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石林越野赛悲剧——当一切管理与准备都基于理想状态操作时的必然结果

黄河石林越野赛的惨重生命代价，令人绝句。我猜，这几乎毫无疑问将是全世界马拉松运动至今最严重的事故了。

百公里级别长距离高原无人区越野全程居然没有以下强制要求：

①防风、防雨、保暖、备用食品等直接生命支持资源，唯一明确要求准备的似乎只有救生毯，也就是第一时间放出来的那些令人无法直视的悲惨现场照片中参赛者们蜷缩在一起时拥有的仅有几项资源之一。

②手机电池备用等间接生命支持资源。

③（开始出事的）CP2到CP4赛段补给程度之真空、拯救资源配置之稀薄，不知道如何以人类的语言去形容。

这种类型越野赛与大城市里举行的马拉松性质完全不同，后者随时资源到位、拯救严阵以待，而前者有明显的地形高低起伏、会路过大片无人荒野、要越过超长的距离。全球范围内，超长距离越野赛发展到今天，强制装备的要求已经极端成熟完备，清单详细一目了然，照着一项一项勾掉就结束的事情。

自然瞬息万变、必须万全准备。如此基本的原则，且早有成熟傻瓜的操作清单给到指导，却严重缺位。

难以想象。

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据说被称为国内最容易上手的百公里越野赛。理由是全程坡度总体较缓、赛道难度也低，已经成功举办了三届，这次是第四届，之前的三届据说非常成功，成功到似乎想象不出来有什么遗憾的地步，以至于『举办方工作人员们早已对赛事组织管理了然于胸』。

但这次，直接就是21条人命。同样是5月22日逝去，他们和两位院士九十高龄的善终不同，他们是完完全全的非正常死亡，并且几乎都死亡在最好的年龄，往后的人生本来还有无限的可能性。

而且死神的镰刀，还极有针对性地专挑精英参赛选手挥去。可预见未来好几年内，中国的越野赛、马拉松之类的长距离活动的发展，恐怕都会遭遇猛烈的打击。

为什么之前三届如此完美，这次却遭遇灭顶之灾。为什么？

这是恐怕是一道很利于高效验证三观与头脑的问题——绝不是过去做得有多好而这次疏忽大意了，而是实际上从来都没有真正【专业严谨】过，只是前三届老天爷一直是好脸，至少没有给臭脸，所以一直侥幸着，以至于或许主办方工作人员们眼里百公里越野赛不过就是这样子，以前这样现在这样，将来也这样，每年都这样。事在人为，无意识中，当一切管理与准备都基于理想状态和侥幸好运来操作时，那么出事是必然的，差别不过是时间，早一点晚一点而已。这次，老天爷给了一张臭脸看，立即出事，而且出大事。

今天早上所有人开始被事情的严重程度震惊之初，我还看到了各种花色段子般的洗地，其中有一个竟然神奇地提到了地震与本次极端寒冷与降雨之间的关系，我真想笑着给他一嘴巴子，这种科学上从来没有被证明过、反而是被气象学界反复驳斥的段子，竟然都能一本正经拿上台面假作讨论状。

地震说虽然有点极端，但展现了很多人（虽然不知道他们实际上是谁、出于具体何种用意）第一时间把问题归咎于极端气候的倾向。然而这种论调根本站不住脚，因为实际上在出事整整24小时之前，甘肃气象就公开过大风、降雨、降温的天气预报，还温馨体贴地特别提醒了要预防强降水。

这算是极端天气吗？在我看来一点都不极端，充其量只是坏天气。首先这个天气已经被精确预计，其次这种天气在甘肃这样的西北内陆完全谈不上反常，甘肃5月底下雪也是常有的事情。相对而言去年入冬后北极气温依然一度超过零度、今年日本整整提前一个月入梅才称得上异常。

所以我认为，在这件事情上还认为是极端天气令人手足无措的，长得不太像人。千不会万不会，看到这个情况【取消】总会。所以此事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借口，是完完全全的人祸，100%。以主办方这样的专业度、责任心操作下去，就算第四届不出问题，第五届也会出问题。说一句对逝者可能不敬的话，如果是下一届，说不定人会死得更多，因为这次半路上还侥幸出现了一位放羊大叔，据说凭借一己之力拯救了6位参赛选手，一个一个扛进能够生火取暖的窑洞，否则死亡人数怎么可能停留在21人？自然界是这么被你看不起的么？那么下一次万一放羊大叔在家休息呢？

我想说什么？——这次足以被后世作为经典反面教材的21条生命的惨重代价，虽然触目惊心，但若冷静对比背后如此粗糙的管理、如此形同虚设的应急拯救的话，很难不导出死亡人数能停留在21人已是好运的结论，因为放羊大叔是个偶然事件，他完全不属于事前设定好的越野赛安全保障系统里的一个标准环节，现代社会里如果管理需要祈祷放羊大叔英雄般奇迹登场来实施拯救、感动中国的话，完蛋了。

