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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你猛睁开眼,确信自己还有呼吸和心跳,并回忆起刚才的梦境:你身处一间庖厨,屋里像现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一人正背对你向灶中添柴。灶洞中火势正旺,可你看不到多少火光。这可不是好兆头。身为君王,权势应当泽被万民,就像太阳普照天下。可眼下却是一个人遮住灶门烤火,后面的人就无从看见火光,难道是哪个权臣挡住了自己的光辉?你心绪不宁地坐起来,发现身上盖着件深衣,这才想起昨夜醉酒后和衣而卧,看来是侍从给自己加上的,你不觉心情舒畅,随口问了句是谁加的衣服?左右回答,是负责管帽子的“典冠”。你变了脸色,一跃而起,“把典冠和典衣都给寡人叫过来!”两人脸上写满了迷惑。你宣布同时处罚他俩,处罚典衣是因为他失职,居然眼看寡人挨冻不给加衣服;处罚典冠则是因为他越权,只有典衣才有权给寡人加衣服。寡人不是不怕冷,而是因为越权的危害比寒冷还大。臣子不能越权去立功,否则超越职权就该处死。恪守本职比什么都重要。你冷冷丢下这句话,洗漱更衣去了,只留下一群侍从大眼瞪小眼。
曹操“梦中好杀人”的典故,有可能来自《韩非子》
天边泛起鱼肚白,晨曦勾勒出宫室的衰颓轮廓。年久失修的殿内散发一股霉味,点燃的火烛仍无法驱散黑暗。你坐上年久失修的王座,照例感到如坐针毡芒刺在背,却也被强烈的求生欲刺激得加倍精神抖擞,那种感觉,就好像士卒踏入杀戮战场。这就是“势”位啊。夏桀能执掌天下,不是他贤能,而是因为权势重;尧要是当普通百姓,连三户人家都管理不好,不是他不贤,而是因为地位卑贱。飞龙乘云,腾蛇乘雾,可一旦云开雾散,它们就和蚯蚓、蚂蚁没什么不同。所以作为一名人主,你一生最重要的职责就是牢牢坐在这势位之上。“参见陛下”的声音响起,把你从幻想中拉回现实。大臣早就分立两旁,每个人的面孔模糊不清。你暗自思忖,他们当中谁将是下一个篡臣,谁又在暗自策划结党弑君的阴谋。这并非多心,周宣王以来,亡国数十,臣弑其君而取国者多得是。各国的大臣们只分两种:弑了君的,想弑君还暂时没条件的。你正襟危坐,权力的车轮缓缓转动,肉眼看不见的无声较量已在庙堂各个角落打响。黄帝有言曰,上下一日百战。古之人不余欺也。是的,正如你在揣摩他们一样,这些鬼精鬼精的家伙也无时不在揣摩你的心思。一旦你稍微表露出对某人某事的好恶,他们肯定一窝蜂地迎合你的喜好。去年你下基层慰问百姓,有个平民刚好死了父母,因为悲伤过度显得憔悴羸弱,你觉得他是个孝子,提拔他当官,第二年全国居然有十几个人因为服丧过度悲哀而死,这些马屁精。你不会蠢到以为他们是爱戴你,无非有利可图。楚灵王好细腰,国中多有饿死的;齐桓公好美食,易牙把刚满月的儿子杀了,蒸了献给他;燕王哙好贤名,子之就用禅让的传说忽悠他。可这些君王最后的结果呢?要是不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早晚会有子之、田常之流来害自己。所以,你必须摆出清静无为的姿态,暗中观察臣下的过失。看见好像没看见,听到好像没听到,知道好像不知道,寂静得好像没有处在君位上,廖廓得让臣下不知道君主在哪里。你在上面无为而治,群臣在下面诚惶诚恐。这叫“道在不可见”,显然,法家学说在某些方面也吸取了道家的理念。大臣们按次序向你奏事,你默不吭声听着,只负责对他们报上的事务做出赏罚决定,这是你手中的“二柄”,就像西夷那些君王的金球权杖一样,做臣子的谁不害怕刑罚、贪图奖赏?这才是他们肯为你驱驰的原因。当然,你必须做到赏罚公平,做出的决定要让智者也不能推辞,勇者也不敢争抢,刑罚不避大臣,奖赏不遗匹夫。这就是“法不阿贵,绳不挠曲”的道理。饥荒成了今天的主要议题。一名大臣突然提出,自己愿意用大斗出小斗进的办法把私藏的粮食施舍给百姓,只要陛下允许自己向他们赏赐爵禄。另一名大臣也提出,百姓都喜欢被奖赏、害怕被处罚,既然这样,不如由陛下来负责奖赏,自己来负责刑罚,这样百姓们都会拥戴陛下,所有的怨恨则由自己替陛下承担。你表面不动声色,实则怒从心头起。你们想干嘛?龙的喉下有逆鳞,人有撄之则必杀人。如今,竟有人触碰你的逆鳞!
