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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梁 | 蒙古骑兵骑着大象征服了南美洲——英国“历史学家”有多能扯淡

安梁 搜历史 2018-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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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征日本失败的蒙古大军,在暴风骤雨的驱赶下,乘着木舟漂洋过海,抵达南美大陆的西海岸,与他们并肩登陆的是一头头战象,他们齐心协力征服当地土著,创造了崇拜太阳神的印加文明。这段脑洞大开的故事,并非来自于风靡网络的意淫爽文,却白纸黑字印在一本出版于1825年的英文畅销书上。可怕的是,这本书还是作为“学术书”出版的……



蒙古入侵日本,脑洞由此展开

这本奇书,叫做《13世纪蒙古人与象兵征服秘鲁、墨西哥、波哥大、纳齐兹、塔罗麦柯的历史研究以及新大陆所发现大象与乳齿象遗骸的历史传统与本地证据》。

请相信我,这是真实的书名,并不是笔者骗稿费的伎俩。冗长书名,总会显得内涵满满。举例来说,我们熟知的《鲁滨逊漂流记》,完整的书名应该是《关于一名叫做鲁宾逊·克鲁索的诞生于约克镇并且因为船难被海盗离奇救起而独活在一个美洲海岸边接近奥里诺科河河口的小岛长达二十八年的水手的古怪又惊人的冒险故事》。如果能一口气读完书名,恭喜你——不仅肺活量惊人,而且已经对小说梗概了然于胸。

同理,读过前面的书名,不难知道,作者英国“历史学家”兰金先生将会考证蒙古人骑着大象征服美洲的事迹,尽管这事无论用左耳朵还是右耳朵来听,都是个天方夜谭。

在扉页上,“献给圣海伦男爵阿莱恩”的字样清晰可见,此君是第一代圣海伦男爵,如今美国西海岸的圣海伦火山就是以他命名的。不过,男爵或许不知道,他那“忠实、感恩、谦逊的仆人”约翰·兰金先生,将用一本皇皇巨著证明,令他荣耀的美洲西海岸早已被蒙古人和战象践踏过,成吉思汗的子民才是美洲昔日的主宰。

《13世纪蒙古人与象兵征服……》扉页

初展书卷,笔者一直在疑惑,兰金将如何把蒙古人从远隔千里的欧亚大陆搬到美洲。细细读过方知——逻辑?不存在的!脑洞有多远,人类就能走多远。关于蒙古人降临,书里是这样说的——

在今日秘鲁的圣海伦角,有一桩世代相传的奇闻:一群巨人乘坐着树干凿成的快艇,从海上疾驰而来。他们身形硕大无朋,膝盖以下也足有常人之高。巨人们蓄着长发,松垮地垂至肩膀,眼大如盘,其它部位同样健硕。这些陌生来客没有胡须,几近赤裸,少数以兽皮遮羞,其间并无女人。登陆之后,在土著指引下,他们搭起栖身之所,又在岩石之间掘了数口至今仍能汲水的深井。巨人们以劫掠为生,搅得整个国家鸡犬不宁。他们胃口甚大,一餐可抵五十个土著的食量,还结网捕鱼来补充营养。他们毫无人性地屠戮邻里男丁,也奸淫杀害妇女。可怜的印第安人想尽办法驱走这些不速之客,却无力也不敢发起攻击。

或许担心读者不会买巨人的账,兰金加了一个注释,土著们所谓的巨人,其实是坐在战象上的蒙古人,由于没见过大象,所以他们误以为那是合为一体的巨大生物。

在后文中,兰金旁征博引,试图摆出一些证据,表明蒙古人与印加人存在一丝半缕的联系。其中之一,是太阳神崇拜。

这并算不得离谱,印加人对太阳的崇拜举世皆知,而蒙古人的祖源神话里也有太阳的影子。《蒙古秘史》记载了成吉思汗十一世祖母阿兰豁阿“日光感孕”之事,所以某种程度上,蒙古人也是太阳神的后裔。不过,崇拜太阳神的先民实在太多,兰金也自知孤证难以服众,于是又从“金杖”入手。他援引秘鲁史学家、印加公主的后裔德拉维加所著《印卡王室述评》,那里曾写道,太阳神曾将一根两指粗的金杖交给印加王公,他们将金杖插在何处,那里就将是家园所在之处。兰金借题发挥,忆起马可·波罗等游历东方的旅行家曾提到蒙古人的金杖,便认为这并非巧合。

