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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红琳:察哈尔的秋天(二)

2017-11-09 焦红琳 雪绒花原创文学

察哈尔的秋天(二)

文/焦红琳


11


夏家在熬了几天后一直没有任何消息,甚至专门去找一些有过土匪生涯的农民家里,还是一无所获。整个夏家沉浸在死一样的气氛中。

眼看着下一个接头时间到了,夏家老爷,嘱咐巴图,边寻找小姐,边同时提前走一下到平顺客栈的路线。

巴图像一只草原上的猎鹰,沿着淖周围方圆几十里的村落搜寻、打听。最后只听说有人在淖边遇到了蓝眼晴的鬼。照他估计,这也确实不是什么鬼,肯定是这几天已在城里扎营的苏俄国人。他气自己竟然这么窝囊,去那里寻找呢?

说是客栈,其实早就荒芜了,大部分已经坍塌,只剩几间破旧的空屋子。一个破烂不堪的招晃,在屋前的杆子上随风飘着。

夏家老爷几天之间忽然生了好多的白发。

以他为首的当地国民党地下组织,自从被日本人破坏后,好久没再有正规的活动了,好不容易联系上的同志,又在眼皮底下牺牲了,好在刚刚接到了下一步的指示。可是这几天,苏军的大炮也正式向那边轰炸了,巴图到过平顺客栈,一无所获。

设在“春和玉”二楼的商会会馆里,刚刚举行了一个重要会议,陈会长号召人们捐款、捐物,他说社会其他各已行动起来,这是大势所趋,支持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政府接管县城。有一些好久都不露面的、柱着拐杖的老人颤颤微微地也参了会。期间好些人都流下了热泪:“不容易啊,多少年了,成天提心吊胆地活着,现在好了,鬼子走了,终于要有我们国人自己的政府了,可喜、可贺啊。”

最后陈会长还说:“悉闻朴斋兄与新政府的领导刘书是昔日同窗,商会诸位同仁一致推荐夏兄代表商会与新政府接洽,赠送财物。”

夏家老爷面露为难之色:“不瞒各位,最近家里出了点儿事,正搞得心神不宁;况且我也与刘书久未谋面,恐怕难负重望啊!”

陈会长站起身笑着说:“哎,亲家兄,这是好事啊,你就不要推让了。”

夏家老爷知道已推脱不掉,内心暗暗叫苦。

尽管有所预感,关于新政府的消息对于他也不啻于一个响雷,那天巴图带来的消息是:“联军打退日本后,请与前来接洽的同志一起,接管县政权。”现在看来,自己已无力回天,有愧于党国啊。只在内心自我安慰:“只要是我中国人接管就行,总是比政权落在外国人手里好的。”

震惊之余还有所庆幸,庆幸的是陈家还不知道女儿被土匪掳走。但女儿的杳无音讯,却又让他心神不宁的。

12


终于,陈进把他们带到一个山洞里,阴天,洞内很暗,谢尔盖打开打火机,洞内一下亮了起来,他这一举动吓了淑贞一跳。里面除了冷冷的山石,就是磷峋巨大的崖壁。竟然有盘小土炕,还有一些简单的用品,

陈进说,这里曾住过修行的道士,是那位卖给他驴并借给他孝衣的老乡把他引到这里的,这两天他就在这里藏身的,这里山高路险,敌人很难找到这里。

雨越下越大,淑贞觉得很冷,她也很饿,她缩在洞内的一角,她想不起自己有多长时间没吃东西了,而这其间她所经历的,一会儿放大一个镜头,定 30 50770 30 15263 0 0 3553 0 0:00:14 0:00:04 0:00:10 3553 30 50770 30 15263 0 0 2906 0 0:00:17 0:00:05 0:00:12 3022格在脑中,一会又什么也有,全部成为空白。

淑贞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的。醒来时,天已快亮。山里的黎明很冷,能看得见呼出的哈气。谢尔盖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蓝色的眼睛里湿湿的。

看到他们和自己还保持着合理的警戒距离,略略放松,但很快仍旧心一紧,低头看,衣扣还好好地系着,背上多了件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披了谢尔盖的军服。淑贞脸红了,此刻谢尔盖正冲着她微笑,牙齿雪白。

淑贞忽然想起陈进,扭头看,他依然在熟睡。起身,刚走近,就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摸摸他的额头,吃了一惊,他的额头烫得利害!心头一惊,会不会是伤口感染了呢?

