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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竹林盘》?— 川西坝子的乡村与时代 | 清流·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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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05


《竹林盘》为作家戴善奎于2012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小说以1950年代的“土地革命”至2010年代的“城乡一体”为经,以川西平原虚拟的周吴村及其临近的村县为纬,勾勒出又一个“大时代—小人物”的本土互文与现实叩问,但它的着墨之力并不在宏伟叙事,而是普通乡民的命运转折。


作者:白云苍狗
素描:刘卫兵 绘制

竹林盘,又或最常称的林盘,是川西平原自然与历史演变形成的集生产、生活和景观于一体的复合型农村居住形态,这种因都江堰水网滋润和移民文化而催生的随田散居模式,又以姓氏(宗族)为单位形成相对独立的聚集院落,人们在房前屋后种植慈竹为主的花果竹木、饲养猪狗在内的家禽牲畜,无论是建筑、生产还是生活,林盘及其周围的土地提供了主要的资源物产,亦型塑着乡土社会的基本结构、关系与伦理,堪称一种自给自足、循环生态的农业社会人居样本,放眼世界皆具不可复制的唯一性和独特性。

近代四川几种林盘面貌

“刁民村是川西坝上一个奇怪村庄,本名周吴村……村里民风强悍,以至于哪家出生婴儿发出第一声啼哭,村人听见,就会叹一声:’肯定又是双旋在顶,横的打滚!’。”

1935年,有“中国左拉”之誉的李劼人撰写《死水微澜》,留下一幅清末民初川西坝子(与川西平原同义)社会情状的经典白描,而2012年,记者出身的戴善奎出版《竹林盘》,仿佛志在接力般记录并存档一方地域的历史人情与乡土脉络。


但与李劼人选择寓意深沉的形容象征之词去奠定故事基调不同,戴善奎运用了一个最本土和最亲切的角度。《死水微澜》一词堪称作者深情哀婉的家国之念,那种纵然天下格局如此风雷激荡,乡土社会依然死水微澜的强烈对照,宛若剧变时代一声卑微无力的底层叹息,而相较之下,《竹林盘》的书名显得自然清新,籍由这种川西坝子乡民最为熟悉不过的生活场景,一个代入感极强的语境首先确立,读者由此进入小说创造的时空细节与众生百态,总是能再生发出或多或少的个体经验性呼应,这无疑加深了创作者与阅读者之间的互动共鸣。

成都画院简崇民 川西风情系列作品


在戴善奎的小说里,周吴村就是川西平原一个以林盘为聚居形态的典型自然村落。
川西平原,自古天府之国,作为传统中国最为成功的农业典范社会之一,它异常稳固的社会结构与人文心理,似乎很难受到的任何实质性冲击,即使是百年前的甲午与辛丑之耻,亦不过稍稍搅动出“死水微澜”的景象,但看似恬淡而超脱的川西农村真正被卷入不可逆转的系统变革过程,正是始于《竹林盘》开篇的1950年代。自中华人民共和国建政之后至今数十年间,从土地分配到人民公社,从承包到户到划地确权,从生产合作社再到“两股一改”……延续千年的乡村社会结构和土地产业样态在短时间内剧烈变迁。如果说李劼人笔下的天回镇及附近乡村,对于远在千里之外的国际冲突而言尚且余波难及,那么戴善奎书中的周吴村与横河县居民,就真正面临着那些直指农民生存之基的政策与试验,密布川西平原的竹林盘所承受之时代震荡,将通过集体或个体的不同应对方式而见微知著。


以1950年代的“土地革命”至2010年代的“城乡一体”为经,以川西平原虚拟的周吴村及其临近的村县为纬,《竹林盘》勾勒出又一个“大时代—小人物”的本土互文与现实叩问,但它的着墨之力并不在宏伟叙事,而是普通乡民的命运转折。

这正是本书打动我心之处,作为拥有竹林盘的童年生活记忆与情感的亲历者,作为跨越十年间两次撰写竹林盘文章的报道者,作为正在构建“水系·林盘·农业”公益项目的行动者,作为希望推动多方协作实现竹林盘价值承续的参与者,我为发生在竹林盘里的人物故事着迷:无论是新老村委的迥异行事风格,或是周家三姐妹(周彤云、周朱云和周橙云)的各自抉择……更为发生在竹林盘的传统消失和模糊未来而不安:无论是城乡经济的迅速捆绑,或是征地拆迁的利益冲突……借由《竹林盘》的阅读,我得以重归传统乡野,看见其中的利弊,也重新梳理出大时代之下,川西农村如何寻求存续生长的自洽力量。

