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面连接罗镇昊:五线摇滚青年的写作之路 | 写作者手记
成为一名“专业”写作者需要什么?极强的学习能力?吃苦耐劳的精神?灵活应变的能力?这次,我们选择从“写作者”出发,区分领域,以某一类型写作者为单位,了解他们深度根植于某个特定领域的职业现状,将会遇到哪些人,经历哪些事,又会遇到哪些难题……
在来到“正面连接”之前,群像写作是罗镇昊常操作的稿件类型。他将群像写作总结为一个“解构”的过程:先选取一条中心的“线”,围绕这条线采访并在聊天中挖掘各种细节;在组稿时,选一个最有代表性的场景作为开头,然后按照每个部分要表达的内容把事实填进去,辅以细节。多样精彩的故事铺陈、真实饱满的人物形象以及平实冷峻带点“黑色幽默”的语言风格,使他的许多作品(如《东北人涌入西双版纳》等)获得许多读者的喜爱。《长春大学生忘记了春天》和《疫情三年,疲惫的燕郊通勤族》还入选了“真故2022年最值得阅读的10篇故事”榜单。
为了继续在这条路上“折腾”,罗镇昊去到了“正面连接”,想突破短稿群像,把选题做得更深刻。而“正面连接”就是一个更侧重做长特稿和深度内容的平台。来到“正面连接”两个多月后,罗镇昊才“憋”出《中国式摇滚席卷石家庄》。除了描写有关部门为打造“摇滚之城”而举办的一系列活动及其现场效果外,这篇稿子也增加了历史的维度。讲到最后,这其实是一个超越摇滚圈的中国式故事。
编辑洪蔚琳老师告诉罗镇昊:写的时候要有凸显深层含义的意识,段与段之间也要靠表意去层层深入。她会在咖啡厅一句句和罗镇昊对稿:这个素材应该怎么放置;句子之间如何承接;想表达什么含义……这个过程非常痛苦,两个多月基本没有正反馈,怎么改都不对,怎么改都不是那个“感觉”,越改工作量越大,罗镇昊甚至觉得这篇稿子要“流产”了。但痛苦过后,罗镇昊复盘,他知道编辑老师做的许多工作不只是针对这篇稿子,而是希望让这些意识变成他的习惯,也是对他作为一个写作者一以贯之的训练。
来到正面的这段时间,罗镇昊好像回到了自己北漂的“极限”状态——那时的他住一个小隔断,每天琢磨写作这件事。写稿,提交,得到反馈后马上修改,再继续提交,继续等修改意见,然后迫不及待地修改……现在,他租住的房子已经变成了120平,时间变了,空间变了,但做事情的人,做的事情,和那种“极限”的状态,又与在小隔断里的记忆交汇,从“零”开始。“我又在从零开始学这个事儿了,每一个选题都得挑战一次,没有一回生二回顺,干这行就是这样。”
罗镇昊家养的绿植
在《中国式摇滚卷席石家庄》里,罗镇昊又回到了“摇滚”的老本行。不一样的是,以往他是摇滚乐的乐迷、是幕后的工作人员,只能主观地从内部感受滚圈的变化;现在他跳脱出来,成了一个旁观者,用更客观冷峻的目光从外部看待摇滚乐在中国发展的现状。在这篇稿子里,我们可以看到摇滚的内涵并不局限于大部分人所理解的标签式的离经叛道、我行我素:比如摇滚“元老”邢迪——石家庄本土第一支摇滚乐队主唱,现已退出“滚圈”,每晚直播弹唱挣钱。罗镇昊本觉得“这人已经不摇滚了”,但深入了解石家庄许多乐队背后的情况后,他改变了想法。有的乐队选择和政府合作,因为得挣钱才有钱录歌、还债、维持生计……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不摇滚了,这是一个两面性的现实问题。他说:“每个乐队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们都是不一样地表达自己。所谓的摇滚可能就是人文主义,个性化,如果是一个统一的东西,那不叫摇滚。”
