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涛 | 叔本华可能是史上最烦人的哲学家，而他还有个更烦人的妈

本       文       约      3800       字

阅       读       需       要

8 min

点击上方绿标即可收听音频

今天，是哲学家亚瑟·叔本华诞生230周年纪念日。

如果票选三百年来最令人讨厌的哲学家，前三名肯定有叔本华。他的悲观主义哲学就够烦的了，更关键的是，他长期公然歧视女性，这就足以让占投票人一半的女性把票砸向他。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此论断诛心，我们不提。反过来，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至少在叔本华身上，则是完全成立的。

1

叔本华首先被父亲坑了。十七岁，他就继承一大笔钱，实现了财务自由，足以终生衣食无忧。因此，在骨子里，他不用在乎任何人。无论是在求学时，还是在工作中，一言不合，转身就走，他就是这么干的。他无需为了生存而刻意与他人发生深度联系，他从来没有学会在容忍他人缺点的同时珍视并享受他人的优点。他一生孤单没朋友，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应该与此有很大关系。

格但斯克，叔本华的出生地

一个人财务自由了，就一定要活得这么拧巴吗？当然未必。问题在于，叔本华同时也被他母亲坑了。

他的母亲公开宣称，在丈夫与交际之间，她更爱后者；实际生活中，在儿子与交际之间，她也同样更爱后者。一出生，叔本华就被扔给了一个又一个保姆。当他因饥饿而哭闹时，得不到母亲的奶水；当他因恐惧而抽泣时，得不到母亲的拥抱。在他最应该建立与世界之间的安全关系时，母亲是严重缺位的。因此，没懂事时，他就直觉自己是多余的；长大之后，则判定自己是无用的。一个不及格的母亲，就这样让他终生不信任他人，也不会爱他人，尤其是不会爱女人。

一个人自小缺少母爱，就一定不会爱他人吗？当然也未必。不幸的是，叔本华从父亲身上，又继承了一种家族遗传的抑郁气质，消沉暴躁反复无常，对人对事猜忌多疑。叔本华说：“我还是六岁的时候，一天晚上，父母从外面回来，发现我深陷于绝望之中。”叔本华少年时曾游学伦敦两年，对此他的同学评价说：他好像恨英国整个国家。

这样，在叔本华阴郁沮丧、尖酸刻薄的外表下，实际上躲着一个一直没有长大的脆弱可怜、手足无措的小小孩。他不断对世界说怪话，他专门对人生说坏话，正像个熊孩子一样，在用非常手段吸引注意力，以期弥补长期被无视所造成的伤害。他抗拒成为生活安稳的商人，历经九曲十八折非当哲学家不可，实质上就是在寻找自我治疗的机会。

但是，叔本华不是向来以“悲观主义哲学家”著称吗，那么这种治疗到底有什么效果呢？实际上，效果是相当显著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最后在七十一岁时寿终正寝，而没有像他父亲一样，正当壮年就莫名其妙地跳河自杀了。

2

父亲去世不久，叔本华有一天从寄宿学校回家，却发现已经人去屋空。桌上留有一张纸条，母亲写道：我和你妹妹搬到魏玛去了，你不要来找我们。即使你以后有机会到魏玛城，也请自己找地方安顿。

母亲这么做的理由是，叔本华那张苦脸一出现在眼前，她就恍惚感觉，好像他是在代替父亲向她表达控诉。父亲自杀前陷入抑郁痛苦时，母亲不闻不问，依然在家里大办派对，寻欢作乐，对此，叔本华终生怨愤，并时时形于言表。

忧郁青年青年叔本华

尽管母亲卖掉房子卖掉公司，这也解放了叔本华，让他不必再顾忌父亲希望他当商人的遗愿，可以放心走上哲学之路，但事实上，叔本华是被母亲遗弃了，从那一刻起，他也就在心理上遗弃了整个世界，其影响，将在随后的生活中徐徐显现。

母亲曾这样苛评叔本华：“热衷于思考人间苦难。”殊不知，如此习惯，她分明也有份参与制造。当然，母亲并不是坏人，她也有爱，也曾试图修补与儿子的关系，比如利用自己的社交资源，把叔本华介绍给了大诗人歌德。

当时已七十多岁的歌德曾在家中单独招待叔本华这个毛头小伙子，其目的很明确，希望利用他的才华为自己摇旗背书。

提到歌德，我们当然马上会想到《少年维特之烦恼》，可实际上，歌德最渴望的公众标签是“优秀科学家”。他创作了一部《论色彩》，正面挑战英国科学家牛顿的光学理论。可惜，著作问世，反应平平。因此，他希望叔本华能贡献一篇高质量的论文，全面肯定《论色彩》；并且暗示，这件事做好了，叔本华将来可以踩到他的肩膀上。

歌德

对色彩，叔本华素有关心和思考，与歌德一席话谈下来，他大为兴奋，回到家就开始奋笔疾书，不数月，居然也写成了一部资料丰富、论证严密的大书，名为《论视觉和色彩》。其核心观点是：牛顿固然不对，但歌德也不对，只有自己才是对的！

捧着这部书，歌德险些被叔本华气死。

与名人交往，叔本华明显不擅长，那么与普通人交往，他又怎么样呢？

博士毕业后，叔本华受聘柏林大学担任讲师，与多人租房合住。有一天，一位女裁缝房客，与朋友在公用客厅里聊天，干扰到了叔本华高贵的哲学思考。叔本华完全不会处理这种局面，直接恶语相向。女裁缝当然不开心，拒绝离开客厅，并且聊天的声音故意变得更加响亮了。

