚政治共同体内,只能以其官僚主义者的成员资格参与到全部经济所有权之中。商品生产在官僚政治资本主义社会较少发展,它同样也采取了一种集中的形式:被官僚机构把持的商品是整个社会的全部劳动,它出售给社会的是社会的大批残余物。官僚政治经济的专政,不可能对被剥削大众留下任何一次重要选择的余地,因为它必须选择一切事情,它独立做出自己的全部选择,无论这一选择是关于食物、音乐还是其他任何东西,因此,这意味着它已向自己宣战。这一专政必然伴随着持久的暴力。


在德波眼里,纳粹时期的法西斯国家就是集中景观的典型,也可以说是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出现危机时生成集中景观的案例。不过,德波不恰当地将前苏联式的“斯大林主义”也列入其中,并将之作为欠发达社会加强国家权力时引入集中景观的现象。在此,德波连举了几个例子,譬如官僚集团把持作为全部社会劳动的商品,而社会只得到某些“残余物”;譬如国家利用官方声明将许多光彩形象集中于某个个人身上,而“每一个人必须不可思议地将自己或认同为绝对的名人或无声的消失”;再譬如,“无论哪里集中景观在统治,哪里也就是警察在统治”。在我看来,关于所谓的集中景观,德波的见解并无多少深刻与独到之处,他只是将景观作为一种统一的暴力图像,生生嫁接到专制主义上罢了。此外,这种所谓的集中景观既不是资本主义发展的新现象,也与他自己之前对景观的理论描述有明显的出入——所谓的专制主义中发生的景观怎么可能是不干预的呢?这种干预,就是德波否认存在的外部强制。由此看来,德波关于集中景观的说明,倒是一个明显的学术败笔。


所谓弥散的景观,也就是景观的一般形式,被德波指认为当代资本主义的社会控制新形式及其意识形态。其实,上文全部的讨论都是围绕景观这一形式展开的,在此无需赘述。关键是到了1988年,距《景观社会》一书发表已有21年的时候,德波推出了有关景观问题的一个理论新文本,即《关于〈景观社会〉的评论》,再度回归景观的形式问题,提出了一种新的景观形式,即综合的景观(integrated spectacle)。德波在书中又一次肯定了自己二十多年以前的理论发现,并对当时的部分论点做了进一步的阐述和补充。我以为,德波这一新文本提出的新的“理论发现”,就是所谓景观统治新形式——综合景观的论述。



德波宣称自己在《景观社会》一书中“说明了现代景观本质上已是:一种继承了无责任感之君权的市场经济的独裁统治及与这一独裁统治相伴随的政治新方法的总体”。 作为一种独裁,景观与过去的暴政不同,它常常呈现为某种甜蜜的意识形态控制。德波认为,1968年的红色五月风暴是短命的,它没能阻止景观的继续布展,“景观继续在聚集其力量,换言之,当景观的密度在社会中心日益增加时,它又最大限度将其边界扩散至社会的所有方面。它甚至已学会了一种新的防卫技巧,作为受到攻击时总是能够运用它的这一能力的一种技巧”。 言下之意,在经过20年的发展之后,景观社会不仅未曾有丝毫的削弱,相反,通过理性地整合前两种形式,景观的“第三种形式又建立起来,以这一形式的普遍胜利为基础,它越来越展示出自己的强壮和扩散。这就是综合的景观,自此以后它将自己强加于全球”。 关于所谓综合的景观,德波曾做过极为详细的说明:


综合的景观显示自己的集中和弥散是同时并存的,自那时到现在,富有成效的二者的结合学会了最大规模地使用二者的这些特性。他们以前的适用模式已相当大程度地改变了。至于控制中心的集中景观现在已变得很神秘,并不再被知名的领导者或明确的意识形态所占有。而在弥散的景观方面,景观也不再将其标志置于在社会中产生的行为和对象的几乎全部领域这样的程度。因为综合景观的最后的意义是——它将自己整合进现实到如此程度,以致其实它正是在记录这一现实,而且它对它的重建实际上也正是在记录它。结果,这一现实就不再对抗好像有点异化的综合景观了。当景观集中的时候,周围社会环境的越来越大的部分就从它逃离;当景观弥散的时候,周围社会环境的较少的部分就从它逃离;今天,周围社会环境已没有任何一个部分可以从它逃离。综合景观已将自己伸展到这样的程度——它现在已渗透进全部实在。在理论上,通过经济理性不屈不挠成功的实际经验,快速和普遍展示的东西是很容易预言的:那就是,虚假的全球化也就是全球的虚假化。


显然,对今天这个综合的景观,德波只是强调了它的无所不在性。景观,已经“渗透到全部实在”,资本主义的全球化就是景观的全球化。与此同时,德波进一步指认综合景观的五个主要特征:“不间断的科学技术的更新;国家和经济的一体化;普遍化的秘密;无可置辩的谎言;永恒在场。”


倘若对德波关于景观形式的分析认真做个剖析的话,我并不认为他这个理论有何惊人之处,相反,较之于先前他对景观本质的独到而深刻的断言来看,有关景观形式的宣言倒是其明显的学术败笔,恰恰暴露出他对社会结构和当代科学及社会实践发展认识的不足。尤其是进入20世纪末期之后,全球资本主义的新进展(弹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作为地区资本联盟的欧盟)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低潮以及后现代思潮的汹涌突现,特别是信息电子工业和网络社会的全新媒介掌控的霸权,使整个世界发生了空前剧烈的深刻变化,而德波却似乎对这场剧变置若罔闻,其言说听起来更像是一个隐居深山的遁世者发出的不合时宜之谈。就这一点而言,凯尔纳的当代景观研究可以算是对德波理论的有力补充。前者认为,德波的景观概念过于抽象,“带有明显的总体论色彩”,而他自己的景观概念则更加具体、微观。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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