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软埋还有:点天灯、水火巷、锁喉炮:李庄的乡绅和乡绅们的下场
向以鲜|文
你们用所有的爱
所有的信仰、所有的
土地,房屋,包括儿女
安放了祖国,战火中
一方宁静的书桌
安放了知识和良心
光荣辽阔的祖国啊
却最终没有你们的安身之地
没有你们的葬身之地
不朽的灵魂,随风而逝
连一粒骨灰瓮之沙
也沒有留下
[注]“骨灰瓮之沙”为保罗.策兰语。
【礼失,求诸野】
七十五年前,烽火连天的岁月。中国知识分子,在当时地图上连名字都找不到的川南李庄,终于放下一张“宁静的书桌”。 小小的李庄,一时名流荟萃:傅斯年、陶孟和、李方桂、梁思成、梁思永、林徽因、董作宾、李济等。
在我们列举这些璀璨名字的同时,请朋友记住下面这些名字——来自小小乡镇上的—— 这些伟大的乡绅!没有他们,就没有伟大的李庄,他们是:罗南陔、张官周、杨君惠、宛玉亭、范伯楷、杨明武、邓云陔、张访琴、李清泉、罗伯希等。
这个事实,再一次印证了我一直以来的看法:中国文化的根脉,在很大程度上,是依赖于中国的乡绅地主阶层,才得薪传不朽的。没有乡绅文化的中国,尤其是广袤的农业文明空间,将成一片废墟——不仅仅是建筑或群落意义上的废墟,而是心灵或灵魂意义上的废墟!
孔子当年说:礼失,求诸野(《汉书•艺文志》)。这话的意思是:如果蕴含伟大文明传统的礼文化丧失了,我们就应该到民间(乡野或乡村)去寻找,去重新获得。显然,在孔子看来,真正的礼的根源,并不一定保存于繁华之地(如城市),往往保留于淳朴古老的乡村中。在中国古代的乡村,始终活跃着乡绅的影子,正是那些血液中流动着中国文化的乡绅们,将文化的精义一代代传承下来。我们今天去观看星散于各地的种种明清大院,那都是乡绅们为我们留下来的宝贵文化财富。中国古老的乡村文明,正是由一代一代具有传统知识与怀抱,取得生活与思想自由的乡绅们创建出来的。
这让我想起埃及文明,尤其是金字塔文明。近五百年前,瑞士钟表匠布克得出了一个与我们常识相违背的结论:雄伟而又无比精致的金字塔,不是由苦难的奴隶们建造出来的,充满苦难的人,是无法完成这样浩大的工程的。金字塔是由一群快乐的、幸福的,有着无比想象力的,虔诚的自由人创建出来的!布克得出这一结论,缘于自身的经历:布克本为法国天主教徒,因反对罗马教规而锒铛入狱。服刑期间,被安排制作钟表。手艺精湛的布克在监狱中,在各种高压强迫中,却再也制作不出日误差低于十分之一秒的钟表了!而自由时的布克,在作坊里能轻易制造出日误差低于百分之一秒的钟表。布克后来明白了其中的秘密,因此他推断:“金字塔这么浩大的工程,被建造得那么精细,各个环节被衔接得那么天衣无缝,建造者必定是一批怀有虔诚之心的自由人。难以想象,一群有懈怠行为和对抗思想的奴隶,绝不可能让金字塔的巨石之间连一片小小的刀片都插不进去。”
近代以来,曾有学者(如梁漱溟、晏阳初等)曾试图重建已然崩散的乡村文明,但最终因势单力薄而收效甚微。
作为一个以农耕文明为母体的国度,在积极推动城镇化建设的过程中,如何建立一个拥有深厚文化内涵的乡村空间,如何“更加注重环境宜居和历史文脉传承”,如何重建乡村文明,将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艰难任务。
须知:没有乡绅的乡野,就真的野了,再也找不到礼的影子。
金陵大学文科研究所旧址(前排左一为罗南陔)
【以身心供养书桌的李庄乡绅】
整个抗日战争期间,四川作为全中国的粮仓和战略纵深地,所发挥的作用居功至伟,当大书而特书之。历来以人文富庶见称的川南宜宾,则为保护和薪传中国知识的命运,做出了无可比拟的贡献。宜宾有两个地方应该让世人永远铭恩:江安和李庄。