文章发表后,有人评论“这篇稿子本身就是一种摇滚”。对此罗镇昊说:“摇滚就是真实,别装着”。从某种角度来看,他一直追寻的特稿和一直热爱的摇滚不乏相似之处。在众多转发这篇稿子的朋友圈里,有一位朋友的评价让他特别感动,“身边所有认识罗镇昊的人对他的评价都是真诚,而这篇稿子能让人看到真诚是一种多么高级的幽默。”
黑龙江佳木斯市是罗镇昊的故乡。他在这个中国最东部的边陲小城里自由肆意地长大,性格里有东北人惯常的豪爽热情,又带着股反叛执拗的劲儿。
罗镇昊的宠物蜥蜴
从小学开始,写作就是罗镇昊的爱好。当时他最“畅销”的作品是情书。因为文笔好,班上有想追女孩子的男同学都会请他做代笔,报酬是几包辣条。
上了初中,罗镇昊开始在QQ空间的日志上发表自己的作品。当时学校会订购《教育周刊》供学生阅读,机缘巧合之下,罗镇昊与这个刊物的编辑结识,成为“忘年交”。这位与时俱进的编辑常光顾罗镇昊的空间,挑选合适的稿件登报。今年过年回老家时,他还发现家里收藏了一张报纸,上面登着他写过的一篇名为《悲伤的重量》的文章。当时同学之间流行郭敬明、饶雪漫等人的青春文学,这篇文章就是他为郭敬明的《悲伤逆流成河》写的书评。就这样,当时的罗镇昊就已经成为“自由撰稿人”,自己写一些青春文学或书评短文,偶尔发表在报纸上。
家里没电脑,罗镇昊有时会去网吧写稿。在一间小小的东北黑网吧里,充满了包宿打游戏的学生。“左边梦三国,右边穿越火线,我在中间写稿。”当大家都一起对着电脑全神贯注,手指快如电火行空时,这种尴尬暂且可以忽略不计。但在一局游戏结束,下局游戏开始前的等待时光里,罗镇昊往往会收到周围诧异的“注目礼”,大家的潜台词是“这哥们儿怎么在网吧里打开了Word?是不是有病?”
没时间去网吧时,罗镇昊会事先在笔记本上手写好要发的内容,以五个棒棒糖的酬劳委托班上要去网吧的同学,让他登陆自己的QQ账号,把文章发布在自己的日志上。为了扩大阅读量,罗镇昊还开展了“抢沙发”活动,奖品是一瓶可乐。于是每当晚上罗镇昊上线,总有一群“读者朋友们”积极催稿,文章发出即“火爆”。但过了几天,罗镇昊发现他们只是为了可乐,并不在乎他到底写了什么。迫于“生活压力”,这个收效甚微的活动就此作罢。对当时的罗镇昊而言,写作是他的头等大事。
和摇滚结缘,是在大三,罗镇昊来到一个私人的破旧影院,听到了某个乐队的告别演出。当时他还纳闷:“我都没听过你们乐队,怎么就告别了呢?”但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主唱唱了谢天笑的《向阳花》、痛仰的《不要停止我的音乐》和《为你唱首歌》。“我当时被触动了。我想这怎么跟我平常听的周杰伦什么的不一样。”那时蜻蜓FM、喜马拉雅等电台刚兴起,罗镇昊开始听一个叫【摇滚天堂】的节目,听主播们介绍摇滚乐、聊各种和摇滚乐有关的话题。后来开始给【摇滚天堂】公众号供稿,还学了吉他,组了乐队,担任主唱兼节奏吉他手。但乐队成立后基本入不敷出,200块一场演出已经算高收入,四五个人一分,只剩下吃麻辣烫的钱,而上一节吉他课就要80块。
罗镇昊与他的吉他
毕业以后,机械专业的罗镇昊被校招到上海一家生产苹果手机的工厂工作,那时的他依然热爱摇滚。有次他去听了乐队【后海大鲨鱼】的live house。现场人潮涌动,原本在后面的他被人浪推到第一排,感觉自己的脑袋就在主唱脚下,实在被挤得受不了,他决定爬上栏杆,“跳水”到后面。(跳水:歌手或者乐迷从舞台或者栏杆上跳向的观众,让底下的观众伸手接住他,享受被大家双手托举并传递的过程。)那天上海下着雨,受不了南方湿冷而穿着秋裤的罗镇昊一跃而下,经过无数双手的传递,兜兜转转落地,罗镇昊发现自己还在原地。“我秋裤还露出来了,这就很不摇滚。”
还有一次在舟山的东海音乐节,罗镇昊的眼镜被撞飞踩碎了。他看不清路,没法去车站,搭朋友的顺风车回上海后,站在自己家小区附近的十字路口,没认出哪个是自己家。
