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绿/五月 欢从何处来
2019年5月7日,农历四月初三
睡不着,闲翻。
突然看到约翰.弥尔顿在《失乐园》中有这样一句话:“意识本身可以把地狱造成天堂,也能把天堂折腾成地狱。”一时愣住。
一周前曾游群仙山。
群仙山山下有湖,湖水如玉,乃溪间流水汇入。之前曾对群仙山有过很多想象,久而未到渐渐无感,直到那日站在溪水边——温柔的春水在石上汩汩流淌,每漫过一块小石,心里便柔软一分,春岸仿佛也绿上一度,脑海里冯唐的“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的字句,直沁心底。
沿山底绕湖,五月的群仙山已经葳蕤。忍冬一片连一片绿油油地氲开,这到开花的时候得有多么大的花量,多浓郁的香气。很快认识了胡颓子,这种植物较之也算特别,春日尚早,并未长满,小小的叶片椭圆,密被鳞片,看起来整丛灌木都披着银白色的光。
脚下有蚯蚓翻出的新泥,时不时会有蟋蟀从新叶间跳过,蛛网挂在枝间,并未见蜘蛛的踪迹。不知名的鸟儿在灌木丛中唱歌,一点也不婉转,啾——啾啾——啾——,我正猜这鸟跟《诗经》里的雎鸠会有多大区别,远处有摩托声忽起,穿过啾啾的鸟鸣,好好的《诗经》刺啦啦被豁出一道口子。
群仙山陡。绕湖后爬山,我怎么也忆不起我们向上的地方到底是山的哪一坡,后又如何转山,登的又是哪个山头的山顶。只记得上山一路,一个陡崖连着一个陡崖,我手脚并用,气喘如牛,护着相机事小,安抚我几乎跳出的心脏、迁就我软软的双腿才是大事。
全身虚汗,头晕,一点恶心。我清晰地分辨出身体里跳出两个我,她们尖嘴伶牙、眼神凌厉地争吵,一个主张停下来,一个主张跟上去。然而无碍,我呵斥她们,装作没事的样子,喘息时,不忘颤抖着端起相机,急急拍下我路过的山间植物。
悬钩子繁衍成片,白檀满是小小的花苞。白檀小苞黄米粒儿的大小,绿中透出白洇洇的花色。幸运遇到一株早开,我心底便生出很多惊讶。这白花的树,以极简的颜色,重重复重重开在陡峭的山间,每一片花瓣都那么豁达,看不出一丝丝取悦与等待的意思。据说每一朵花生前都骄傲地选择了自己盛开的方式,我不知道白檀选择花型与颜色的同时,是否也有选择生地的权利。想我自己并不甘心把我的光芒放到逼仄的地方,而她开在山里,千帆过尽也等不来匆匆一瞥,谁来关心她清冽的静美与盛大的凋零呢。
路过八宝景天生着的陡崖,路过长着卷柏的峭壁。没有心力很认真地观察它们,也并不知道,我是如何发力从它们身边绕了过去。总之又经过一段极陡的路之后,迟迟等不到后面的伙伴,有点担心。然而我没有力气喊。前面伙伴们又开始前行,听到有人说百里香,很想看百里香长出叶子的样子,但我没有力气站起来。过去很久,两个伙伴跟上来,与我一样面无表情,大口喘息。
埋头歇在山巅,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空灵宽广的周遭让心单纯而孤寂。风声鹤唳中,我发现远去的自己。我就曾如此把自己置于高坡之上,安静又孤寂的长大,我的青春,我的时光,我的美丽,就那么缓慢地,一点一点成为有些许重量与瘢痕的回忆。那些岁月淋过雨,吹过风,春夏秋冬四时轮转,终于消失在无涯里。
山顶有一丛鬼箭羽,浓密的叶子遮住他凌厉的枝,相遇不相识。终于看到百里香,仍然小小的叶子,同行老师说她会开粉色的小花,我说开花时我想看她。然而,可能,再见不了同一株了吧。
下山的路荆棘密布,陡,脚下枯草滑且松软。手脚并用,几乎连滚带爬。背阴坡植物繁茂,铃兰,轮叶沙参,粘鱼须,还有菝葜。我拍下菝葜的各种姿态,他叶片斑斑,并且开着花,黄绿色的伞形花序,精精巧巧。爬山虎嫩红的叶子缠在龟裂的松皮上,松树看起来铁骨铮铮,树身裹着一层层坚韧粗粝的壳,饱经沧桑,身上留着岁月的痕迹。
在荆棘中穿行,与一株结着豆荚的植物相遇。去岁的豆荚经了冬,豆粒儿干瘪的心中再也起不起涟漪。他也曾拥有过一整个翡翠的人生呢。山里的豆子要算幸运,我曾经以为豆子的命运无非煎熬蒸煮,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不一样的火候,不一样的甜与咸,却是一样的熟透,有的硬一点,有的糜一点,大多豆子都默认了命运的调味。
突然感到悲哀,群仙山一路,我是不是也如一颗失去选择权利的豆子,在颠簸与炙烤里疲于奔命,无暇思考,也无力来拯救与自己一寸一寸的疏离。
后来沿横向的山路向山下环绕,暴走。我以为会有水,却并没有。然而遇到的植物仍然都是水意清润的样子,问荆从容绿成一片玉,密密重重,长长的叶梗倾斜着,就像古筝弦上淌下的一片音符;黄花委陵菜明媚的小黄花相伴一路,惹得我无数次为她举起镜头;兔儿伞绿意清芬,擎起一把一把掌状深裂的小伞,阳光透过树隙,晃荡下一片斑驳的影子……
我落在后面想跟植物们厮混,然而队伍行进的速度并不允许,腿脚僵硬且机械地重复往复,杯中倒不出一滴水,渴到喘息之间喉如火燎。简直太虐了——对我来说,山行之意并不在行,在于山水草木呀。
自群仙山回家,便开始失眠。
我心里藏满了对群仙山的满足与失落,它给了我很多动人的瞬间,却又充满难以名状的不佳情绪。我无法理顺它们,也一直写不出关于群仙山的只字片言。于是又有米汤一样温凉的忧伤,在暗夜里结出薄薄的盖子。
直到看到《失乐园》的话。
其实只要有触动自己的相遇,哪怕是一朵小花,一声鸟鸣,一抹天光,都应该值得感激与满足。群仙山有大美而不言,然而我竟如此矫情。幸而,我写出来的每个字都会原谅我。喜欢与向往本来就是最无法描摹的动词,我一心要把它们落在实处,但大多时候,即便得到也让我们感叹。因为最终落下来的,从来都不是最初想要的样子呀。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
我想今晚,我终于可以一觉到天明了。
青苔要开花--第153篇
冬凝,70后,在梦想中一意孤行,想任性却又终究不敢的威海女子。擅写植物静默,也道生活纹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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