小小的江安县城,接纳了中国戏剧界的黄埔军校——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戏专原名国立戏剧学校,1935年秋建校于南京,由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与教育部合办,余上沅任校长。1937年抗战爆发后,随着南京国民政府的西迁,学校亦迁至长沙,翌年春再迁重庆,归属教育部领导。1939年4月,学校疏散至四川江安古县城,1940年夏改名国立戏剧专科学校。1945年暑假,复迁回重庆北碚。1946年秋,学校回到南京。1949年并入中央戏剧学院。先后来江安任教和讲学的有应云卫、应尚能、陈治策、曹禺、杨村彬、田汉、马彦祥、宗白华、吴梅、赵元任、徐悲鸿、梅兰芳、程砚秋、陈白尘、叶圣陶、焦菊隐、黄佐临等。国立戏专在江安县度过六年岁月,中国文艺界尤其是戏剧界顶级的大师云集江安古城,在古老的文庙排演沙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或曹禺的《雷雨》,古县城的风物与充满文艺复兴气象的戏专交相辉映。而促成这一战争中浪漫花朵绽放的,江安的乡绅们,功不可没。
李庄老街
离江安并不太远的李庄,与江安浓郁艺术氛围不同,呈现出另一番风景:历史、科学、建筑、考古……的气质,高贵中透着单纯,静穆中显出伟大。李庄得以成就这番壮丽者,首先得感谢李庄的乡绅们。可以这样说,没有李庄乡绅全部身家、身心的供养,中国知识分子这张“宁静的书桌”,就无法安顿下来。
罗南陔十六字电文
1940年,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与社会科学研究所、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国营造学社,还有同济大学等机构先后辗转来到李庄。前面提及的中国文化界名流们,一个个满腹诗书、学通中西的人物全都来到了小小的李庄。
李庄确实太小了,小到一个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但是李庄在那时又太有名了:接收国际邮件,只需要写上“中国李庄”四个字,就可准确收到。
世人都知道:这儿,李庄,云集着当时中国最顶级的学术大师。
世人却不知道:这儿,李庄,支持支撑中国学术的,是一群默默无闻的乡绅。
让我们再一次恭敬写出他们的名字:罗南陔、张官周、杨君惠、宛玉亭、范伯楷、杨明武、邓云陔、张访琴、李清泉、罗伯希……
1940年8月,李庄羊街8号罗南陔府邸。聚集着区长张官周、镇长杨君惠以及宛玉亭、范伯楷、杨明武、邓云陔等镇上名人,也就是李庄的乡绅,他们在此做出了一个影响李庄命运,也将影响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重大决定。16字电文从李庄发出:“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次年,一份由李庄32名乡绅签名的呈词如次:“绅等以同大系著名高级教育机关,政府非常重视,千里流亡,亟待整理。且该校迁来之后,对于地方文化、经济、卫生各方面均属裨益不小。”
李庄的乡绅们,为这些战火中流离失所的知识分子和莘莘学子,腾出了“九宫十八庙”:同济大学校本部设于禹王宫(今慧光寺),工学院居东岳庙,理学院居南华宫,医学院居祖师殿。乡绅的私宅大院,则用以解决师生们住宿。李庄人口骤增,最多时达到一万二千人。
梁思成、莫宗江在李庄绘制图纸
在四川省档案馆编纂的《抗战时期的四川——档案史料汇编》中,收录了1941年3月29日一分名为“南溪县李庄士绅为将孝妇祠依法由同济大学租定祈令南溪征收局转饬分柜迁让呈”,系李庄乡绅为同大师生食宿而出面向政府当局请求一事,其辞诚恳,深明大义,令人敬仰:“各公私处所均已不顾一切困难,先后将房舍让出,交付同大……维护教育,繁荣地方,其责端在绅等,万难坐视。……当此非常时期,官民同有协助政府,完成抗战之义务。绅等之所以积极协助同大者,良以该校学子,对于抗建贡献甚大。盖安定同大,间接即增强国家力量。”信函之上,赫然署着32个名字:“南溪李庄镇士绅:张访琴、罗南陔、李清泉、罗伯希、杨君惠……”。学者岱峻认为:乡绅这个阶层亦儒亦民的身份,使他们在沟通民众与知识界时起到了不可替代的联系作用。后来,傅斯年在《李庄忆旧》中对李庄赞美怀念之情,溢于言表:“知今日西南之系于中国者,盖远过于巴蜀之于炎汉矣。晚来南溪(李庄),暂获栖止,益惊其一邑中人文之盛,诗人辈出”。如果没有李庄这些怀抱天下的的乡绅,李庄又哪来这盛大的“人文”、这辈出的“诗人”!