权势是君王的深渊,臣下就像渊中的鱼,鱼一旦离开深渊就再也得不到它,君王失去一分权势,臣下就会使出百分力气去争。更何况赏罚了,这是君王制服臣子的利器。老虎靠爪牙来制服狗,要是把爪牙借给狗来用,岂不要被狗制服了吗?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你不动声色否决了他们的提议,暗想:不给你们发个大招,你们不知道寡人的厉害。随手举起一卷竹简,前几天你让大臣们去调查谁家牛马进农田里吃禾苗,这就是调查结果。你把竹简甩到案上:“没有报全,南门外还有一头小牛在路左边啃禾苗!”负责的大臣赶忙去查,没过一会就回来报告,果然如此。他吓得瑟瑟发抖。你又问管理关市的大臣:“那天有个客商要通过关市,你故意刁难他,他用金子贿赂你才得以过关,有没有这事?”他也吓得瑟瑟发抖。你又赏赐给另一名大臣一张席子:“我听说你今早掀起褥子时,席子很破旧,用寡人的新席子吧。”他同样吓得瑟瑟发抖。其他大臣们没想到你如此神目如电,个个都跟着瑟瑟发抖,大殿内一片筛糠声。你暗自窃喜,这些信息都是你从耳目那里事先打探清楚的,疑诏诡使、挟知而问这些手段果然管用,唬住了这些大臣们。当下又问:“刚才外面有什么东西跑出去了?”大臣们面面相觑,都说没看见,你坚持说一定有,是一匹白马。有大臣跑出去,很快回报说,确实是白马。你记下他的名字,知道他是可用之才。倒言反事。你并不知道,后来有个叫赵高的阉人用一头鹿做了和你同样的事,其实早在他之前,你就把这法子运用得炉火纯青。当然,这是自己的独门秘籍,真相绝不能让大臣们明白。赏罚是用“法”,得写进律条,摆放在官府,让百姓人人都知道。但私下里还得用“术”统御群臣,这得藏在胸中,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因为“术”的本质是欺骗,对方都明白你的意图了,那还骗得了他?所以,法莫如显,而术不欲见。这也是君王必须保持表面的清静无为的另一个原因。你心底发出得意的笑声,可惜这份快乐不能让任何人分享。《大秦帝国之裂变》中的申不害,法家“术”派的代表人物,《韩非子》记载了不少他教韩昭侯用“术”的故事。
朝会继续开。饥荒的问题仍没能解决,又有人提议开放王室苑囿,里面的蔬菜枣栗足以让挨饿的百姓活下来。你同样断然拒绝:“国家的法令是让民众有功而受赏、有罪而受诛,一旦开放苑囿,那就成了不管有没有功劳都要奖赏,有功的人和无功的人也会相互争夺。与其让他们活着而使国家混乱,不如让他们死掉而使国家安定。”有大臣站出来,叨叨着“仁义”。你轻蔑地望着他,仁义是什么?能吃吗?本来就不能吃。仁义就是小孩用泥土捏的饭羹,玩过家家也就罢了,回家该吃饭还得吃饭。把财物施舍给穷人是所谓的仁义,哀怜百姓不忍惩罚是所谓的惠爱。可别忘了,施舍财物会让无功者得赏,不忍刑罚就不能制止暴乱。那时民众对外不努力作战,对内不努力耕作,只知道巴结权贵、树立私名,国家不亡还待何时?
