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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色亮光纸彩带挂在天花板上,绿色镭射灯穿过人造烟雾,乐队调试好一首 disco 歌曲。美莲娜上台了。他披着金色长发,画着千禧年日式妆容,穿一身红纱和黑丝袜,「Hello, 大家好,我叫美莲娜,我是…」美莲娜不慌不乱地解释「那你就错了…其实无论是哪种,我也是先从反串变成人妖,再成为变性人。所以都必须要经过那道关。如果哪位朋友不信,等会儿上台,摸上摸下都可以…」艳舞表演者美莲娜的真名其实是李二毛。1978 年,他出生于四川渠县的一个农村家庭。八岁时,父亲因为贩卖妇女儿童被枪毙,身有残疾的母亲也很快改嫁了。二毛只能跟着表哥到重庆捡垃圾。慢慢一步一步地来到了深圳。而今天的讲述者贾玉川,年近 60,是个纪录片导演。20 年前,他是深圳晶报的摄影记者。当时深圳正是改革开放的前沿,无数人的命运在这里翻覆,二毛便是其中之一。2003 年,机缘巧合之下,贾玉川认识了二毛,并跟随他拍摄 17 年。2003 年,我在拍摄一组图片故事,记录改革开放带给深圳的文化变迁。在一位朋友的邀请下,我参加了在长安酒店顶层举办的一个变装表演比赛。表演者或穿着三角裤秀肌肉,或画着浓妆走秀、跳舞,有疯狂的 disco,有缠绵的交际舞。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我很惊讶。那时候,资讯不发达,在我的意识中,根本没有「同性恋」、「跨性别」、「异装群体」这类概念。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噢,还有这样一群人!」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真名。他有很多名字,有人叫他雯雯,有人叫他美莲娜。这次经历让我深受震撼,我开始跟踪记录这个从未了解过的群体。我还记得,那时候的二毛很年轻很瘦,长相俊俏,化妆后确实有几分女人的妩媚。但在那次变装比赛中,她只得了第二名。第一名叫玛丽,用现在的话说,她是专业的「变装皇后」。但是后来玛丽跟着男友去海南做全身的手术。临走前,她把所有的演出服都送给了二毛,有夸张的大袍子,有缀着孔雀毛的华冠。继承了玛丽的衣钵后,二毛也成立了自己的艳舞队,四五个人一起跑场子。那时深圳刚兴起一批同志酒吧,这种艳舞表演非常受欢迎。有一次,一个小公司的庆祝晚会邀他们去。我记得当时一直打电话催他们,还派专车去接。到了会所以后,这波人趁着酒劲,全都脱得半裸,光光得抱在一起狂欢乱舞。那些女同事看得目瞪口呆!二毛在其中还是个灵魂人物。他近乎全裸,只穿一条三角裤和一双大皮靴,骑在一个男观众身上,用皮靴紧紧缠着他。男性搂着他在舞台中央旋转。这后来成了二毛的拿手绝活。二毛就随着团队,每晚跑三四个场,一晚能够挣几百块钱。在当年是非常高的。掌声、笑声、哨声、刺激的夜生活、金钱的诱惑,我觉得是那时候吸引他做这行的强大由头。那次大家都喝多了,不知道怎么扯出来说二毛存款折里有 50 万。其他几个队员就准备绑架他,勒索这笔钱。但实际上二毛存款折里只有 5000 块钱。二毛为了躲避他们,什么都不要了,一个人连夜偷偷地跑到了海南。从此,所有人都跟他失去了联系。二毛是 2005 年回来的。我们约在一个十字路口见面。之前的二毛尽管清秀,但也有棱有角,还是个青年小伙的感觉。回来时,他已经完全打扮成女性了,高高的个儿,穿一双长靴子、超短裙,脸也整了,喉结也做了,还隆了胸。他画柳叶眉,蓝色的眼影,浅浅的腮红。他身边跟着一个壮小伙,穿白衬衣,牛仔裤,1 米 8 的个子,短发,浓眉大眼,肌肉健硕。他俩拉着手晃荡过来的,看着我端着机器在拍摄,二毛不好意思地背过去,真的像个害羞的女生。小伙憨憨厚厚地对着镜头笑。我说你们俩什么关系?