她想摇摇陈进,怕他因为发烧而昏迷。“怎么办?怎么办啊?”不由得大滴大滴的泪珠掉下来,热热地掉在陈进的脸上。”他睁开眼睛,似乎很费力,看上去很疲倦,嘴唇干裂、发白,吃力地咧咧嘴,似乎动了动嘴唇,又歪了头,昏昏睡去。

再推他,陈进竟然没有一点反应,连叫几声不应,淑贞抽泣起来。谢尔盖说:“陈,发烧了!”

谢尔盖用简短的日语安慰她:这是高烧引起的暂时昏迷。不要害怕。给他物理降温。谢尔盖边说,边教淑贞怎么做。她给陈进擦头、颈项、腋下、双手、双脚。又喂他水,在狭小的空间内几乎是来回奔跑着。

不知过了多久,陈进醒了。悄悄地用眼瞄着淑贞:光滑的肌肤上,汗珠不停地往下掉,混浊着黑色泥土,一双天真的、纯洁的双眸,却是那么的可爱和迷人,陈进不由得抬起手,举在半空,淑贞吃惊地看着他,本能地向后躲一下。

陈进:“呵,没什么。”他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他真想把那一缕掉下来的头发给撩上去,并且抚摸一下那瓷器一般的小脸。

13


终于,陈进完全醒来了,淑贞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回身又为谢尔盖盛了水。

做完这些,也不说话,独自蹲在洞口,本能地又掏出那封信看。

“夏小姐,你看什么啊,让我也看看,是家信吗?”不知什么时候陈进立在身后。

淑贞快速收起来,慌张地说:“没,没什么。”

“让我也看看嘛,是谁写给你的,父母大人?还是未婚夫?”

淑贞猛地站起来,气鼓鼓地高声喊:“不关你的事!”

被抢白的陈进自嘲地笑笑,不由得把脸转到谢尔盖那边,谢尔盖得意地对着他耸耸肩,摊开双手,幸灾乐祸地笑着。陈进笑容僵在了脸上,狠狠地瞪了谢尔盖一眼。谢尔盖不知所以地收住笑,把脸转向别处。

陈进从谢尔盖的脸上移开目光。

他没好气地对着淑贞的背影说:“你是不是把那个白俄人当成你心中的维特了?”

“你!”淑贞猛地转过脸,眼眶里憋着眼泪不让它掉下来,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跑开去。

刚到洞口,陈进一把抓住她:“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你凭什么对那个外国佬那么好?对我那么凶?我是你的同胞啊。”

“同胞怎么了?”淑贞真想说,不过是个土包子同胞。

“同胞就应该和外国人有区别。”陈进高声说。

“区别什么?人家大老远来了,帮助我们打鬼子,不应该对人家好点吗?而且还两次救了我!”淑贞在心底说,鼠肚鸡肠的男人。

“好点,也应该有度啊?陈进说。

“我怎么没有度了?”淑贞脸红了,显出恼怒的样子,睁着圆圆的眼睛,急着说。鼻子上渗出汗珠,一缕头发随着她的身体不停地在面前晃着。陈进看淑贞变了脸,也缓和一下:“我是说,他们外国人很大胆的,你……不能让他误会了你。”

“误会什么?他伤得也不轻,而且流了那么多血,我照顾他和照顾你是一样的!”

“怎么能一样呢?”

“为什么不一样?”

“我是说我和他不一样啊?”

“在我看来是一样的。”

“我是你的同胞,你对我就应该比对他好才是!”