费正清夫妇与林徽因夫妇
抗战期间,知名汉学家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来江安访问,那儿的奇特场景让他十分意外:“这个曾经接受过高度训练的中国知识界,一面接受了原始纯朴的农民生活,一面继续致力于他们的学术研究事业”。是的,就是在李庄,在纯朴的李庄,梁思成完成了著名的《中国建筑史》。同大生物系的童第周,在这儿进行着令英国科学史学者李约瑟惊叹不已的“金鱼实验”。
“宁静的书桌”也在以自己方式,回馈着李庄的人民。并且印证了李庄乡绅当初的卓见—一“该校(同大)迁来之后,对于地方文化、经济、卫生各方面均属裨益不小”。小小李庄,在烽火岁月,竟然奇迹般地拥有完整的教育系统:从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到研究生,无不一备。这样的景观,在中国历史上从未出现过,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一大批李庄的平民子弟,在此获得优秀的教育机会,并成为专业人才。出身农民的罗哲文考入营造学社,在梁思成的指导下,成为中国古建筑研究的著名学者。成就非凡的文献学者逯钦立,则与罗南陔第九女罗筱蕖结为伉俪。
文献学家逯钦立与罗筱蕖夫妇
1946年5月,狂狷不羁的傅斯年等人,即将离开李庄前,刻立了《留别李庄栗峰碑》,由陈盘撰文、董作宾题额、劳干书。碑额题四字:“山高水长”。碑文为:“李庄栗峰张氏者,南溪望族。其八世祖焕玉先生,以前清乾隆间,自乡之宋嘴移居于此。起家耕读,致资称巨富,哲嗣能继堂构辉光。本所因国难播越,由首都(南京)而长沙、而桂林、而昆明、辗转入川,适兹乐土,尔来五年矣。海宇沉沦,生民荼毒。同人等犹幸而有托,不废研求。虽曰国家厚恩,然而使客至如归,从容乐居,以从事于游心广意,斯仁里主人暨诸军政当道,地方明达,其为籍助,有不可忘者。今值国土重光,东迈在迩。言念别离,永怀缱绻。用是询谋,佥同醵金伐石,盖弇山有记,岘首留题,懿迹嘉言,昔闻好事。兹虽流寓胜缘,亦学府一时故实。不为镌传以宣昭雅谊,则后贤其何述?铭曰:江山毓灵,人文舒粹。旧家高门,芳风光地,沧海惊涛,九州煎灼,怀我好音,爰来爰托。朝堂振滞,灯火钩沉。安居求志,五年至今。皇皇中兴,泱泱雄武。郁郁名京,峨峨学府,我东曰归,我情依迟。英辞未拟,惜此离思。中华民国三十五年五月一日。”题名者为: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同人傅斯年、李方桂、李济、凌纯声、董作宾、梁思永、岑仲勉、丁声树、郭宝钧、董同和、高去寻、梁思成、陈盘、劳干、芮逸夫、石璋如、全汗升、张政烺、夏鼐、傅乐焕、王崇武、杨时逢、李光涛、周法高、逯钦立、王叔岷、杨志玖、李孝定、何兹全、马学良、严耕望、黄彰健、石钟、张秉权、赵文涛、潘悫、王文林、胡占魁、李连春、肖纶徽、那廉君、李光宇、汪和宗、王志维、王宝先、魏善臣、徐德言、王守京、刘渊临、李临轩、于锦绣、罗筱蕖、李绪先同建。这些名字,不仅在中国的那时就熠熠生辉,在今天,在未来,亦将光耀天下。
狷狂国士傅斯年
我还要再次声明:在记住这些伟大学者名字的同时,我们还要记得他们——李庄乡绅的名字:罗南陔、张官周、杨君惠、宛玉亭、范伯楷、杨明武、邓云陔、张访琴、李清泉、罗伯希……
同济大学所建李庄抗战广场,附近即罗南陔等三人被处决之地
【李庄乡绅们的下场】
李庄乡绅的代表人物罗南陔,据南溪县志办主任李梓林记载:罗南陔出生于晚清光绪十一年(1885年),自幼聪颖,勤功书史,擅长书法金石,性善交游,在家乡建有植兰书屋,约集诸诗友彼此唱和,故有“小孟尝”之雅号。罗南陔虽处小镇,却目光高远,推崇实业救国,于民国七年(1918年)即创办“期来农场”,引进意大利蜂、美国来航鸡、北京鸭等进行规模养殖,将儿子罗莼芬送至成都蚕桑专科学校学习种养技术。期间,考古学家梁思永患传染性肺结核,罗南陔出于大义,将其接到自己家中疗养。李庄乡绅中,较著名者还有张访琴和张官周等,张氏为李庄望族族长,在李庄享有极高威望。张访琴与张官周一起,为李庄捐建了全县唯一村镇初中,张官周还被聘为中央研究院李庄办事处主任。