后来,我开车拉着他们去了二毛晚上要演出的歌舞厅。在那儿,他就跟我讲这些年他如何逃到海南,如何做了隆胸手术。手术恢复后,他去佛山坐台表演,非常成功。人们往他裤子里塞钱,他把挣的钱撒在床上,踩在上面跳舞。有时喝多了,那些小服务员都可以随便拿他的钱,一百一百的随便拿!当晚的演出也让我惊讶。二毛可以独自一个人表演了。以前是默不吱声的一个团队,也就是跟客人搂搂抱抱,扭扭身姿。现在,他可以一个人站在台上面对十几桌客人。他说自己是从泰国来的人妖,挺着胸膛,会白话(粤语),会唱歌……他的举止,他的装束,他的神采奕奕都让我记忆犹新。他就像个大明星,与那晚落荒而逃的二毛不再是同一个人。在我看来,二毛从小无依无靠,只能跟着表哥,所以她渴望男性的呵护,只是农村没有这样的土壤。二毛也渴望急速通过财富改变自己的身份和命运,做出这样的选择也算顺其自然。即便是今天,敢于迈出这一步的人也不多,大家都很羡慕二毛。他成了红人。一夜之间,爱情、事业、金钱,二毛都有了,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光鲜。他的男朋友小江从武警支队退伍后,在为一个老板开车。认识二毛后,他就帮助二毛联系场子。但他口舌很笨,接活不好。所以时间久了,当性不再是他们之间的一种吸引后,利益的矛盾就凸显了。他俩在一块儿两三年,时好时坏。那时二毛一直渴望快速有一笔钱支持他做变性手术,然后成家。当时,这类手术估计要十几万,我想他的钱还不够。而且他为了排解寂寞,经常打牌,输得很多。故事发展到后面,他就渴望找到一个强有力的肩膀。他让小江赶紧找一个赞助,他要像金星一样,要出唱片,要上同一首歌。为了讨好二毛,小江找到当时开车的老板,林老板,请他来他们简陋的出租屋里,买了几个盒饭,喝了一场酒。他们想让林老板捐赠 5 万块钱。有两件事让二毛兴奋不已,一是林老板拉二毛坐在他的腿上,却不知道二毛是个男人;二是二毛判断林老板的劳力士手表至少值几十万。他让小江赶紧帮忙说和林老板投资,「我要去变性!我要去整容!我要成名啦!」林老板的劳力士是假的,林老板也是假的。他不过是个胡吹乱侃的水货老板。但二毛没有放弃,他又辗转联系过很多老板,可惜都没成功。后来,他干脆自己联系经纪公司。那时深圳还设置有二线关,关外的人没有特殊证件不能进入关内。二毛就想尽办法入了关,花了几千块钱找到一家愿意给他拍电影的公司。但这家公司敲诈了二毛一大笔钱后,不知所终。耽误来耽误去,二毛的演艺事业渐渐荒废。她和小江的感情也走到了尽头在跟小江分开后,他又认识了一个男朋友,非常相爱,就在打扫房间的过程中,他们还跑到屋里做爱。但是没过多久,我再去见他,他又成了孤身一人,又是痛哭流涕。他的生活总是漂浮不定、缺乏安全感。好不容易建立一个幸福的港湾,他又亲手毁掉。一个晚上,他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去。我跑去一看,屋里砸得乱七八糟,满地酒瓶,他浑身沾满血迹。他指着客厅的一张床和一张沙发说,住在这里的两个网友被他赶走了。他们在这儿住了一两个月。我不知道他们具体怎么生活,但可以想象是比较乱的。他很痛苦。失意、失恋、内心的孤独折磨着他。他极度害怕孤独。从小,一个人在房间里,他都怕得要死。他自暴自弃,生活全然失去了往日风光。我也心疼,也怨他不争气。我埋怨说「你为什么不好好生活?干嘛老是折腾?你多久不演出了?」那时,我不懂二毛的孤独和无助。我不明白他找我来,只是想有一个人陪着他,听听他的酒话。2008 年,二毛联系我说继父让他赶回四川老家,有急事。我也希望二毛能离开深圳,这对他也许会是新的开始。所以,我决定去一次。这次陪着二毛一起回家的,除了我,还有他的新男友——小龙。之后人生的漫漫长路,小龙陪着二毛走了 10 年。小龙是广西的一个小孩,是啊,一看就是个孩子。他个不高,瘦瘦的,眼神始终飘着,拼命地抽烟。母亲生了 5 个男孩后,跑掉了。父亲带他们长大。他的哥哥吸毒,把欠的一大笔债记在小龙名下。