成都平原的山与林盘 图片来自《成都河流故事》 谭曦 摄

都江堰市胥家镇南店村,较为典型的川西传统林盘格局
图片来自《成都河流故事》 谭曦 摄

从1950年代初到1970年代末的三十年间,新政权大刀阔斧地启动了社会改造的蓝图,一贯“逍遥自在”的竹林盘再也无法“独善其身”,从土地改革到人民公社的农村资源分配和生产生活方式的急剧调整,加上包括价格“剪刀差”、户籍管控及人员流动在内的新型城乡二元制度的确立,让竹林盘的居民成为身份固化又无产可依的在地群体,但即使在那个物质与精神双重贫乏又最讲求阶级身份的年代,竹林盘依然是个体寻求安全与尊严的庇护所,“高挑浓密的慈竹,弧度弯的很漂亮,将房屋团团围住,使这一方的民居很雅气,很浪漫。”最固执的贫下中农周又才与昔日地主小妾孟美人跨越“阶级仇恨”的恋爱与结合,可算是刁民村的一则温暖的传奇。

“鱼骨棒”周又才一心想要儿子传宗接代,为此不惜想法设法违反当年严厉推行的计划生育政策,直到第三个女儿出生才作罢,这让试图忠实执行相关政策的村长吴德荣十分无奈,而与此同时,乡邻居住的大小竹林盘里不时“风声大作,把慈竹林吹起阵阵竹涛”,许多新的生命在竹林盘出生了,周吴村的故事愈发精彩起来。

“油菜花盛开了,川西坝上,黄澄澄的一片,漂亮的没法说。好像绵延到天边,都是金板板”。
——《竹林盘》

从1980年代到1990年代,改革开放政策诞生并不断优化推进,“摸着石头过河”的中国社会回归发展经济民生的轨迹,竹林盘日益“干枯板结”的土壤随之重新鲜活松动起来:土地承包到户,点燃了农民们久违的耕作热情;开放市场经济,让乡民们有机会进入到更广阔的“花花世界”。身强力壮的吴德荣之子吴枫成为了村里耕作的“第一条好汉”,青春美丽的周又才之女周彤云一心要去往城市施展经商的才华……思想与管治的日益松动,自我意识开始“觉醒”,周吴村新一代的村民可以但不再是必须固守乡村的千年“泥脚杆”,川西平原农业社会的传统生存状态正在被逐渐打破。

2000年代至今,前所未有的机遇和挑战接踵而来,加速瓦解着川西坝子和竹林盘承袭千年的人地平衡与传统伦理。农业税取消,周吴村领导们的主要工作不再是催促“皇粮国税”,而是致力推行各种聚焦于土地和乡村的新鲜政策;“双放弃”政策实施,让周吴村有了第一批“非农”户口,那些主动放弃土地承包经营权和宅基地使用权,被安排在临近城镇集中居住的村民,终于成为了自己曾经无比羡慕的城镇人,但他们很快发现面临新的身份认同和生计转变的难题;城市迅猛扩张,周吴村的年青一代们探索着通往财富的不同途径:曾经混迹江湖的雷勇经历了在广东创业的风口与转型,曾经的“第一好汉”吴枫也经历了养殖乳鸽的风光与失落,还有周光志、冯磊……他们最终重新回归聚首于这片“水旱从人”的肥沃土地,因为新兴的园艺花木栽培,迅速对接着中国因市场经济蓬勃发展与城市建设软硬件提升而出现的看似无止尽需求,周吴村似乎解锁了财富的密码,同时将自己深深卷入一个庞大而脆弱的市场体系(书中揭示园林绿化树种和需求常常受到规划调整或领导喜好影响)之中。随着乡村合并、农村社保、土地确权、集中居住等政策的陆续推行,统筹城乡产权制度与生产要素自由流动齐头并进,周吴村终于迎来了一次彻底的剧烈转变,一种不可逆转走向某种“历史终结”的趋势产生了,无论是产业、经济还是家庭,乡村不再是相对“独立自主”的实体,而已然成为了一个越发精细复杂的城乡治理和市场体系组成部分。国家力量遵循自上而下路径,着力改变城乡“二元”结构的同时,行政管理之外的资本逻辑开始嵌入农村肌理,竹林盘及其代表的古老乡土社会正迅速消失。经历了从剪草房到泥瓦房、土统子房再到联排小区房的迭代更替,乡民们逐渐搬出了世代居住的竹林盘,所谓的“刁民”们为了贪着那多划几分宅基地,或多拿赔偿款的小便宜而费尽心思,但无论如何,曾经广布川西平原的竹林盘及其承载的社会面貌却日益模糊……书中结尾处,周吴村村委正在强力推行而未竟成功的“两股一改”(农村集体资产股份权能改革)、征地拆迁与和招商引资,为川西坝子和竹林盘的未来留下了一个未知结局的悬念。