又有大臣报告,这次是好消息。前几天你生病了,百姓们家家都买牛祭神,为你祈祷。大臣们为此恭贺,认为你胜过尧舜了。你的脸色却更加难看,当即下令罚他们两副甲的钱。你知道,他们为你所用,不是因为你爱护他们,而是因为有权势,一旦你放弃权势与他们结交,一旦不爱护他们,他们肯定不为你所用。所以,要什么仁爱?
一整天的朝会让你心力交瘁,好不容易该吃饭了,左右端上烤肉,你突然发现有头发缠在肉上,顿时召来宰人痛斥,你想噎死寡人吗?宰人忙顿首请罪:“臣有三条死罪,那么锋利的刀能斩断骨头却斩不断头发;肉烤熟了头发却没烧焦;烤好了肉却看不见上面缠的头发。臣怀疑宫中有人要害臣。”你恍然大悟,下令彻查,果然发现是另一个侍从干的,当即重重惩罚了他。回到后宫,你见到了自己宠爱的美人,不久前你刚把她的儿子立为太子。一顿为爱鼓掌之后,你心情好了很多,直到她无意间提起,你们的孩子也岁数不小了。你顿时警觉。夫妻之间哪有什么骨肉恩情,寡人宠爱的就亲近,不爱的就疏远。寡人五十岁了还好色,可女人一快到三十岁美貌就褪色了,能不疏远?那时她们的孩子要不能为王,这辈子就没指望了。所以后妃们无不盼望君王早死,让自己的孩子赶紧登上王位。想到这里你满脸阴云,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事了穿衣去,深藏功与名。你又见了几位美人,拒绝了其中一位想提拔自己娘家人的请求;让内侍陪着下了几局六博棋;王弟也来求见,带了些珍贵礼物。你和颜悦色敷衍着,暗自揣摩他们都有什么图谋,这些“同床”“在旁”“父兄”全是身边的“八奸”,比朝堂上的大臣们还危险,稍一懈怠就着了他们的道儿。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倒也不怪他们,舆人造好车,就希望别人富贵,好乘自己的车;匠人做好棺材,就希望别人早死,好用上自己的棺材,并不是舆人仁慈匠人狠毒,而是利益所在。你这样宽慰着自己,坐到了书房里,堆积如山的简牍已等你多时。一桩桩待决的案件递上案头,你毫不犹豫地逐一批示。这份工作并不困难,你只需要同意所有的死刑,以及驳回那些上诉即可。死刑,立即执行。死刑,立即执行。死刑,立即执行。……你心头浮现起当年去边境巡视时的见闻,群山间有一条深不可测的山涧,陡峭如墙深达千丈,你问左右,有人跌下去吗?回答没有。你又问,小孩、聋哑、痴呆、疯颠者有跌下去的吗?回答也是没有,再问,牛马狗猪有跌下的吗?依旧没有。你顿时明白,假如自己统治时从不赦免罪人,使他们好像掉入涧中必死一样,就没人敢触犯法令了,怎么会治理不好呢?水看起来柔和,所以很多人被淹死;火看起来严酷,所以很少有人被烧伤。执行刑罚也是这个道理。这样想着,你心底更加愉快,又批下一句“死刑,立即执行”。一位大臣上书称,国中有两位德高望重的隐士,每天自食其力,自己耕地挖井,不要官府给的名声更不吃官府的俸禄,想让他们出山做官更不可能了,是否把他们立为道德模范?你一声冷笑批下回复:死刑,立即执行。
既然奖赏表扬都不能让他勤勉,惩罚批评都不能让他害怕,那就只好干掉他了。这样的人再聪明也不能为你所用;再让百姓们看到,国中居然有人不倚仗君王还能活着,那还得了?养鸟的人得剪断鸟的翅膀,这样它才能靠人喂养,君王蓄养臣子也是同样的道理。