你猜叔本华怎么着？他冲上前去，抱住人家的腰，直接把女裁缝拖出了门！

女裁缝又冲回客厅，不依不饶，叔本华又把她拖了出去，并把她摔倒了。一怒之下，女裁缝以故意伤害罪起诉了叔本华。可是，叔本华根本不把法官看在眼里，这么小一件事，何劳法院费神？况且，他自信，自己堂堂一个哲学家，怎么可能输给一名裁缝呢？于是在收到法院传票之后，他起身赴意大利旅游去了。

结果，在法庭上，女裁缝宣称，自己的手臂受伤，无法再从事裁缝工作。法庭宣判，叔本华每个季度付给她十五泰勒，直至终生。这笔钱，相当于普通工人的平均工资。也就是说，最后，叔本华不得不养活了这位女裁缝足足二十年。

对这种事，叔本华从不反省自己的过错，而是一步上升到哲学高度，抽象地认定，世界就是如此荒诞无理，人生就是这样一出恼人悲剧。

3

叔本华不到三十岁就完成了代表作《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专业书，销量肯定不好，却足以给他带来学术声望。

《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初版，1819年

这时候，母亲突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他回家住。

他开始以为，是自己获得了风光的身份，所以母亲幡然悔悟，对他有重新评价了。可等到回家住下后才发现，原来母亲又是在利用自己。当时，她与一位年轻十四岁的男性朋友缪勒陷入了不利绯闻，她想让叔本华证明，缪勒与她之间，并无任何越礼之举。

可是，看着缪勒每天在家里进进出出，叔本华一天比一天火大。叔本华也确实不能不火大，缪勒帮母亲料理家事，投资理财，这相当于取代了叔本华的位置；缪勒与母亲态度亲昵，言行默契，不由叔本华不怀疑，他将来可能取代父亲的位置。因此，叔本华不仅不肯提供他们关系清白的证明，反而时时刻刻与缪勒为难，对他恶语相加。

母子关系迅速进一步恶化。

要知道，叔本华的母亲，并不是什么轻浮的交际花，而是一位勤奋的小说家，写过多部畅销作品。她的书与叔本华的著作，归同一家出版社经营，而出版叔本华著作所造成的巨额亏损，往往要靠他母亲小说的赢利来填补。

叔本华的母亲和妹妹

但叔本华这样直言不讳地评价母亲的作品：“你的小说，不过是廉价消遣娱乐而已。”母亲则这样恶毒地反唇相讥：“你的书，将一本也卖不掉！”叔本华用以自卫的手段，就是一贯的孤高自傲：“当你的小说在市面上一本都找不到时，我的书仍将被人们阅读！”

当年的争吵，确凿是叔本华对了。写过二十四卷全集的小说家约翰娜·叔本华，如今有谁还记得呢？而两百多年来，亚瑟·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不知被全世界多少种语言印行了多少种版本。

1814年5月16日，二人爆发有史以来最剧烈的一次争吵，叔本华摔门而去，母亲写信宣布断绝母子关系。之后二十四年，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母亲去世，叔本华也没有出席葬礼。

这样的母子关系，是相当不幸的。非常可惜，他们没能赶上心理咨询大师弗洛伊德或罗杰斯出世，否则，他们表现出来的典型紧张症状，完全可能通过良好的咨询，得到释放和缓解。

有人会说，如果那样，我们会不会失去一个大哲学家？有可能。但是，失去一个痛苦而深刻的哲学家，诞生一个平常而健康的普通人，对于世界而言，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4

但英国哲学家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称，叔本华是悲观主义者，这似乎并不准确。

叔本华是悲观主义哲学家，却未必是悲观主义者。因为事实上，与他处于同一时代的大多数人，真的没有几个能比他活得更加滋润自在。

罗素也注意到了，叔本华几乎每顿饭都吃高级菜馆，直到去世前一天，胃口依然出奇得好。他养的狗，也是全欧洲福利水平最高的。一个人能这样安排生活细节，谁相信他是悲观主义者？

叔本华和他的狗狗，同样高傲的背影

叔本华终生一个人过活不假，但那是孤独而不是寂寞，也就是他不肯理人，而不是人不肯理他。虽然没有结婚，他却不缺少性生活。在德累斯顿，他曾让女仆怀孕；在意大利旅游，他曾得过性病；在柏林，他还有一个保持了十年稳定关系的情人卡罗琳。可以说，他的性生活，比大部分已婚者更加自由而丰富。这样的一个人，算什么悲观主义者？

因此，他只是在哲学陈述中，鼓吹人生悲苦，所指的内容，也无关饥寒冷暖，而是论证生存意志之盲目性与无目的性。这样一来，如果在现实生活中，有人读了一点叔本华，就消沉，就颓废，就自甘堕落，甚至迷恋自杀，那就可以证明，他根本没有弄懂叔本华。

恰恰相反，叔本华从来认为，他的哲学，正好能让人活得自足平稳。先预设生命的不快乐，因而所抱希望不大，遇到挫折，就不会太忧惧，万一得享清风、白云与宁静，都会心存感激；先认同人生是天然悲苦的，根本不会有那么多快乐，因此，就降低了对生活的期待，那么，哪怕是遇到陌生人的一个微笑，都足以让我们意外感恩。

1860年9月21日，叔本华美美地吃了一顿早餐之后，坐在宽大的椅子上悄然去世，无痛苦，无挣扎，就像睡着了一样。

-  推荐阅读  -

值班主编 | 曲飞   值班编辑 | 小窗   主播 | 水滴

这是第 109 篇文章

- END -

 © Copyright 

作家原创作品 | 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 欢迎分享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