期来农场中的罗南陔(阚文咏供图)
但是,这些为抗战,为中国知识界做出卓越贡献的李庄乡绅们,他们的人生,却并没有因此而得到本来应该享有的福祉。现在,我们很难寻觅到这群乡绅的下落,他们仿佛从历史的烟云中消失了一般。
从各种资料中,我们得知:1948年底,在李庄,梁思成、林徽因从前的房东张乔英已被送进劳改营,并死在那儿。当年力排众议、给中央研究院和同大以栖身之地的李庄乡绅罗南陔、张官周、杨君惠三人,已被处决。海盗船撰文记载,三人被处决那一天(注:应该是张官周、杨君惠二人同时被处决,罗南陔于十多天后枪毙),李庄的雨下得很大,在当地人记忆中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新政权在原同济大学的运动场上召开了声势浩大的万人公审大会,当地农民被发动起来参加大会,每人手持一根木棒,不断振臂高呼口号,现场群情激愤。按大会最先的计划,由手持木棒的农民排成所谓“水火巷”,当张、杨二人被解押着从巷中通过时,两边乱棒齐下,先打得他们皮开肉锭,血肉横飞,让他们受尽折磨之后再行处决,最后还要点天灯曝尸三天。但那天暴雨下得天昏地暗,电闪雷鸣,气氛极为恐怖,至今还有好多人对此记忆犹新。最先的计划已无法进行,大会临时决定将三人匆匆处决后,散了场。
中国考古学之父李济李庄旧居
【罗南陔之死:锁喉炮】
罗南陔曾外孙女阚文咏女史《羊街八号一一李庄乡绅罗南陔的故事》(未刊稿,为罗南陔孙女罗铭丁口述,其女阚文咏整理)中一段悲伤回忆:
枪毙罗南陔的消息很快传遍李庄镇,父亲煞白着一张脸从门外闪了进来,跟着是五伯父五伯娘,三嬢和李姑爷,还有泪水涟涟一路哭回来的七嬢,再一会儿才是十爹,他像瘫子一样被师专的同学扶进来的,一个同学说,下午上课之前,十爹还去每个班通知大家,说镇上下午要召开公判大会,要同学们都去上河坝参加,正说得起劲,有人悄悄走到十爹跟前说:“罗萼芬,今天枪毙的是你老汉儿(父亲),你还要亲自去看啊?”据说,当时十爹的腿就软了,一屁股坐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最后赶回家的是大伯父大伯娘一家,他们是在石板田收红苕时,听到瞎子二哥远远地在核桃树下扯破嗓子撕喊“大哥大嫂,幺叔马上遭枪毙了,你们快点上街啊!”他们这才丢了手头的活跑回街上的。
大伯父进门就问:“哪个看到了?究竟是不是爹?”五伯父说好多人都看到了,“有爹,还有李成之,张子丁,爹面前挂的牌子是恶霸反革命罗南陔”。大伯父脸都变形了,他对五伯父说“不是说好今天放人吗?原来今天是要杀人!杂种!叫花子讨饭没得顿数,共产党杀人不讲路数,他们就是这样干的吗?!”大伯父的话吓得五伯娘脸如土银,她惊恐的眼睛四处扫视,生怕有人听见这足以引来杀头之祸的话,母亲赶紧将哑巴大叔的话告诉大伯父,说要他们几弟兄去河边给祖父送终,但此时谁也抬不起腿,都没有勇气往河边走。
羊街8号里死一般沉寂,突然,一声汽笛惊醒了所有人,泸州轮船到李庄了!这是下午四点种的信号,大人们脸上开始露出惊恐的神色,因为上河坝的公判大会到此就该结束了,“走!”大伯父带着父亲他们几弟兄向门外走去,刚走到天井花墙面前,河边上的枪声就响了,四弟兄大喊一声“爹!”便齐刷刷跪在地上,朝河坝方向磕长头,三嬢七嬢和母亲她们也都就地跪下,趴在地上磕头,呜呜地恸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大伯娘才说:“伯威,你们几弟兄去把爹抬回来吧。”他们这才想起要去收尸,几弟兄在家里到处找抬人用的滑竿和木板,都没有,大伯娘说家里那乘滑杆去年送到石板田修理就没拿回来,不如取一块门板去抬人,于是大家就动手取门板,结果家里每扇门都扣得很紧,大家脚趴手软的,都使不出劲来,好不容易把门板取下来的时候,哑巴大叔和另外几个人已经把祖父抬进屋了,大家七手八脚把祖父放在门板上,停在堂屋里。