后来罗镇昊去北漂,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有人告诉他大部分摇滚乐队、live house都在北京发展。他想为摇滚行业做一些贡献,他想让那么多好的音乐和乐队被更多人知道,他要为他们而写作。出于这个纯粹的目的,他选择进入北京的音乐厂牌。深入滚圈幕后,罗镇昊亲自体验了搭建舞台、邀请乐队、对接嘉宾等一系列流程,却反而对台前逐渐失去了神秘感,他感叹道:“现在觉得去音乐节就像加班一样。”
回忆起这些过往,罗镇昊说:“我当年真的是摇滚青年。”
2015年罗镇昊毕业,自媒体刚刚兴起,他来到上海求职。尽管大学听从家里安排读了机械设计制造及其自动化专业,但那时他只想写东西,却没有具体方向。他写过美食栏目,有次端午节写了三篇关于粽子的文章,一直到现在过端午节,罗镇昊也不吃粽子;他也当过“小编”,写青春文学;他也想过为中国摇滚乐做点事:写乐评,写摇滚音乐史……辗转过多家自媒体后,特稿闯入了罗镇昊的视野。
罗镇昊生活照
就这样,罗镇昊开启了特稿之路,为了弥补专业知识的欠缺,他购买了一些记者的课程;没有采访对象,就利用自己在音乐行业的资源,采访音乐人练手。在采访音乐人的过程中,罗镇昊逐渐意识到,独立音乐行业许多内容非常垂直化,可写的不多。想做领域宽泛的报道,还是要去一家正规的媒体机构,走社会口。
于是,他选择从当时的音乐厂牌裸辞,用自己学到的采写技巧,花三个月时间操作了一篇稿件,讲述和自己一起北漂的发小做小贷催收员的故事。后来这篇名为《90后小贷催收员与老赖、现实、自己的斗争》的文章在上海一家非虚构平台【三明治】发表,并被中国新闻周刊和澎湃新闻转发。凭着这块“敲门砖”,罗镇昊进入了博雅天下旗下一个叫“8字路口”的MCN账号,才终于算是“入行了”。
而这个听起来顺理成章的“敲门”过程,罗镇昊仍然记忆犹新。
正式进入“8字路口”之前,他在一些媒体的公众号下面留言,想要征得写作机会,还想过硬闯搜狐大厦。当然,门口的保安不是吃素的。
他也尝试着直接电话联系一些媒体机构:
“你们这儿缺人吗,我想来当记者。”
“我们这儿不缺人。”
“我就是去实习,不要钱。”
“实习也不要。”
“我可以运营排版。”
“排版也不用你。”
……
罗镇昊联系了很多记者老师,希望他们能帮忙推荐,但发出去的消息基本都石沉大海,直到一位资深记者回复了他。在微博上,罗镇昊发送了自己的作品、简历,还有一篇自荐文。对方将他推荐给了彼时成立不久的“8字路口”。主编冯翔要求罗镇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8字路口”现有的稿件复盘一遍。20多篇稿件,罗镇昊马不停蹄熬了一宿,写了一篇复盘稿。紧接着就是面试,二人约在北京国贸见面,聊完后冯翔告诉他:“回去等消息吧。”等待的焦虑代替了面试的紧张,罗镇昊坐立不安,他在附近一家咖啡厅坐着抽完了好几根烟,还是没忍住给冯翔发了消息。
“让我进8字,我实习都可以。”
“你都毕业了,实习违法。”
“那我不要钱,就是去学习,就不违法了。”
“你不用急,我心里有数。”
依旧没有准确的消息。
罗镇昊决定去网吧,转移注意力,结果一局游戏没打完就收到了消息:“明天赶紧来上班吧,这边忙不过来了。”罗镇昊心口的大石才终于放下。
“8字路口”的稿件主要以资料性写作为主,写一篇稿子看三四本书也是常有的事,罗镇昊当时除了写稿,又负责运营,也谈商务,直到三年后“8字路口”关张。在8字的工作让罗镇昊熟悉了媒体的规范操作流程,也积累了一些资料性写作的经验和技巧。
离开之后,罗镇昊去过互联网大厂,但他发觉这不是他想要做的新闻特稿或非虚构写作。“我还是得干这个事,我不干这事我心里别扭。”
