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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过那个读海德格尔的农民工吧

魏春亮 亮见 2021-12-18



当我们总是对一个下位者通过个人的奋斗和努力实现阶层区隔跨越,掌握了其原来社会地位所不具备的资源(无论是经济还是文化资源)的类型叙事表示出巨大的兴趣时,我们恐怕也并不是在真的在关注阶层差异,而是恰恰相反,试图用这类叙事来掩盖乃至“消弭”阶层差异的存在。



01


万万没想到,“农民工+海德格尔”的组合,竟然有那么大的能量。


我以为事情早就过去了,谁知道热火朝天的讨论,才刚刚开始。


事情是这样的:


11月初,在“海德格尔”豆瓣小组中,有一位叫陈直的网友,发了一条求助帖《我是农民工,请问要如何才能入读大学》。说自己是一个农民工,翻译了理查德·波尔特的《海德格尔导论》,想求助网友帮忙联系出版社,看是否有出版可能,以作为“同等学力”的证明申请入读大学。



这个帖子在沉寂的“海德格尔”小组炸开了锅,成为小组内唯一留言过百的帖子。


随后,媒体记者们循迹而来,试图挖掘“农民工”与“海德格尔”这两个词汇背后的故事。


11月19日,微信公众号“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发表文章《一个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谷雨》,以“自述体”的形式讲述了陈直大学辍学,在工厂打工业余时间研究哲学的故事。


很快,文章就刷屏,阅读量突破十万+。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认为他是骗子,根本不像农民工;有人给他加油,说他才是真正的研究者;还有人揪住他的家庭生活不放,觉得他对妻儿不够好。


我没有权利对陈直的生活和选择说三道四,但关于由此引发的社会心理,我倒有三点想说。


02


首先,像不像农民工的问题。


陈直豆瓣的求助帖下面,有一个高赞留言:



是啊,在这些人眼里,一个农民工,怎么会去读书,而且还是哲学著作,怎么可能做到翻译出英文哲学专著,说出如此得体的语言?


甚至,他们怎么会知道豆瓣啊天哪?


太不可思议了不是吗?


陈直确实和一般所谓的“农民工”不一样:他读过一所二本大学的数学专业,只是后来辍学了。他有kindle,爱读哲学著作,他电脑中有一个3.12G、名为Heidegger Properties的文件夹,对得体的语言表达都有着显而易见的执着,几乎不会写常常的、不带一个逗号的句子。


可是农民工应该是什么样子?


住着狭窄拥挤的出租屋,吃盒饭,衣服肮脏在地铁上都不敢坐在座位上?还是随地吐痰,张嘴就是女人和脏话,手机外放声大到震耳朵?


是不是必须得做出个农民工“该有的样子”,才能符合那些高高在上者对他们的想象和意淫?


农民工就不能喜欢读书、看电影和听音乐了吗?农民工就不能画画、吃西餐和穿金戴银了吗?


还是说这些只能是某些人的特权,农民工没权利染指?


可能在他们的眼里,农民和农民工确实只配活在阴沟里,甚至连人品都是低人一等的。


我在《放牛娃的博士论文后记火了,但农村的寒门贵子也快绝种了》中提到一本书《“读书的料”及其文化生产——当代农家子弟成长叙事研究》。可作者的导师给他写的序,却让我十分不爽。


作者导师说他一直没意识到作者是一个农家的孩子,因为“他给我的感觉一直是性格开朗、谈吐优雅”。


可能我就是心胸狭隘,作为农民的儿子,我只看到了这个老师觉得“性格开朗、谈吐优雅”这样的品质,农家的孩子配不上!农家的孩子只配“性格阴暗,谈吐粗俗”!


“感觉你不像农民工”,“没意识到你是农家的孩子”,这样的话根本不是赞美,而是赤裸裸的歧视!



或许具体的农民工和农民身上有很多缺点,但凭什么要被先天地先验地“判了死刑”?