淑贞哭了,终于没忍住,边哭边喊:“你那么在乎一个地主家的土丫头吗?在我眼里,你和那个黄毛鬼子就是一样!”

陈进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叫吓了一跳,他忽然觉得,这丫头真有点莫名其妙。

淑贞赌气坐到谢尔盖旁边,嘤嘤地哭着。谢尔盖不由得搂住她抖动的双肩。

陈进看着,很着急,但没办法,挠挠头。

过了片刻,终于没忍住,对谢尔盖说:“哎哎,谁允许您抱她了,我们中国女孩子可不是随便让人抱的!”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我只是觉得她需要保护。”面对突然变得气势汹汹的陈进

淑贞意识到,躲开谢尔盖,坐到灶间,生火。

谢尔盖坐在淑贞的侧面,他找出笔,在纸上画起来。

陈进看着,大声地责问,毫不避讳他的妒意。“哎,谁允许您画她了?”

“她愿意。”

“我不愿意!”

“不关您的事!”

“关我的事!我们中国男人可以随便画。您可以给我画!

“我不愿意。”

“您必须画。反正您也是闲着没事儿!”

“我不愿意!”陈进上前抓住谢尔盖握笔的手。两人四目相对,僵持着,谢尔盖坚毅地目光直视着陈进,过了一会儿,陈进主动松开手。

“好吧,谢尔盖先生,请您为我画一张画。”

谢尔盖说:“请您记住,您这是武力相逼,我不是自愿的。”

“请不要丑化我!”

谢尔盖并不理他。不住地抬头看他,手下已在纸上打起了轮廓。

陈进不时地笑笑,歪过头给淑贞做个鬼脸。淑贞绷着脸不理他。

很快完成了,画上的陈进,眼神坚毅,嘴角傲气地上扬,显示着另一种霸气和英武。陈进笑着点头,竖起大姆指:“嗯,不错,我还算满意。谢啦。”

他反复看了画之后,翻过来,在画的背面写下:赠洛云小姐惠存。递给淑贞,淑贞扫了一眼没去接。

陈进有点不知所措。

淑贞站起来走出洞外。她身上的那封信掉在了地上。

14


陈进忽然眼睛一亮,捡起来,想打开,又犹豫了一下,向外看了一眼,又低头看看,宣纸上,很明显地印出墨汁的笔迹,已很有些褶皱了,他眉头紧锁,有点疑惑地上下翻看。

终于没忍住,打开了,陈进被上面的字迹,惊得目瞪口呆。恍然间,竟然觉得自己是在梦中。

他翻来覆去地看着,两手端着,嘴里不停地说着夏淑贞,夏淑贞,夏淑贞,夏淑贞?啊!

这时谢尔盖猛地从他手中抢出来:“您为什么要偷看别人的东西!这是她的!您没有权利!您是个小人!”谢尔盖举起枪对着陈进威胁道。

陈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忽然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用力一跺脚,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音:啊——又飞快地从谢尔盖手里又抢过信,熟练地折起来,放进自己衣服的内兜里。

忽然,他上前一把掐住谢尔盖的衣领:“你,不准打她的坏主意,她,是我的!是我的——”

被扼住咽喉的谢尔盖依旧毫无惧色,又在纠正:“请对我说‘您’!‘您!’‘您’!您明白了吗?”咳!咳!咳!

陈进似乎很费劲地思考了很久,慢慢地说:“请您听明白,她是我的未婚妻——不,是妻子……”

谢尔盖先是吃惊地看着他,“什么?”瞪大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语道:“未婚妻,妻子?”然后又大笑起来,用力甩开他的手,陈进还是有些虚弱。

站起来的谢尔盖,拖着腿,让自己保持平衡:“您疯了吧?”又像自言自语:“肯定是疯了!”依旧是大惑不解地看着陈进。这样僵持了数秒,他把脸转向洞口。

陈进松开手,低下头,用中文喃喃地自语着:“妻子,老婆。”

淑贞抱着一堆半干的柴,裙摆里兜了玉米,她拿给他们,谢尔盖先是看看淑贞,又回头看一眼陈进,拿起一条玉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陈进,并没有想像中那样,只是慢慢地地啃着,他的眼光一直在跟着淑贞,淑贞并没有吃,却一会翻翻这儿,一会找找哪儿。

谢尔盖看着淑贞,碰碰陈进,低声说:“请您还给人家的东西。”

陈进低声吼道:“没您的事儿!闭上您的嘴!”