看到大雪天里燕郊通勤族在拥堵大桥上徒步往返的图片,他会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火急火燎去了解情况;为了了解骑手工作的真实情况,他会在北京的大风天骑着没解码的电瓶车跟骑手一起“狂飙”几个小时;豫章书院事件沸沸扬扬,始作俑者吴军豹始终隐身,他会联系多方信源,补足这只“豹”的形象,他和一个起诉豫章书院的学生成了朋友,后来这个朋友也成了记者。
A:有老师说过记者这个行当是“刀尖舔血”,很侠义很危险;后来发现是“众人里玩刀”。你不可避免地会划伤一些人,划伤的人就是你的采访对象,这中间要自己去权衡。前期我觉得不用想太多,不要把各种情绪和压力都堆积到自己身上,你就尽情地去写,写完之后再充分估量这些文字对受访者的影响,通过模糊等方法照顾他们的隐私。
A:实际上采访的人数远不止文章展现出的这些,基本上采了十几个人,每个人都要把问题问全。当获取了较多的采访素材,就可以根据自己想呈现的形式进行选择。比如有的人TA经历过封城,也堵过车,但我觉得TA最后把房子卖了更有意思,我就把TA突出的这部分拿来用。多采,然后肯定有一部分素材是比较突出的,把这部分拿过来用。
Q:以聊天的形式进行采访,如何自然地问出细节?
A:你不能直接问,而是要把针对生活细节的询问一点一点地夹杂在聊天里。比如一次采访外卖骑手,受访者当时要给电瓶车充电,我就随口一问“这玩意平时得充多少小时?”跟聊天一样,对方就不会觉得奇怪。有些细节你必须要提前从受访者的角度进行场景的设想,然后才便于顺着他的话去问。
Q:会不会受到自己既定思维的影响,去引导采访对象回答问题?
A:不会,我有意向,不代表我会去引导他,我就是问实际上发生的事。我不会说“你们的生活是不是就像xxx一样”,我只是更有针对性地选择一些细节去问受访者,最后得出的答案可能跟着我的意向走,也可能不会。提前确定好思路,只是方便我后续采访的应对和整理,稿件最后呈现的还是事实。
Q:资料性写作的经验对你现今的写作有什么影响?
A:资料性写作就是目的性比较强,要提前列好优先等级,根据主线挑选强相关和弱相关的内容。先写重要的,再有意地把弱相关的内容带出来,文章就丰富而有层次了。在“8字路口”的时候我们需要大量地翻阅网上的相关资料,或者看书。一篇文章可能得看三四本书,需要快速地浏览,哪里有用就折起来。现在我虽然是多进行的是采访工作,但其实本质上也是获取素材,收集素材之后觉得哪个有意思,就直接一摘,把各种各样的细节往上写,不断地进行填充和丰富。
Q:
进行信息密恐式特稿的写作时,怎么做到精准地呈现内容?A:群采这种密集的信息,心里会有一个大致方向。然后在写作时选取和主题相关的信息,最后组稿的时候,自己心里要有“一条线”,你找到那条线,就会明白什么样的细节能用,什么不能用,后续顺着往下写就好。我是单线思维,从来不同时操作多个选题。我每写一个稿,就会沉浸在现阶段的写作状态里,写完了才能去干别的事情,可能思路也会比较清晰。
Q:
群像写作和人物写作的区别在哪儿?
A:群像写作,对我来说是一个解构的过程;而人物写作,则是一个构建的过程。我并不擅长人物写作,因为一个人物是很复杂的,TA身上有很多很多的点可供挖掘,你要决定把TA塑造成一个怎样的人,这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你很难直接去定义一个人,要通过各种细节去凸显人性的复杂。目前我自己也在学习中。
Q:怎么看待自己的写作风格?
*文中图片来源于受访记者
作者 | 吕宜函 陈思宇
编辑 | 梁 栋
值班编辑 | 李彦妮
运营统筹 | 梁 栋 温泓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