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两会,全国人大代表、民进上海市委会副主委潘向黎不仅以饱满的履职热情积极建言,提交分量足、“言值”高的议案,如拐卖和买受妇孺同罪同罚、加强“剧本杀”版权保护、设置高校“间隔年”等。还为读者朋友奉上一本分量足、颜值高的佳作,此作与古诗词“性命相见”,恣意情深、撼人心弦。3月12日,北京图书大厦一层共享空间的新书发布会将开启系列新书发售活动,届时潘向黎亲临现场,更有民进大家、知名作家前来助阵,各位书友千万不要错过。中国古典诗词中写女性美的佳句,不胜枚举。从《诗经》、乐府诗到唐诗、宋词,无数的文人写佳人,留下了传诵千古的名句。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
“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陌上桑》)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李白《清平调》)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白居易《长恨歌》)
这么多的佳句,这么多的美人,谁才是你心目中的第一女神呢?哪一句诗词更拨动了你的心弦?谁才是描写女性美的千古第一人呢?江南才女潘向黎在2022年全新力作《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诗词十二讲》中给出了她的答案:
关于女性美的描写,最过人的是谁呢?我觉得最过人的是苏东坡。
若说写得最好的,以我之见,出自苏东坡的《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
谨摘选《女性之美的巅峰摹写》一章分享给大家,正如书中所言“当美战胜了它的敌人——那些摧毁美的东西,美就拥有了力量”,愿人间有大美。以梅花的清香写一个女子的微笑,以梅花的高洁脱俗写一个女子的气质和人格,我觉得这是中国古典诗词里写女性美,写得最高明、最美妙的一句。
“笑时犹带岭梅香”,写出了女性的气质美格调美,更写出了人生哲学的美,是抵达“人与天地参”境界的大美。
关于女性美的描写,最过人的是谁呢?我觉得最过人的是苏东坡。他的“淡妆浓抹总相宜”,虽然是借西子写西湖的,但仍然是关于女性美的一句绝妙诗句。美人美在其本色,淡妆浓抹都相宜,淡妆浓抹也都不重要,美人怎么都是美的。仆七岁时,见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这一句一下子从皮相的特点,直接切入到人的内心世界,从那个美人的冰肌玉骨,晶莹剔透,直接转入她的精神气质——气度娴雅、淡然自若、飘然出尘。这样一种气质,非常特别,读之令人向往。但是这两句的著作权不能归于苏东坡,因为他自己在小序里说了,这是流传下来的两句孟词。不过,“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让我想起苏东坡《贺新郎·夏景》中的一句:“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如玉”。写高洁寂寞的美人,极好。这里隐隐约约用了典故,出自《世说新语·容止》:“王夷甫容貌整丽,妙于玄谈,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或认为白团扇暗示秋扇见捐——被冷落的寂寞,但因为写的是夏天,团扇正当合时,也许未必有此意。大约主要还是借手执团扇、扇手如玉来写出这位美人的一尘不染、冰清玉洁。“如玉”的,不仅仅是手,而是整个人。气质不好、人品欠佳的女子,自然也有皮肤白皙、手长得纤秀的,但是诗人不会这么写。这不违背生活的道理,但违背了诗歌中审美的道理:美必须是整体性的,是表里统一的。顾随先生说李商隐“东风日暖闻吹笙”,写暖,必须是笙;杜牧“落日楼台一笛风”,写凉,必须是笛;“‘东风日暖’时岂无人吹笛?有人吹亦不能写”,这是顾随先生很任性的一句妙语。同样道理,一个为人鄙俗或气质平庸的女子,即使肤如凝脂、十指纤纤,诗人也绝不会用“扇手一时如玉”来写她,因为那种情况下,这个女子的手只是雪白只是细嫩,但不能说“如玉”,她整个人更不能说“如玉”。事实上,只有整个人由里至外“如玉”,手才能“如玉”——才可以被写作“如玉”,否则再白皙柔嫩,“亦不能写”。写女性之美,“淡妆浓抹总相宜”,和“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都可以列入前三甲。
若说写得最好的,以我之见,出自苏东坡的《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这阕《定风波》前有小序,苏东坡这样记录了创作缘起——
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缀词云。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的好友王巩(字定国)因为受到“乌台诗案”牵连,被贬谪到地处岭南荒僻之地的宾州。其歌妓柔奴自请随行。这位柔奴,端的是非常美。东坡先写了她的容貌之美,不但在小序中道其“眉目娟丽”,而且在词中赞美她是配得上英俊的“琢玉郎”的“点酥娘”,“点酥”二字,言其肌肤晶莹。然后写了这位娟丽姑娘的技艺之美。她歌喉美妙,一旦从她牙齿洁白的樱桃小口里唱出一曲清歌来,像一阵风起,即使在炎热的地方也像下起了雪,让人感到清凉。歌声令人闻之心醉,忘却艰苦烦闷的环境而神清气爽——这是何等过人的技艺!这位柔奴当然不俗。她追随王定国在广西那个当时的“瘴烟窟”五年,王定国的一个儿子病亡,王定国本人也大病一场,几乎丧生,气候条件、生活条件的艰苦不言而喻。