帮我们收尸的是黄家坝罗家祠堂的三个佃户,带头的周绍亭说:“老天爷都晓得罗幺老爷人好,保佑他得个干净的全尸。”
大家这才注意到,祖父衣服上没有血迹,头上也没有伤痕,身体完好,眼睛微闭,好似睡着了,只有嘴巴是张着的,门牙少了两颗,大家都在惊异没看见抢伤的时候,给祖父净脸的大伯娘在祖父后颈窝处看到一个枪眼,这才明白子弹是从后颈处射进,再从嘴巴里穿出来的。江湖上称这是“锁喉炮,”只有高明的枪手才能一枪致命而不给死者留下痕迹,据说这是需要贿赂行刑者才能办到的。家里人听到这种说法后,心里得了一些安慰,想老天真是有眼,让祖父死得干净体面。
中央研究院在李庄板栗坳庆祝研究院成立十三周年合影,左一为罗南陔
【平庸的恶】
海盗船继续写道:据当地农民回忆,每年腊月三十,罗南陔、张官周等人都要发动当地士绅赈济穷人,每个穷人都可以从他们那里领到“一品碗”白米过年。“一品碗”在当地方言中指最大的碗。有一年来领米的人实在太多,在拥挤中还踩死过一个小孩。一个参与过当年公审大会的老人说:“想起来他们其实还是很好。”“他们对你们这么好,你们为什么还要拿木棒去打死他们?”老人脸上出现一副无辜的神情:“那是政策呀,我们有什么办法。”老人怕人们听不懂,又详细解释了土改时的政策,有多少亩地的人该被枪毙,有多少亩地的人该送去劳改,有多少亩地的人该被管制。根据新政权的政策规定,财富等同于犯罪,罗南陔又叫“罗半街”。财富如此之多,当然属于罪大恶极了。
我立即想到德国现代女性思想家和政治理论家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那个著名的命题。阿伦特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出版了《艾希曼在耶路撒冷》(Eichmann in Jerusalem A 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一书,书中的阿道夫•艾希曼曾在纳粹大屠杀中扮演关键角色,战后逃惹于阿根廷,后被以色列特工擒获,在耶路撒冷进行刑事审判。阿伦特以《纽约客》特派记者微分前往圣城,全程报道这次著名的审判,最后写成此书。
阿伦特发现,杀人恶魔艾希曼本人并不是一个十足的坏蛋,他甚至还有相当善良的一面。经过深入研究,阿伦特提出一个影响深远的政治观念,她称之为:“平庸的恶。”艾希曼签发数万犹太人处决命令时,他根本没有动任何脑子,他只是一个顺从、麻木和不负责任的机器人或工具,体现了一种典型的平庸的恶。阿论特认为:审判的目的是表现正义,而不是别的,不是“复仇”及展示“耻辱”。阿伦特认为,艾克曼应该为他的“反人类罪”受审,而不仅仅是为“反犹太人罪”受审。
在李庄,在那些摆开残酷“水火巷”阵势的农民身上,我看见了可怕的“平庸的恶”。当然,平庸中也仍有善的光芒,比如为罗南陔收尸的三个黄家坝罗家祠堂佃户,多么珍贵的喜啊!
【我们也曾参与其中】
结束本文时,突然想起巴西诗人卡洛斯·德鲁蒙德·德安德拉德 在《花与恶心》(胡续冬译)一诗中,所提及的情形:
“大地上的罪行,怎么可以原谅?
我参与了其中的很多,另一些我做得很隐蔽。”
——2016年夏天 石不语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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