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生活的“暂停键”，年轻人踏入寺庙修行 | 对话另一种生活

下午三点的青城山禅房，九今闭目静卧在早春的暖阳下，一圈圈震动的钵声像涟漪般漾开，将积累的压力从心头荡落，消散在余韵里。从今年4月一次偶然的寺庙静修开始，打坐冥想、抄经颂钵等修行方式逐渐成为九今生活中必不可缺的部分。另一边，刚进入大学的西西决定在暑期背起行囊，来到一座深山上的寺庙进行为期7天的禅修。

在快节奏时代中，“卷不动又躺不平”的内耗焦虑已经成为年轻人的普遍课题。以提供“情绪价值”为特点的禅修经济在这一背景下飞速发展，用钵声、梵音抚慰着年轻人的精神世界。

早上八点的阳光从山林树缝间泻下，柔和地包裹着九今。禅修早课开始了。师傅披着件及脚踝的蓝色大褂，踩着布鞋，在前一招一式地演示着太极十八式。九今穿着统一的纯白太极服站在队伍里，循着师傅的指导，和着婉转的鸟鸣，迎来神清气爽的一天。

九今跟着师傅练习太极十八式

2021年，九今瞒着家人辞去了上市公司品牌主管的稳定工作，和朋友一块儿做起了小红书的穿搭博主。今年早春，家人的不解和质疑还是把冲突的导火索点燃，而新的工作也带来了新的矛盾，让她压抑得喘不过气。

过去，她习惯用热闹的友情冲淡对孤独的恐惧，享受不断地组局，认识新朋友，和一群人一起剧本杀、露营，将对快乐的获取和人际互动捆绑在一起。但当喧嚣落幕，她觉得自己像被世界遗忘的孤岛。

今年3月，九今在小红书上偶然刷到一则青城山静修营的宣传帖。“修身养性”“大自然疗愈”“放松解压”等透露着禅意的字眼配上烟雾缭绕的山间密林图，瞬间吸引了她的视线。带着对逃离痛苦的期盼，九今选择了这趟短暂的“出逃”。

每到夜晚，静修营会举办茶会。一张长桌横在灯火通明的茶室里，摆着几盘零嘴，上首是一身深灰色僧服的师傅，两侧围坐着禅修班的学员们。电子蜡烛散放在桌上，发出暖黄色的光。茶水开了。热腾腾的水汽逸散到空气里，打开了大家的话匣子。“有些不敢和朋友家人说的东西，和陌生人反而能聊得很深入。”

在低谷徘徊的九今逐渐发现看似牢固的人际关系原来像玻璃一样易碎，无常变化的生活冲击着她，让她生出了对自我、对世界本质的迷茫和困惑。“这些很抽象的问题，如果跟父母、朋友聊，他们会觉得你想多了。但在那里，很容易有人能跟你聊得下去。”

压抑已久的情绪和困惑，终于在这里找到了落点，倾泻而下。在茶会上分享完自己的经历后，九今泪流满面，“能有人理解你，就是一种很好的释放了”。面对痛苦的更高境界，是理解痛苦带来的意义。但这对于当时刚参加禅修的九今而言“没什么感觉”，只是第2天，她就“莫名其妙地没有任何痛苦的感觉了”。

寺庙中的茶室

“第一次禅修以后，我就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它了”。禅修让九今久违地找到了放松的感觉，也成为引领她走入心灵修行的契机。由于本就对心理学怀有好奇，九今开始学习打坐冥想、大量阅读灵性书籍，在字里行间寻找心灵与世界的真相。

在《当下的力量》里，九今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书中提出这样一种观点：人们对同一件事产生的不同态度，只是由于对事物的诠释角度不同。与其为改变不可控的外部事物殚精竭虑，不如转变自我的内心状态。因为内心是人类唯一可以完全掌控的。

心灵修行后，九今跟随书的指引，把对他人的期许释放，将对外界星星点点的注意力收回，拢向自我的提升。“现在我的精神内核更强大了，不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她开始喜欢一个人散步，一个人钻研美食，一个人静静地看书……她不会再孤独地想“全世界只有我了”。现在她是自己的世界。

九今在寺庙中打坐冥想

九今在自己的小红书账号上发布了禅修的视频。画面的最后，她张开双臂在细密的雨中奔跑，大笑着昂起头，迎接雨水洒落。

西西形容自己选择禅修时的感觉，就像心里的种子突然被期末周的一场考试浇开了花。考试中杂念流淌、不够专注、心性急躁的呈现，让西西深刻意识到心性修养的重要性。趁着这股动力，她立即搜寻了禅修的信息并填写了报名表。

得知刚上大一的女儿报名了暑期禅修后，西西的父母一直觉得这是女儿一时冲动的选择，毕竟一个小女孩独自跑去寺庙里生活听起来总有些奇怪。而在西西看来，这个决定不是多大的事。出发前一周，西西才开始买机票。直到出行前一天晚上，她还在匆匆收行李。

禅修的地点在重庆的一座山上，海拔高，雨水多，虽然是夏天，天气也并不炎热，甚至透着些寒冷。

禅修前，西西就有了“可能会非常辛苦”的心理预期。凌晨4:30，许多城市里的人还在睡梦中，寺院的打板声响起了。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声音，西西将以一场打坐开启禅修的一天。