“您为什么要盗人家的东西?”谢尔盖又拿起一个玉米,狠狠地啃了一口。“您不觉得这样很卑鄙吗?”

陈进没吱声,同样也狠狠地咬了一口。像是咬了谢尔盖一样。

谢尔盖疑惑地问:“到底是什么?难道是寻宝图?”

陈进抬头看了他一眼,苦笑一下,心一紧。

谢尔盖从他的眼神里看出嘲讽的味道,正色地对他说:“如果您不还给她,我就会告诉她,是您偷了她的东西!”谢尔盖恶狠狠地说。

淑贞说:“你们在说什么?”

陈进笑笑说:“我们讨论一下,山下到底有没有鬼子了?”

淑贞自语:“到底丢哪了?”

陈进假装问:“找什么?”

淑贞说:“没什么?”说着往外走。

陈进着急了:“不要到外面去找了,肯定……不在外面。”

淑贞回身,惊讶地问:“你说什么?”

陈进嗫嚅:“我是说外面很危险,还是别出去好。”

“洛云小姐,这个送给你”,说着拿起自己的画像。在后面写下:画中人:陈进,名维运,燕京大学三年级学生。等赶走日本鬼子,非洛云小姐不娶!以此画送与夏小姐,作为信物。民国34年8月。

淑贞匆匆看了一眼,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看文字,又看看陈进,一时间怔在那里。转而,脸红了,双手捂住脸,不一会儿,眼泪从指缝间就流出来。慢慢地,低声呜咽起来,她强忍着,没有失声大哭。感觉几天来内心被压着沉重的东西拿开了,心情霍然开阔起来。

15


离开约定时间的前一天晚上,巴图就来到野狐岭,到平顺客栈的路他已经很熟悉了。

只是连日来,苏军的大炮不断地向那边轰炸。假如不是人命关天的事,谁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出门。一路上每一次炮声响起,他们就得下马来,爬在地上。当然这几天城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些,大鼻子,蓝眼晴的外国人是帮着来打日本人的,日本人是在什么时候从城里消失的,他们也不清楚。可这大炮为什么不轰轰地上呢?就像在试探似的,隔一段时间响几声。巴图心里感觉很憋气:“他奶奶的!帮人就诚心诚意地帮啊!这算什么?给鬼子报信啊!”

巴图怎么也没想到,他在平顺客栈,等啊,盼啊,到最后看到的竟然是,几天来一直苦苦寻找的淑贞小姐。

16


陈进不见了。

有微蓝的光射进洞内,淑贞站在洞口茫然地四下环顾,雨竟然还在下着,洞口茂密地长满杂草,灌木荆棘丛生,只听到密集的雨丝悄然落下来的声音。

他的伤很严重啊,他会去哪呢?如果伤口再次淋了雨,伤势会更加恶化!淑贞想不下去了,心急如焚。

不知什么时候,响起了断断续续的炮击声。谢尔盖听到这种炮击声,显出很兴奋的样子。

在没有炮击的时候,陈进走出洞,山的另一侧,是去察哈尔省府张家口的必经之路,日本鬼子会那么轻易地放过吗?他忍着伤痛几乎把山那边转了个遍,不出意外山下遍布工事,过了雷区,便是些明暗交错的壕沟,还有沿着沟的方向延伸的铁丝网。而连日来那些不时响起的炮轰,却一点没能奈何的了它。