兰金论证印加出于蒙古的方式,读来也令人瞠目结舌。他从前人著作里转引日本人的记载:“鞑靼蒙古(Mooko)统帅现身日本海岸,率领着4000艘舰船与24万大军。”他极有可能是将Mooko一词释读为马可波罗笔下的蒙哥(Mangu),而且认为这个名字属于忽必烈之子。而巧的是,印加神话里的太阳神之子曼科·卡帕克(Manqu Qhapaq)的名字,跟这个蒙哥看起来有点像,于是兰金就解释说,蒙哥进攻日本的大军遭遇风暴,漂至秘鲁,索性就扎根美洲成为印加人之王。他还提醒读者,这些名字出现些许差异,主要原因是汉语与克丘亚语清浊音的不同。

蒙哥与印加神话里的曼科·卡帕克

这一番似是而非的语言学论证,对于当年不曾见识过广阔世界的读者,或许有些说服力。因而,不久之后的《亚洲学刊》,就登载了一篇学术文章,拆解了兰金学说的荒唐猜测。

当然,别忘了战象。兰金推断蒙古人骑着大象而来,证据是18世纪在美洲发现的大象遗骸。这些骸骨,不少属于至迟在公元前9世纪左右就已经灭亡的乳齿象,但这不妨碍他做出蒙古战象在美洲留下足迹的判断。兰金对大象有着一种特殊的情结,他在1826年出版了另一本书《蒙古与罗马的战争与体育之历史研究:被驱赶和屠戮的大象与野兽,以及欧洲与西伯利亚所发现动物骸骨的区域历史证据》,依然是冗长的书名,有蒙古人,也有大象骸骨,套路相似。

从他频繁引用马可·波罗游记的写作特征推断,大象是蒙古大汗钟爱的坐骑。马可·波罗在大象身上没少花费笔墨——“忽必烈乘坐在一个木制的亭子中,亭子安放在四头大象的背上,象身用硝制好的厚牛皮包着,并披着铁甲。木亭中还有许多弓弩手,亭顶上飘扬着绘有日月的皇旗……”忽必烈狩猎时,仍是类似的阵势。而蒙古人俘获二百余战象的大破缅王一战,士兵初见大象的惊慌与战象中箭后的溃败,是游记里甚为精彩的战斗描写。选择战象作为噱头,确实是不错的选择。

忽必烈坐着大象上

近代之前,在欧洲人眼里,东亚与美洲皆是遥远之乡,他们在潜意识里似乎总在为两地牵线搭桥,猜测“前哥伦布时代”美洲与亚洲交往的学说与假设,历代不绝,兰金的“蒙古象兵征服论”,也是这一潮流一脉相承的产物。甚至直到今天,古代东方人发现美洲的猜测,仍有爆款潜质,这方面最近一位有影响力的人物,当属出身英国皇家海军的作家孟席斯,十几年前他的《1421中国发现世界》,将发现美洲之功归于郑和舰队,该书火爆一时,在中国尤其畅销。

而如果追本溯源,却有一个假说,堪称金兰与孟席斯的先驱,那就是扶桑国猜想。

1761年,法国汉学家歧尼发表《中国人沿美洲海岸航行及居住亚洲远东的几个民族的研究》一文,主张最早发现美洲的人或许是南朝名僧慧深,他所依据的是《文献通考·四裔考》里“扶桑国”的条目。歧尼根据其中记载的里程,推测慧深从辽东出发,途经北海道、堪察加,继而南下,最终抵达墨西哥,即中国古籍里的“扶桑国”。

作为汉学家,对中国史书计量里程模糊的痼疾,歧尼一定不会陌生。但18世纪中叶的法国,洋溢着对东方道德与开明君主的热情崇拜,伏尔泰、狄德罗、魁奈皆是东方信徒。一位传教士甚至在信中透露,伏尔泰的书房中央挂着孔子像,对东方圣人朝夕敬拜。在这种社会氛围下,歧尼的研究似乎毫不违和。不过,他的徒子徒孙之众,还是令人咋舌。