如果对农民工和农民都有那么多那么深的偏见和恶意,我们有什么脸去骂西方人故意丑化中国人,有什么脸去骂陈漫之流迎合西方人的歧视?



03


其次,捧杀的问题。


我看到很多很多人对陈直喊“加油”,说他需要不是名为“学术圈”的名利场,他才是真正的研究者和学习者。



甚至比尸位素餐的大学教授更懂哲学。



更有人在他面前,感受到了自己的虚伪和矫饰。



这些毫无根据且轻飘飘的赞美,让人作呕。


陈直的爱好是建立在高强度且不稳定的工作基础上的,而不是酒足饭后可以把玩的消遣。


陈直:我想出本书,凭它上大学,改变命运,改善生活。

网友:不,你不想,你要保持纯粹,不为名利。


他们喊着“你不是为了名利,你要继续啊”,加诸陈直身上的,表面上是不切实际的光环,实际上却是把他捧上神坛的枷锁。


说陈直比大学教授都更懂哲学,估计陈直自己都不会同意,因为这是对陈直和大学教授共同的贬低。


但问题根本不在于农民工是不是比大学教授更懂哲学。大学教授和农民工不过是两种不同的身份,本来,大学教授更懂哲学,和农民工更懂搬砖送快递,都一样正常。


可问题在于,大学教授没有因为会搬砖送快递而被赞许,但农民工却因为懂哲学而被吹捧。这就说明,在整个社会的集体心理中,农民工及其劳动是没有价值的,或者农民工的价值明显是被贬低的。所以弃之如敝履去追求“更高”的价值,才是值得赞扬的。


“澎湃新闻”的评论文章《为什么不承认一个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太不正常的事?》说得更透彻:


一位农民工只有在当他/她开始研究我们所赞许的“高阶知识”(无论是海德格尔等西方现代哲学还是微积分)时,才被我们赋予关注和传播的价值,我们很难说这类关注究竟是不自知的残忍,还是刻意的伪善。


为什么是研究哲学被赞美,而不是研究生产性知识得到承认?


因为后者,掌握话语权的精英根本不关注;而前者,才是可以广泛流通的中产乃至精英的文化符号。


而“农民工的生存意义也只有通过ta们主动认同阶层上位的文化霸权以掩盖文化区隔,才能得到文化精英的承认。”他们自身没有被尊重的理由!


至于农民工自身的劳动价值、生存价值和文化价值,在主流价值观的光芒下消失不见,没人关心。


甚至是农民出身的人,也不怎么关心。


在所有人都努力贴近中产乃至精英文化的互联网环境下,正儿八经地谈论农村、农民、农民工,早就是一件尴尬的、吃力不讨好的甚至避之唯恐不及的事情。


04


再次,对妻儿不够好的问题。


“不记得儿子生日”、“不知道和妻子是不是有感情”、“找不到工作时就去图书馆看书”,这些细节,在讨论中被反复提及。


有人认为陈直“对妻儿不够好”,“不好好干活去读哲学”,“既然排斥日常就不要结婚生子”。还有人留言甚至私信陈直,进行责备。


有网友留言说:


我不知道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多余或者过虑:他可不可以给他的孩子多一些父爱。让他的孩子可以健康快乐成长,哪怕最后只是一个浅薄的普通人也好。


大V押沙龙说:


世界上多一个还是少一个明白叔本华和黑格尔的人,并不重要,但是一个人不记得孩子的生日,宇宙就坍塌了一小块儿,人间就缺失了一小块儿。


押沙龙还说,他不愿用公域话术说“每个人都要选择自己的道路,你有追求自己梦想的权利!我挺你!”而会像朋友和哥们一样,用私域语言劝告陈直“有个好的起点,再找机会追求你的爱好”。


这一点我是赞同的,可惜我不是陈直的哥们,无权对人家的选择评头论足。


我更感兴趣的是这些细节是怎么被人知道的。


对,就是谷雨实验室的那篇文章。



在我看来,这篇文章从头到尾充满了刻奇(Kitsch),充满了别有用心的陈词滥调。


在作者的笔下,一切都变得过于简单和粗暴:


严格、精确、一丝不苟的车间工作,重复、空洞、让人窒息的世俗生活,放任自流、格格不入的边缘人,遇到作为激情和使命的救赎工具——哲学。


这些可能确实是事实,但作者用生花妙笔,试图剥掉所有的丰富性,只想让我们在脑海中形成一种对峙:


一方是寻求精神救赎的哲学爱好者陈直,一方是不理解丈夫精神追求的妻子和只会聊游戏、女人和嫖娼的工友。



不记得哪天结婚,不记得孩子生日,不代表没有爱。我妈到现在都不记得我的生日,因为生活本身就让她疲于应付,但这不代表她不爱我。


人和生活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不是几句话就能概括的。


果然,我看到了红星新闻的采访,陈直的妻子刘缨却是另外一个样子:


对于陈直钻研哲学这件事,刘缨是支持的。在她看来,陈直不是整天都搞哲学,只是每天花两三个小时而已,“不然的话,仅凭我一个人,也无法负担生活压力”。刘缨说,哲学方面遇到了瓶颈,陈直会表现得有些急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他这个样子,我会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会和我说,我就在一旁静静地听。”


大V押沙龙说,他不希望其他人作为一帮“停留在第一阶段”的工友、一个不理解丈夫精神追求的妻子,而被遮蔽掉。


如果有人被遮蔽掉,始作俑者也不是陈直,而是谷雨实验室的作者和编辑!


在他们的笔下,陈直被有意塑造成了一个景观,供吃饱了饭的人在茶余饭后把玩。


他自己呢,不过是因为自己的“不完美”,收获了不间断的网曝和攻击罢了。


作家韩松落愤慨地说:


那些因为自己的小文艺、小爱好,以及性格里的小瑕疵,一点懦弱一点摇摆不定,一点犹豫,而被人们口诛笔伐的人,应该调转思路,不要再为自己辩解,也不要miamiamia地说“我不光读海德格尔,我也记得家人的生日”,立刻马上 ,去当一个赌徒,当酒鬼。


你见过哪个输光了全部身家的赌徒被网暴得不着寸缕吗?你见过哪个大V写文章说“不要再酗酒了,你要记得你的家人的生日,否则你的世界就坍塌了”吗。


05


放过一个可怜的农民工吧,这个群体本来就已经是最被歧视和贬低的社会底层了,何必再拿他们开涮,拉他们表演,向他们抽刀呢?


我哥我姐,我堂弟表妹,都是所谓的“农民工”,可我真的很讨厌这个称呼。


什么是“农民工”?是说农村出身然后到城里打工的农民吗?那农村出身然后到城里大学当教授的,是叫“农民教授”吗?农村出身然后到城里当明星的,是叫“农民明星”吗?


如果不是,那“农民工”这个充满歧视的词,就不应该存在。


他们就是个打工的,和你和我和所有人一样,只要你不是老板,就都是打工的。正如在腾讯打工不比在富士康打工更高贵,他们读海德格尔也一样不比任何一个人读海德格尔更奇怪,更不值得被当成耍猴一样,被赏玩那么久。


正如我一个朋友所言:


以为自己与农民工不同的人,对世界有误会。

最后,祝读海德格尔的陈直,能赚到很多很多很多的钱。

去TM的不为名利!


PS:


我看到一个好玩的细节,谷雨实验室写陈直的那篇文章,开头有张图:



但我发现,完整的图片是下面这样的,旁边那个颓然坐在路边的男人,被裁掉了。


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远没有一个读书的农民工有爆点、值得被人们反复玩味。


真讽刺!



—The End—


作者:魏春亮,南京大学历史系本科,中文系研究生,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得主,《南方都市报》前记者,参与翻译《哈佛非虚构写作课:怎样讲好一个故事》,作品发表于《萌芽》《青年文学》《南方人物周刊》等刊物。现主理公众号“亮见(ID:liangjian0624)”,写真诚的文字,做通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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