在此之前，西西从未打坐过，经常坐了一会，双腿就开始发麻抽筋。随着时间的推移，西西渐渐有所体认。每天的打坐、经行是枯燥而重复的，但只要自己精进，就一定有所收获，功到自然成。在一次打坐中，西西第一次惊喜地有了“浅浅入定”的体认，有了“禅悦”带来的由内而外的舒畅和喜悦。虽然由于修为过浅，这份入定非常短暂，但这还是给了西西极大的鼓励和信心。

打坐结束后是享用早斋的时间，虽然都是素食，但丰盛美味，如果分量不够还能申请加餐，但每一次交流都只能用手语示意。这种手语没有复杂的体系，只是寺庙里独特的传达信息方式。比如打饭时需要这个菜，就伸出碗，不需要则收回；多加一点竖大拇指，少一点竖小拇指。在正式使用前，西西还收到了一份寺庙专门为新手准备的手语学习视频。

西西的素斋

西西认为手语可能是通用的，她在其他寺庙也发现了这种使用方式。西西提到，禅修全程都是在“止语”的状态下进行的，吃饭打坐劳动的过程中都不可以说话，甚至不允许并排行走，以期达到一种“静能生慧”的状态。说话会分散注意力，比较耗费心神，“静”能让纷扰的念头沉静下来，以便观照自己的内心，增长人生的智慧。因此，更多的时候西西会和别人打手语或者眼神交流。

寺庙内的菜单和手语

“如果被发现说话、迟到等一些违规行为，我们还会被罚款。”西西来之前上交了1000块钱的押金，7天的禅修生活不用交钱，但是如果中途跑路的话，这1000块就拿不回来了，中途违规违纪被发现也会扣除押金，等禅修结束才能拿回退款。扣除的钱会在结束时，作为奖励颁发给优秀学员。“一次迟到扣25，我被扣了100。”西西笑道。即便如此，西西从没有产生过半路逃离的想法，她觉得和收获相比，这些痛苦不算什么。

禅修学员们的交流方式和学校日志

山上没有单人间，西西和三四十个同修住在一起。在这里她认识了五湖四海的朋友，不允许说话的时候西西就会在晚上和身边的禅友们偷偷聊天，大部分禅友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有刚刚裸辞把“禅修”当作短暂停留的中年人，也有刚刚毕业准备找工作的大学生。山上，大家每日做着同样的事情。山下，人人都有不同的身份和故事。从他们身上，西西可以窥探到自己不曾涉猎的那部分世界。

禅修结束后，西西回到了校园，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但七天的时间里，禅修留下的习惯已经嵌入了她的身体。清晨，西西会起得很早，吃饭的时候也不会做琐碎的事情，而是非常专注地享用食物。

据《新周刊》报道，今年年初，大量年轻人涌向寺庙祈福，寻求新的“灵魂居所”。携程数据显示，2023年寺庙相关景区门票订单量同比增长了310%，其中90后和00后约占预订门票人群的一半，成为了推动这场“寺庙热”的主要力量。九今所在的禅修班学员年龄大多在30岁上下，最小的学员还是初中生。

一批批年轻人走入深山，用禅修的方式短暂地逃离喧嚣的城市，工作学业的压力。当人们在袅袅佛香中虔诚祈祷时，在树木葱茏的山间漫步时，在满天星斗的夜晚畅想时，他们短暂地告别了红尘中的烦恼与压力，麻木的感官和思绪被重新激活

大量商家抓住“为年轻人提供情绪价值”这一点，开始创造体验商品，禅修也成为了一项产业。西西的禅修之旅无需支付费用，但十分辛苦；如果想体验九今这种，三天需要支付1000多块钱。如果想选更好一点的环境和项目，一次为期3天的禅修则需要3000元左右的报名费，但作息安排自由，两个人住在一间类似酒店的标间内，没有固定的起床时间，以颂钵、书法、佛珠手作等疗愈型课程为主。九今提到如今禅修产业的发展越来越完善了，很多寺庙里出现了舒适的酒店为禅修者提供住宿，比她当时居住的“只有电热毯取暖，洗漱卫生也不太干净”的两人间环境改善许多，但价格也涨了很多。另一边，大量的禅修场馆成立时间并不长，课程质量、从业人员资质以及场馆口碑都有待考究。

除了渐成规模的禅修产业，禅修也逐渐进入了自媒体赛道。根据《新周刊》报道，社交媒体中“抄经”“冥想”等词条的累计播放量已接近30亿，大量用户上传了与修行实践相关的视频和帖子。虽然禅修赛道在各个自媒体平台还未形成较大规模，但“禅修”话题的讨论在年轻人群体中备受关注，具有一定的发展潜力。

九今在今年7月开始运营自己的修行账号“九今的修心之旅”。内容涉及禅修生活分享、禅修所带来的变化、禅修干货分享、禅修理论分享等多个方面。据她介绍，许多年轻人都对暂离红尘的禅修生活充满向往，纷纷私信询问相关信息。截至今年11月，短短4个月间她发布了20多个和禅修相关的视频，已经积累3.3万粉丝（粉丝群体年龄多位于22-30岁之间），获赞19.6万，其中最热门的视频获得4.8万赞。

来势迅猛的“禅修经济”，正反映了当代年轻人的彷徨。可能在一些人看来，禅修是一种对现实的短暂逃避，但对于西西和九今来说，山上的故事延续到山下，即便改变不了现状，但至少改变了心态。山上的修行为年轻人接续生活的力量，真正的修行在红尘的每一个角落。

参考资料：

*图片来自受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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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赵秋伊 李安淇

编辑 | 肖文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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