率先响应歧尼的是西方汉学界,德国人内乌曼、意大利人诺琴蒂尼、美国人利兰、布朗、威宁、弗雷尔纷纷发表论著,支持慧深发现美洲之说。其中,研究最为精深的当属威宁,他的大作《无名哥伦布:慧深与来自阿富汗斯坦的佛教僧团于五世纪发现美洲》共有37章,以《梁书·诸夷传》为蓝本,详细对比了南朝与墨西哥古代从风俗物产至官制法律的方方面面,认为慧深与阿兹特克人的羽蛇神或为一体,扶桑木就是龙舌兰。可惜,他的论证并不比兰金更严谨,譬如,在他的逻辑里,动物学家认定美洲在远古有马,就能推出慧深时代墨西哥曾有马车,这与兰金从乳齿象化石推断蒙古象兵曾经光临相比,荒诞程度不遑多让。

古代中美洲人用图画记录历史,其中可见美洲风物

歧尼的假说,在19世纪末传入中国,吸引了为数不少的信徒。集大成者,莫过于朱谦之。

朱氏之功,在于译介了西方各类假说,无论成立与否,起码不是空中楼阁一般的臆想。但他的证据,大多也是附会之词——慧深记载“扶桑东千余里有女国”,朱谦之便考证这是欧洲人所言的亚马逊女国。然而,他的祖师爷歧尼,曾明确斥女国为无稽之谈。

另一位为慧深背书的名家是邓拓,1961年他在《北京晚报》连续刊载“谁最早发现美洲?”“扶桑小考”“由慧深的国籍说起”,他没什么原创研究,大致复述了前人的观点,但在学术界以外引起了很大反响,因为他在随笔里的论调甚合时宜:一位中国僧人,远渡太平洋去墨西哥传播佛法,这是何等奉献精神。不过,邓拓的立足点是不成立的,更多研究者指出,慧深是西域罽宾人,并不全然代表中国。

同样在19世纪,扶桑国猜想喜迎一位新伙伴——殷人东渡学说。此说由英国翻译家梅德赫斯特在1846年提出,大抵认为,在武王伐纣或是周公旦伐武庚之际,落败的殷人夺路而走,退至海隅,眼见入地无门,只得乘槎出海,一路漂泊到美洲,成为最早定居于此的先民,建立了奥尔梅克文明。

奥尔梅克文明标志性的巨石头像,有人说,具有中国人体貌特征。

这一假说,不消学者质疑,常人就可知其在航海技术上站不住脚,在西方没有太多市场,但在东方却有着不错的销路。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游历墨西哥,就曾满怀自豪感地在总统迪亚斯面前即兴赋诗一首:

询我墨种所自由,答从鲜卑夏种留。

甘渣甲(堪察加)峡昔未拆,丫拉士驾(阿拉斯加)频索求。

避寒遵海渐南下,墨秘腴暖田宅悠。

中华宫坛有遗迹,沃架丹(尤卡坦)宫可以搜。

总统欣命史臣记,古文大册用相酬。

康氏之说,似乎主张东方民族自尚未瓦解的大陆桥迁移而来,算是殷人东渡假说的改良版,至少有那么一丝合理性。然而,他的后学可就没这么有见识了,被称为“考古怪才”的卫聚贤,单枪匹马写出了一本加强版学说。在他所列的《中国古代与美洲的交通大事年表》里,齐桓公在阿拉斯加寻觅美洲虎皮,孔子亲见向日葵与红木,徐福三次远航美洲,墨西哥向汉武帝进献蜂鸟……此类奇闻,不一而足。提出这些怪论的奇才,不是乡野民科,却是梁启超、王国维门下弟子,足见“发现美洲”的荣衔有多大诱惑力。

如今,无论是慧深传法扶桑还是殷人东渡,仍在各类书刊占有一席之地,不时有好事者推出翻新的山寨学说。然而,脑洞拔群的“蒙古象兵征服美洲论”却湮没于故纸堆之中,无人为之鼓与呼,九泉之下的兰金先生,理应深感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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