你同样讨厌农夫士兵之外的一切职业。满口仁义道德的儒家学者,鼓噪唇舌的言古者、纵横家,舞刀弄剑的游侠,从事工商业的民众,给权贵当门客的患御者……这些国家的蠹虫通通该死。还有那些怕死投降的贵生之士,搞方术的文学之士,游手好闲的有能之士,诡辩伪诈辩智之士,行侠仗义的磏勇之士,包庇罪犯的任誉之士……也都要好好改造。民智?要民智干嘛?民众的智商本来就跟婴儿一样。给婴儿剃头本是为他好,可他只知道哭,哪懂呢?百姓们也是,让垦荒嫌累,制定酷法嫌严,征收赋税嫌贪婪,服兵役嫌暴虐。明明都是为他们好的政策,哪个肯领情?还是上古之民好糊弄啊,口头表扬几句,他们就为你去拼命了。如今的刁民都有了智慧,没几个肯听你的,不用赏罚行吗?你暗想,禁止奸佞的最好办法当然是禁止人胡思乱想,可这没法实现,次一级的办法是禁止人胡说八道,好像也很难操作,自己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禁止人胡作非为了,具体怎么操作呢? 另一名臣子的上书引起你的兴趣,他建议修改教科书,“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八个字一出口,你眼前一亮。大臣建议,在国中禁止士子们学那些四书五经之类的典籍,统统去学法家学说,老师也都换成经验丰富的法吏,毕业后直接进官府当公务员,包分配、落实户籍,不信刹不住这股歪风邪气。你暗自窃喜,批准了这个建议。终于结束了一天的操劳,已是深夜了。临睡前你脱掉裤子,发现它已破旧不堪,吩咐近侍把它收藏起来。近侍问能不能赏给他,你告诉他,明君连自己的一颦一笑都要珍惜,更何况一条裤子?立功了再赏你。火光下,你从枕头下掏出一卷竹简,上面“亡征”两个大字写得触目惊心。你读起来:君王的国家弱小而臣下强大的,君王权轻而臣下权重的,可能灭亡。轻视法令而好用计谋,荒废内政而依赖外援的,可能灭亡。君王轻易表露感情、泄露机密,不能严密戒备而通报群臣言论的,可能灭亡。贵臣互相嫉妒,大臣权重势盛,在外凭借敌国,在内困扰百姓,君王不诛戮他们的,可能灭亡。你回想着这些亡国征兆,每一条都验证自己的国家,心头越发难受。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对策,只好躺下睡觉。恍惚间你又进入梦乡,眼前是法家学说实行最彻底的理想国:法度像朝露般晶莹纯朴不杂乱,人们心中没有积怨,嘴里没有牢骚,车马不在远路上疲于奔命,旌旗不在大泽里乱舞,万民不会丧命于敌寇,英雄不会早逝于战旗下,豪杰不会在青史留名,不必在盘盂上记录自己的功勋,国家纪年的牒册都空空如也,因为没什么大事可记。真是“利莫长于简,福莫久于安”,自己的国家何时才能迎来这至安之世?你睁一眼闭一眼,孤零零躺在卧室睡觉。这么多年了,你从不让后妃陪睡,任何近臣都不许随意接近你,唯恐自己说梦话时泄露什么机密。君王是孤,是寡人,是不毂,一个亲近之人都没有,一生都没有。果然,你喃喃说出一句梦话,厉怜王。连麻风病人都会怜悯君王。睡梦中的你死死抱住那卷竹简,仿佛攥紧一根救命稻草。只有它不会背叛和暗算你,反倒能为你提供谋略,它是你防身的铠甲,也是你进攻的长矛,更是你统御臣民的敲扑鞭策。火光照亮了书名,《韩非子》。微信公众号IOS版已改版,如果还想找到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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