这样,关于日本鬼子在野狐岒一带的军事防御设施,陈进基本上详尽地掌握了。

感觉体内的子弹要把五脏六肺挤出来,整个胸连同腹腔都胀满起来,呼吸也费力多了,雨水一点点浸入,血水在渐渐渗出,他返回洞内。没顾上淑贞焦急和期盼的眼神,坐下来把最后的发现认真绘在纸上。

终于画完最后一幅。陈进躺下来,他的伤口已感染了。疼痛到无法自持,忽冷忽热。不时地说着胡话。从贴身衣兜里掏出那封信,信纸已几处浸染了血渍。他的手不住地抖动着。谢尔盖惊鄂地看着那封他认为是藏宝图的信,陈进费力地往开揭,说道:“夏淑贞——淑贞——小姐!”淑贞吃惊地抬起头。盯着他,忽然她的脸刷一下红到耳根,惊喜、心痛、难过、委屈,不知道是什么,只有眼泪,止不住的眼泪,流啊,不住地流着。淑贞低下头。

陈进接着费力地说:“本来,这封信,我想悄悄收回。”信纸慢慢地展开,上面是自己的亲笔,略带一点行草,有力、充满傲气。那天他对自己是那么满意,他还记得起偷偷骗过家人,把自己结婚用的婚衣,放在床上,反锁上房门,是从后窗逃跑的,逃跑之前在桌上留下这封决定淑贞命运的书信!他不敢想像,被迎娶的新娘看到这封信是一个什么情形!

夏小姐淑贞:

如你所见,我已离家。望请见谅,在下出此下策,实属无奈。之前你我虽有婚约,但我内心并不愿意,本想慢慢拖延,以求不了了之,谁想这个假期父母匆忙逼着完婚!仓促不及,未有思想准备,只好逃婚为拒。

闻知夏小姐,也是读书之人,想来也能同样体察我之心情:家长包办,只知“夏家大小姐”却从未谋面。据家兄讲淑贞小姐也有被逼之嫌,如此说来,我这一逃,岂不是两全?为不影响夏小姐清白,以此书为证,此婚姻无效。即日起,夏小姐或回夏府,或继续求学,或嫁他人,都与陈家无关。

维运手书

民国34年6月

淑贞抬起头,看着他的手抖动着,眼角不住地流出眼泪,终于他的手一软,双手垂下来。信落在胸上,眼光转向淑贞

“你就是夏家胡同的夏淑贞小姐!察哈尔女师的夏洛云!”

淑贞没说话,又抬头快速地看了他一眼。

“对不起!”陈进说。

“有什么对不起的?不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土鳖地主家的女儿吗?”淑贞的音调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娇嗔。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就是淑贞,夏洛云就是夏淑贞,我才是土鳖,有眼不识金镶玉啊!”

陈进舔舔嘴唇,“我真希望有来生!”

淑贞惊呆了,不停地摇头,“不,你会没事儿的,你会好的。等赶走日本鬼子,你说过的啊!”

“其实,那天在教堂地下室第一次见你,我就喜欢你了!可我怎么就不明白你就是淑贞啊!还能遇到你,我真的很幸运。”

陈进闭上了眼睛,喘着气,停了停,终于又开口说,“我不行了,下不了山了,你们要沿着这片灌木林,往山下走,过了灌木林,会有一片斜坡的玉米地,尽量在天黑时进入玉米地,再从后山崖往下,有一条小路,从杂草地绕过去。下山后切记不要走大路,到野狐岭镇上,那边有个平顺客栈,有人会帮你们的,你一定要把这个交给接你的人,请转告他说这是一个叫‘平顺’的人拜托转交的。”他把自己几天来精心绘制的东西装在一个布袋里,交给淑贞。

淑贞紧张地看着他。陈进避开她的目光,眼泪从眼角慢慢流出。

“这个还给你”,陈进吃力地伸过手来,抓过淑贞的手,把那已然成血书的信塞到她的手里:“好好找一个人家,以此书为证。”