可是就在这样一个精神上理应非常困苦的情况下,他们不悲戚不沮丧,豁达而平和地相守,坚韧而乐观地生活,五年之后,当他们北归,面色红润,容颜丰美,风采胜过从前——这一点似乎不是东坡的夸张,司马光、李焘等人对此均有记录,令苏东坡大为惊叹,也无比欣慰、无比高兴。东坡和王定国相聚,柔奴出来斟酒,东坡和她聊天,问她:这几年在岭南应该很不适应吧?没想到这个小女子清清淡淡地回答了一句话:此心安处,便是吾乡。——也没有什么适应不适应的,我的心能够安定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乡。柔奴显然是熟读诗书的,因为白居易多次表达过类似的意思:“身心安处是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苏东坡一直引白居易为同道,他当然不会不知道,但他没想到这个意思,能从一个朋友的侍妾口中说出,而且如此自然如此贴切。苏东坡自己一向抱持“人生所遇无不可”“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人生观,因此柔奴此语,与苏东坡心性、气质大相契合,使他大为惊喜,大为共鸣,以至于为柔奴专门写了这阕词。有人说这阕词是写王定国的,认为东坡的意思是:仆尚如此,何况主人?是借着柔奴的态度来写王定国的淡定豁达。客观上当然可以这样理解,但是细读小序和全词,恰是柔奴激发了苏东坡的创作冲动。为什么一定要说是苏东坡绕着弯子写老朋友呢?宇文柔奴,这个小小女子,难道不是一个人格独立、旷达超然、气骨不凡的人吗?难道不正是她给了苏东坡极大的惊喜乃至鼓舞吗?这样的一个人,当然值得苏东坡专门写一阕词为她赞叹一番。在潇洒旷达的苏东坡心目中,柔奴超越了现实的卑微身份,而成了一个朋友、一个同道。柔奴因此获得了和主人王定国并列的地位。琢玉郎,点酥娘,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同时又是一对以精神力量超越困境的智者。让人非常惊叹的是,待人平等的苏东坡深切注意了柔奴的变化,“万里归来颜愈少”,受了几年苦,万里归来,反而年轻了,这是一个奇迹,也是诗人对女性柔韧的精神力量的绝大赞美。还不止如此,东坡注意到,在和自己相见对谈的时候,柔奴的精神状态是愉快的,她始终是微笑着的。这个微笑,智慧如苏东坡,是知道它的珍贵的,也是击节赞赏的。这种精神气质和人生观是苏东坡一向推崇的。所以他用了这样一句来赞美:笑时犹带岭梅香。当写一个女子,从容貌美写到了气质美,而且用了通常赞美高洁士人的梅花的意象,这是对女性最高的赞美。若再想到,连西施、王昭君、貂蝉这样的著名美人,留在历史和诗歌中的,基本上都只有美貌,谁也不知道她们的三观、性情和气质,便会觉得柔奴的幸运和苏东坡超前于时代的“人人生而平等”的观念之可贵。“岭梅”的“岭”指大庾岭,岭上梅花有名,这个“岭梅”就泛指岭南那一代的梅花。“笑时犹带岭梅香”,这句话从外表到神情,直通气质,再抵达人生观。柔奴年纪轻轻,不但天生丽质、冰雪聪明,而且已经得道,她能够平静地面对人生的苦难、摆脱精神上的困苦,领略并贯彻了这样一种人生哲学:随遇而安,随缘自适。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柔奴说的是“此心”,这颗心,不是别人的,是她自己的心,这和《红楼梦》黛玉所谓“我为我的心”,有相通之处。在这里,女性不是附属品,不是依附、从属、仰望于他人的,而是有自己的心,自己的人格,自己的选择,自己的情怀。因此,“随”是自己选择的“随”,“安”是自己达成的“安”。柔奴参透苦乐,看淡得失,翩然归来靠的是自己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甚至还帮助和支撑了她的主人和丈夫。
以梅花的清香写一个女子的微笑,以梅花的高洁脱俗写一个女子的气质和人格,我觉得这是中国古典诗词里写女性美,写得最高明、最美妙的一句。“笑时犹带岭梅香”,写出了女性的气质美格调美,更写出了人生哲学的美,是抵达“人与天地参”境界的大美。当美战胜了它的敌人——那些摧毁美的东西,美就拥有了力量。而美面对它的死敌——挫折、苦难、痛苦、辛劳、时间……不被击垮,却也不对抗,只是超越;不怨尤,但也不自怜,更不自赏,只是看得淡,想得通,美就成了一种真正的强大。不为外物所伤,不随世俗俯仰,平和中生机郁勃,淡然中安然自适,表里澄澈,清香四溢,多少自在!女性之美,人的精神之美,可以如此洒脱,如此开阔,如此柔韧,如此超然于尘世之上。伟大的苏东坡记取了这一幕。于是,梅花的幽芬清气至今飘浮,女性的性情之美气质之美,历千年而光彩熠熠,照彻此际昏暗的双眸和委顿的心灵。潘向黎 | 《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诗词十二讲》| 人民文学出版社这是江南才女潘向黎最新创作的一部与古诗词“性命相见”的作品。这是一部缘情而起,缘情而止的散文集,字里行间涌动的是一份跨越千古、悲欢相通的赤诚之情。全书既一往情深说古诗词妙处,更是以情贯之谈人生,父女亲情、佳人爱情、故人友情,读来令人动容。这是一部臧否人物,谈古论今的“性命相见”之作。大家闺秀的江南才女,爽直明快,个性鲜明,语出惊人,多发前人所未发之语。这才是打开古诗词的正确姿势,如对挚友、披肝沥胆,大胆表达,恣意通脱。这是一本温婉似玉,心思如水的别有怀抱的心灵笔记。作者带领我们在“如花在野”的古诗词大观园里探幽赏奇,说的是体己话,谈的是寻常情。小说家的恢弘想象,女性文人的体贴入微,把陶渊明、杜甫、李商隐、晏殊、晏几道、欧阳修、苏轼、周邦彦、陆游、辛弃疾等时光深处的古人写活了,每个人有血有肉,栩栩如生,向我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