唯有以这样的角度去思考，才能痛定思痛，未来才可能有望永远杜绝如此惨剧的再度发生。如果到现在切入点还在所谓极端天气、极端不巧、以前三届每届都好里打转的话，那么悲剧定会重演，差别只是时间。

在依然未能进展到现代社会思考模式的认知背后，我还看到了并行存在着的人心的冷漠。

上面这样的评论，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看到了无数条。

这类话，绝对意义上其实没有错。但具有完全行为能力、具有基本同理心和常识的成年人，不会选择这个时间点上说这样的『正确的话』，因为这本质上不过是正确的废话，不仅毫无意义，甚至还很容易搅乱常人身上本已很有限的理性与深度思考能力，令他们失去把握问题核心的机会。

越野赛参赛选手完全没有值得反思的点吗？当然不是。

哪怕主办方没有强制要求没有细心提示风险没有做到周全支持，如果他们自己能够更加警醒、对自己的实力评估更加准确，实现把情况想得更坏一些的话，死伤可能会少很多甚至避免。特别是那些跑在最先的精英选手，正因为优秀，有可能更加深入逆境，让自己更加深陷灾难。如果在途中他们能够更少一些自信、更早一点折返回去的话，结局当然可能大不相同。

然而生而为人，在这样惨烈的事故之下，就算同样正确的话，讲话也有起码的先后顺序，这是一个体面的成年人的起码教养——把事件责任最重的那一头（主办方）的责任彻底追究干净之后，在对于死者的悼念生命逝去的惋惜结束之后复盘整个事件的每一个细节时，参赛选手的不足之处当然可以反省，而且应该反省，这才是一次完整的复盘、吸取了事件里所有教训的复盘。然而对于参赛选手的反思，必须放在最后，否则首先整个事故的问题核心必然发生扭曲，其次人的基本善良与同理心会遭到侵蚀——譬如想过没有，精英选手正因为优秀，途中更可能会希望自己能坚持到最后，这是自己的自豪与自尊所在。纯以客观角度分析，这是一种自我能力估计的失策，但这种失策从人性上讲情有可原，而且另一头很可能是这种带有缺陷的坚持，让自己与众不同，在竞争中脱颖而出成为优秀选手。可以建议反思，让参赛选手将来思考更有平衡感，但一些轻松坐在屏幕后敲敲键盘，认为他们太要面子、自信爆棚的评论实在失去了作为一个人的基本同理心，完全不考虑比赛途中让一个优秀选手中途决定折返需要多大的决断力、会遭受多大程度与内心的沉默成本斗争的焦虑。是的，遇难者当然不完美，然而要他们在途中作出精确明智又及时的判断，又是有多么苛责？

然而，在主办方的渎职失责都还在网上争吵不休、无数观众思路还一片混乱的最初阶段，就有那么多理客中第一时间开始详细『反思』起遇难者的责任。我看在眼里，只觉得人间怎么会如此荒唐，以至于我不得不怀疑这究竟是真的看不懂，还是那么多人在走到今天的人生际遇环境的影响之下，已经早已本能地习惯于碰到任何事情第一时间以电子显微镜模式绝不放过弱者身上的任何问题，而对另一头却满脸堆笑、客气有加，甚至连正面直视地去轻拍一下的勇气都没有。话就讲到这里打住。

文章快要写完的时候，我看到了微信群里发来的这样的截屏，是针对一位遇难者的女儿发去的评论——『别在这里带节奏了，相信地方会处理好，快给我删了』。这个瞬间，我只觉得所在仿佛非人间，好像突然地板上开了个无边黑洞，无数魑魅魍魉从里面飞出来，遮天蔽日那种景象。理客中相形之下，都瞬间可爱无数倍。

忍不住去女孩子的微博看了一眼。她的文字里透露着无尽的哀伤与依然无法接受现实的脱离实际感，但也许正因为如此语气本身看上去冷静得不可思议，没有任何激烈措辞。但即便如此，她竟然能够引来疯狂的攻击，而且文字内容仿佛具有某种预定的格式，一种似乎能够套用在无论大小任何性质的事情上的格式，并且直接上升到了无比熟悉的家国层面：『带节奏』、『对立位置』、『想解决还是想闹』等等，完全没有对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年轻女孩的起码尊重，都遑论表达哀思了。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不寒而栗，我想路上看到围在被车撞死的母狗身边的幼崽，都不至于会冷血至此，都还会有超越物种的难受吧？然而这样的评论，居然是一条接一条，撑满了整张截屏。

也不多说了，就此打住。只是最后想再说一遍的是：黄河石林越野赛悲剧是当一切管理与准备都基于理想状态操作时的必然结果，差别不过是早晚而已。而这种状态若再遭遇各种正确废话的粉饰甚至丧失基本同理心却动辄上升到家国层面的情绪干扰，那么反思将很难彻底到位，于是悲剧也将没有理由不再重演。

婉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