淑贞低下头,木然地,看着塞在她手里的那个失而复得的信笺。

“不,不,你说你要收回去的,收回去的,啊——”她扬起手,把它扔开,信纸慢慢悠悠地飘落在地上,那几片浸染的鲜血,像一朵朵盛开着的、怒放的大丽花。

淑贞不由得放声痛哭:“怎么会是这样啊,求你别这样,你不会死的,我要把你带到妈妈面前。妈妈说过,你是县城里最好的。你没有抛弃我,没有!啊——”

谢尔盖半爬过来,拾起信,上下扫视一眼,看看面前的两个人。举起手,又犹豫了片刻,还是把手落在了淑贞的背上,用日语说:“夏,怎么了?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淑贞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转身,疯狂地对谢尔盖说:“求您,救救他,让他和我们一起下山,求求您了!他不能死,不能让他死啊——他是的我——”

谢尔盖脸上露出惊鄂的表情。

淑贞哭着说:“他是我的——我的——”

谢尔盖转向陈进,疑惑地欲言又止,陈进勉笑笑:“不,她不是我的什么;我也不是她的什么,我们没关系。”

淑贞还在哭着:“求您了,救救他啊。”

谢尔盖说:“陈,您会没事的,相信我!我们不会抛下您的。”

陈进还是努力让自己微笑一下,吃力地对谢尔盖说:“谢谢您了,朋友,谢谢您的帮助,您是一位真正的军人!我知道我肯定下不了山了,拜托,请您保护好她。”

淑贞疯也似地继续哭喊着:“陈进,你不能死——”

17


“妈,我就不明白,明明是提了鸟笼子,还戴个‘瓜壳帽’!什么人家的纨绔子弟,你们竟然能答应这门亲事。

“闺女啊,妈怎么能害你呢,看见那孩子,妈也吓了一跳。可是媒人悄悄说,那是小哥儿俩调皮,在故意试探你了。还带我到街上悄悄看了真正的陈家二少爷:陈进,名维运。燕京大学的高材生,我们这个小县城,只他一人,错不了的!”

陈进抓住淑贞的手:“时间不早了,你们必须出发了,不然今天到不了那里。”陈进说话很费劲,过了一会儿,慢慢地闭上眼睛

淑贞呜咽着:“我要你一起走!一起走啊——”不知过了多久,她低下头,听了又听,陈进的呼吸已很微弱。淑贞伏在陈进的肩头,一动不动,她想等他再醒来,眼泪一直没停过。

恍然间,洞内竟然有滴水的叮咚声,叮咚,叮咚,像陈进的心跳声,又慢慢微弱,渐渐消失。淑贞感觉有一股光亮飘在洞顶,在那一小片光亮中,她看到陈进含笑的眼睛。

18


在奶妈悉心照料下,谢尔盖的伤势明显好转。奶妈给谢尔盖擦洗了伤口,换了巴图的一身中式布衣,炖了鸡汤。刮了胡须的谢尔盖皮肤更白,一双蓝眼晴显得神采奕奕。

淑贞最后一次去厢房看谢尔盖,奶妈已经去准备晚饭。谢尔盖又哼起一首曲子,他略带磁性的嗓音,在小厢房里低低轮回着,淑贞脑海里又浮现出陈进一句一句教她时的样子,她的眼泪又在不知不觉中落了下来。淑贞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捂着脸大声痛哭起来。谢尔盖停下,拉开淑贞的手,他对淑贞说:“陈,”他竖起大姆指,“他是英雄!”