最后他们在家乡呆不下去,来了深圳。哥哥带着小龙敲诈,用小龙作诱饵,让他在会所里做鸭。做到半截,他哥哥再冲进去用照片要挟嫖客给钱。他们看到二毛在会所表演,以为他很有钱,想敲诈一把。结果二毛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小龙后,小龙很受触动,觉得自己也是这样的沦落人。他俩很聊得来,慢慢就好上了。正好这时候小龙哥哥被抓进去了,小龙没地方去,他就带着之前诈骗的一两万块钱,买了空调、电脑、冰箱和二毛一起生活。之后接二连三发生了很多事,到了 2008 年,二毛家的宅基地被邻居侵占,继父说再不回来,你的地就全没了。他回去正是为了那块田地,他想有了地就有了钱,有了钱他就能做手术了。他们很落魄,二毛那床被单子用了十几年。三四月份,冷得要命,他们没有厚衣服,就拿被单子罩着。二毛坐靠过道那边,小龙坐靠窗的位子。晚上,小龙就躺在二毛的腿上睡。二毛抱着小龙的头,用一只胳膊护着。整个车厢里人都睡了,二毛醒着。上下客时,他就赶紧用手护着小龙的头。他怕乘客的大包小包碰到小龙。二毛十几二十年没回家了。到了村里,围来好多人看稀罕。二毛这次回来,真的太难了。他干活时,总有村民围上来嘲笑他。侵占他家宅基地的邻居也不理他。迫不得已,他在父亲留下的宅基地上除去荒草,把坡挖平,建了一个塑料棚,想养鸡赚钱,重新翻身,脚踏实地当农民,跟小龙好好过。他俩都非常吃苦耐劳,靠着自己的双手挖山、挖地、打井、引电,把蛇皮袋帐篷弄得像模像样。帐篷里一半养鸡,一半生活。为了不让鸡沾着稀泥和鸡屎,他们自己一点一点编织了一张竹笆子,让鸡站在上面。手被割出再多口子也不抱怨。篷里有一个摇摇晃晃的破桌子,一个从大伯家拿来的光板床,铺上稻草,他俩就睡在一块儿。「先养十只鸡,再养百只鸡,一只鸡卖多少钱,两三年后我们就会发起来。那时候我就可以做手术了,我们就可以正式结婚了。我们去领养一个孩子。我们也可以生活得很幸福……」他们躺在被窝里就在算这笔账。第二年春节,有一次我跟二毛上街买年货,在村口遇见一对新人结婚,场面非常热闹,鞭炮齐鸣,搭了一个彩虹桥,弄得很宏大。二毛和小龙被那种结婚场景吸引住了,两个人看得入迷。触景生情,二毛对小龙说「咱俩结婚时,要比他们办得还排场。我们到你们村办,把全村人都叫来。我要用4个大音箱,让全村来祝福我们!」他想重新生活,但也不容易。这是命中注定的。他已经走上一条不归路,回不去了。当地农民不会接受他。除非他俩分开,除非二毛剪掉头发,变回男人。后来,村长也来撵他,说他名声不好,能回去就尽量回去。他帐篷右边的那户,家里有人在法院,也是那家侵占了二毛的宅基地。但人家有势力,二毛势单力薄,亲戚又不团结,所以他争不到自己的利益。最后,二毛说,那户人趁他和小龙酒后吵架,在自家门口搁了一把菜刀,找到公安,诬陷他们酒后要杀人。公家就把二毛的棚子和鸡彻底清了。二毛和小龙凭借自己双手创造的幸福生活,又一次被打碎了。失去容身之处,他们只能再一次回到深圳。但这么久的互相陪伴让两人的羁绊更深,也让二毛明白了,两个人一起过日子,就是夫妻。他剪了头发,用布袋紧紧地缠住胸,不让它显露,然后跟着小龙一块到工厂里,实实在在地做工赚钱,跟小龙厮守在一块儿。但又有问题,他没法跟小龙分到一个宿舍。他既不能去男寝也不能去女寝。我见他时,他委屈在厂外村里的一个小阁楼,也就两三平米。大热天,他揭开衣服给我看,身上捂得都是疹子。他压力很大,不敢跟别人交朋友。一旦别人知道了他的秘密后,他恐怕就难在厂里呆下去。所以,他急切地想把假胸摘除,重新回到男人身,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小龙分到一个宿舍,在一块工作。但没过多久,他的假胸还是被工友发现了。几个人纠结起来把他揍了一顿。那人拿着工具砸他的头,幸好有人拦住,二毛活了下来。我见他时,他一个人坐在派出所门外的地上痛哭,工服也被撕烂了。那时候已经半夜两三点,一个人也没有,黑灯瞎火,他诉说着被打的经过。