演变中的川西林盘格局

川西林盘“新生”代表崇州竹里,反映了当代创意文化资源与传统川西林盘结合后可能产生的化学反应。

人居、人情、社会、历史、现实、未来……《竹林盘》的作者未将竹林盘及其代表川西农村社会塑造成浪漫想象的载体,而实际上,他肯定进行了细致深入的调研观察与生活体验,再用地气十足的现实笔调讲述,在我看来是给予当下流行的将林盘和农村进行片面诠释或空壳化形式化打造最直接的反讽。《竹林盘》里的周吴村是川西平原乃至中国被不断变动的政策、经济、文化环境所裹挟前行的千万基层乡村之一。在持续数十年跨越数代的社会变革中,竹林盘从来不是凝固稳定的农业社会盆景,更不是与世无争的逍遥桃源,它和它养育的居民们始终是身处其中的参与者和承受者,这种源自土地的生命力超乎人们想象。

在《竹林盘》的故事里,你能看到那片由都江堰塑造的半人工半自然水系滋润下,曾经由油菜花、慈竹林和水稻田组成的乡土世界的厚重与坚韧,一条蜿蜒曲折的田埂小路牵引着读者走向它的纵深,在作者熟练运用川西方言、俚语和粗口组成的农村社会里,人物群像鲜活而生动,他们各自精明、固执、泼辣、倔犟、痴憨、自尊、圆滑、勤劳、朴实……在身不由己的大局之中寻求生存而展现出灵活变通的主动精神,无一不是川西坝子乡民们生机勃勃的众生百态。对于曾经有过竹林盘生活记忆或者熟谙川西乡村社会风情的读者而言,在经历了顺畅舒适的代入式阅读之后定会猛然醒悟,这不就是自己曾经或正在经历的一切?

或许《竹林盘》没有如《死水微澜》般的娴熟文笔和深沉思索,或如《乡土中国》般的学术价值和实证高度,但它的文笔始终生动、清新、质朴,从农民之口迸出的皆是农民的语言、角度与观念。跨越六十年的故事,让读者大致领略了一方水土的时代截面及其结构逻辑,但同样使得许多复杂多样的社会背景和人物塑造显得简化或单薄。

不过更重要的是它带来的思索:天府之国的自然人文底蕴延续着竹林盘的生命力量,但那些不再依附于土地栖息于竹林盘的居民究竟还算不算“农民”?那些种植在土地但农民不再有决定权的作物算不算“农作物”?那些以发展与进步之名的蓝图规划究竟是否应该让农民参与以及如何参与?倘若竹林盘完全消失了,那个朴实温馨、互助合作又尊卑有序、世故狡黠的乡土社会将如何重塑?……现实的遗憾摆在眼前,截至目前任何一项事关“三农”的重大决策过程,农民们都似乎集体缺席或难以确立自身的主体性地位,就像《竹林盘》的故事在争议中留下的开放式结局,借由书中的“三农专家”佟盈东之口发出了警示和忧虑:“中国的农村,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农村……如果农民没有了土地……?”

成都川西林盘上的国家级新区的田园综合体景观

成都川西林盘上的国家级新区的田园综合体景观作为传统林盘重要元素的竹林,逐渐消失了。


清流·林盘栏目 

2021年4月22日,世界地球日,成都城市河流研究会与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合作正式启动“365天林盘生态系统数据监测行动”,在成都市水源地社区选择典型林盘观测点,进行为期一年的数据收集与公众发布,将绿色科技融入农业遗产保护,并从生态环境、人文地理、传统农业智慧等多维度持续关注林盘。清流智库将以此为基础,形成专业报告,为可持续性决策贡献独特智慧。

清流·林盘栏目,即为号召公众来稿,在“水系·林盘·农业”公益项目推动下,多方协作实现林盘价值承续。

如有相关投稿,或相关选题计划,请邮寄cura2005@126.com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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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图片来自网络,敬谢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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