院子里,金色的向日葵已随夕阳向西垂下它们高贵的头,几株肥硕的婴粟花籽象一群荡妇,向人们诱惑着它们的成熟,刚刚开放的几株却邪恶地美丽着;老祖先精心刻制的影壁上的松鹤延年图已斑驳不清。秋阳以它最后的灿烂照进小屋,站在谢尔盖面前的是一个沐浴在霞光中的少女侧影,一层晕晕的光圈罩在她的脸部,甚至可以看得见满脸柔柔的绒毛,象一株弱小的植物……

淑贞已恢复了学生装,短短的青丝闪着悠暗的光,一身中式学生裙衣勾勒出她的身材。以前,谢尔盖只在小时候母亲做给秭秭的绢人中,见过东方的服饰,也想象过东方的女孩,可眼前分明是一个完美精巧的绢人,甚至她的悲伤,她的欢笑。她的手,她的脸又象一幅工笔细腻着色合理的古代宫庭画,恍惚中自己已置身于列宁格勒的艺术馆。

谢尔盖不知什么时候又找出他的铅笔,淑贞回过头,看见谢尔盖在不停地看着自己,她的脸红了,她又想起维运霸道地阻制谢尔盖为她画画;想起维运抓住她的双手;想起维运在教堂地下室;在教堂广场的演讲……

19


作战指挥部所在地,设在县城东南角城墙脚下,在门口,夏朴斋被一个中方站岗的士兵拦住:“你有事吗?”

“是的,我想找一下你们的首长,是刘书。”

站岗的战士疑惑地从上往下看了夏家老爷一眼:“你是?”

“哦,我是他在燕大时的同学,哦,不不,我没念完,是师范时的同学。他在吗?小同志,我有点儿急事。”

“他不在。”

“他去哪了?”

“这不能告诉你,如果你有事我可以为你转告。”

“我这里有商会诸位商户捐赠给人民政府的财、物。”

“好的,我马上向上级汇报。”

“我——我能不能找一下这里的外国长官?”

“不行,你有什么资格找外国长官?”

夏家老爷擦擦汗,说:“我有……”这时,一队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军官从里面走出来,两边是荷枪实弹的卫兵,夏家老爷被卫兵蛮横地挡在了路边,这些人跨上士兵牵过来的马,绝尘而去。夏朴斋扬起手里的东西高喊着,一个士兵把他推了个趔趄。当然,他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啊。

穿过南城门,夏家老爷看到,坦克、摩托车队整齐地排开,他们永往直前、义无反顾地向南开去。

卫兵终于放开他。看着手中的东西,夏家老爷呆呆地立着。

20


格日勒和巴图趁黑把谢尔盖送到野战医院,野战医院和夏家胡同只隔了几条街,一批一批的伤员被抬进来,很多人的肢体已血肉模糊,他们混迹于其中,就象混入历史夜空中一颗微小的星星。

所有家人都知道大小姐失踪的日子里,是和一个长毛鬼子呆在一起的,这种事是不便解释的,也不敢解释,尤其是不能让大小姐的婆家,陈家知道。

淑贞经过这么天的意外,不仅不好好待在自己房间里调理休息,而且还不停地往厢房跑,这个没经过任何风吹雨打的小姐,受了这么多的惊吓和刺激后,不仅没有象以前那样小鸟般的在他怀里哭诉,而且表现出近乎一种坚强的冷静。这让夏家老爷很感意外。

倒是夏太太,看着她失而复得的女儿,惊喜之余,病倒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已是中秋过后。陈家派人送来一些礼品。有两个燕窝、一根人参。夏太太看着桌上的东西发愣。

夏家老爷从外边进来,夏太太说:“奇怪,怎么现在送礼过来?来人说什么没有?”

夏家老爷气汹汹地说:“人家说:听说最近小姐受了点风寒、惊吓,让小姐补补身子。”

夏太太听完木然地坐了下来:“难道陈家知道啦?”

夏老爷一边踱步,一边嚷道:“那还用说?!这不是明摆着吗?你遮掩,让人家也和你遮掩?陈家是什么人?”

“不行,我得和他们解释去。”夏太太带着哭腔说。

夏家老爷加重语气,教训太太说:“你别去丢人了,这种事是解释的吗?有时间还是多管管你的小姐吧!要不是你平时惯着,兵荒马乱的还出去散什么心!能出这种事儿?除了学校外,哪里也不准她去。”

淑贞听着,喊了一声:“妈!”扑到母亲的怀里痛哭起来。淑贞说:“他死了!妈,他死了!”