我也跟着心疼。后来,我下决心帮他联系上一家医院,为他摘除隆胸。检查时,二毛说了这么一段话「我原来生活的圈子很小,做了上面就想做下面。当我接触到现实以后,他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人们对我也一样,既不把我当男人也不把我当女人。现在我想通了,我是男是女不重要,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也该把这些假东西取出来了。」在我开车送他回去的路上,二毛联系了他作为假女人的最后一场演出。这是一个洗脚城的周年庆,二毛当时唱了一首梅艳芳的「夕阳之歌」,他唱得非常投入,掉下了眼泪。演出结束,在回去的路上,院长给我打电话。因为开车,我是免提接的。院长说,明天手术要暂停了,因为二毛可能携带艾滋。我很惊讶。二毛也愣住了,没说任何话。等到了他的住处,我觉得他是崩溃的,他一口一口深深地抽烟,大哭了一场,边哭边说「如果是真的,我有两个心愿。第一,我要回老家为我爸建一个空坟,让他的灵魂入土为安。第二,我要去一次香港,再找一座高楼,我要喝酒,在楼顶喝,越多越好,醉得我不省人事,我就跳下去。因为就算我活下去也会害人,我相信这种死法对得起所有人。」第二天,二毛不见了,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断了,没有了。2019 年 8 月,关于二毛的纪录片入围荷兰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节的展映单元。我作为导演,想邀二毛一起去颁奖典礼走红毯。前十几年里,二毛总盼着成为明星,如今,机会终于来了。但是,二毛消失了。我拼命地找,最后总算通过二毛的身份证号码找到了他老家的政府部门。这时,我才知道,就在 5 个月前,二毛已经一个人孤独地死在了老家县城的出租屋里。「2017 年 3 月 2 日,终于变成男人了,不用再做人妖了。这个东西跟了我多少年,我也不记得了。帮了我也害了我。总得来说,别人只能活一种人生,我活了两种,也值得吧。但问我后悔吗,多少也是有的。现在好痛啊,跟了我十几年了,一下感觉空空的,不是说不习惯,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过小时候算命的说,我靠女人吃饭,没想到是这样靠女人吃饭,还是靠男人自己好。伤好了,就是男人了,可以去海边游泳啦,挺好。我现在需要平静,需要休息,不能太劳累,先挂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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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我们使用代词「他」指代二毛,并非想定义二毛的性别。正如二毛所说「是男是女不重要」,毕竟在我们的漫长经验中,本没有区分男、女代词的传统。性别是太好打破的东西,而「亻也」始终是一个人。
01.Story FM Main Theme - 彭寒(片头曲)
02.Mes - Murcof(李二毛身世)
03.Salim Waits - Brian Reitzell(海南归来)
04.福气 - 彭寒(混乱生活)
05.华芳 - 彭寒(小龙)
06.Worrytrain - The Trenches Choir(回不去了)
07.夕阳之歌(Live) - 梅艳芳(最后一次演出)
08.Zenda - Gustavo Santaolalla(片尾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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