母亲诧异地扶起她:“谁?”

“陈进,陈维运啊。”

“哦,闺女,别说胡话了,这婚啊,退就退了,等于没有过,你还小,不会嫁不出去的,别伤心了。这女人呀嫁给谁,都是命。”

“不是的,妈,他真的死了,他是为救我死的。我被那个苏联人从土匪手里救下后,迷了路,在野狐岭那里碰到陈进,他死前,我们一直在一起,他是个好人。妈……他说他愿意娶我的,可他死了,妈——”

淑贞控制不住,不停地抽噎:“那天交给爸爸的日本工事的图纸,就是他画的……”淑贞哭到几乎昏过去。

夏家老爷惊愕地走到女儿跟前大声问:“谁?谁画的?”

“陈进,陈维运!”

夏家老爷惊呆了,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份非常专业的工事图上,标明了中、俄、蒙三种文字。他自言自语地说:“他是为党国而死!”

他想到自己之前接到的命令:……近日内有同志前往你处,此同志精通俄、蒙两种外语。一来是为友军提供重要情报;二是带来接管县政府的重要指示文件,配合你的接管工作。

长叹一声:“我真是没用啊!”

他抬起头,女儿的闺房里,已被裱了的铅笔画挂在墙上,那是谢尔盖为淑贞画的,画上有一串看不懂的俄文签名,落款日期是1945年8月。还有一张,放在床头柜上,他木然地拿起画,翻过来,上面写着:

赠:夏洛云小姐惠存。画中人:陈进,名维运,燕京大学三年级学生。等赶走日本鬼子,非淑贞小姐不娶!以此画送与夏小姐,作为信物。

民国34年8月。

21


约一个月后,一九四五年十一月的一天。

夏家胡同。

淑贞前一天从学校刚回到家。这天晚上淑贞要出去,母亲还是让巴图跟着他。

花园广场上,他们在拥挤的人群中。

苏联军人列队走过,苏军军方的几位高级将领和中共县委的领导坐在主席台上。列队里的谢尔盖发现了人群中的淑贞。

苏军官兵最后跳起了近似蒙族安代舞似的集体舞,篝火冉冉,照亮了广场,他们围成一个圈,个个伟岸挺拨,整齐地跳出一个旋律。淑贞在人群中拥挤着,寻找着,看出来她没找到她要找的。

回家的路上。

巴图问:“苏联人就要走了吗?”

“是的”。

“你就要回学校了吗”

“是的。”

“他们还来吗?”他没说他们是谁,她也没回答。

快到家时,巴图突然说,“淑贞小姐,”

“什么?”

“你还记得那天家里来了客人,老爷没让你出来,你知道是谁来了吗?”

“谁?”

“一个共产党的大官,说是和老爷大学时的同学。”

“那又怎么了?”

“重要的是还领着一个苏联军人,说是来感谢你,还要见你。可老爷、太太说你去学校了。还说要顾及你的名声,求他们别再找你,一定别再把这事传出去。太太不让我告诉你。”

第二天,淑贞收拾行装,她看了一眼墙上自己的画像,把陈进的画像和他给她的信撂在一起。放在皮箱的最底层,她没和家人告别,还是巴图牵马去送的。他又牵出了他那匹纯黑色的,没有一点的杂毛的坐骑。一路上,淑贞几乎都摸着黑黑,临上车前还和黑黑挨了挨脸。淑贞坐的是那种带蓬的卡车。

写于1997年

修改于2015年

发表于《五台山》2015年第八期


焦红琳:察哈尔的秋天(一)



作者简介:

焦红琳,在《作品》、《山花》、《当代小说》、《奔流》、《参花》、《躬耕》等发表一些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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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路……      (1)    (2) (3)   (4

        再唱赞歌颂英雄  (1)(2)(3)(4)(5)

        祖国,我为你放歌(1) (2) (4) (4)

        天涯共此时   (1)  (2)  (3)  (4)

        不能忘却的爱 (1) (2) (3)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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