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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一头大象需要多少词语

2016-07-07 徐佶周 爱派的




         “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也要管理……” ———《创世记》
    



  老村长恩力将被处以极刑的前夜,寨子里的人们为他唱了一整夜的歌。这些以神秘木鼓声伴奏的歌谣,主要用以歌颂自由。人们围住火堆,庄严地唱诵,庄严地跳舞,后来,一些刚刚成年的男女,结对离开火堆,走到火光照不到的树丛里去。
  本来刚刚成人的女孩都是由老村长恩力亲自验视后,才可以由其他男子领走。但今天这个女孩是个例外。首先,这个女孩是老恩力自己的女儿;另外,老恩力已被判极刑,手脚双双束缚在哐哐作响地铁器里,坐在火堆边如同一只年迈老朽的公猴。
  不知道是出于尊严还是羞耻,他的眼睛一直茫然地看着火堆,也不看人,也不说话。
  这让村寨里的人们都无所适从。老恩力不仅是至高无上的权威,而且是村寨里绝对的精神领袖,他兼任村长,父亲,英雄,以及耶稣。
  但老恩力不可能不想到远处树丛里正在发生的事。其实寨子里剩下的人已经不多,这些庄严的男女媾合,对于寨子沿袭和人脉繁衍,都已经没有了实际功用。
  等到老恩力被带离村庄的时候,将是明天清晨,村子里的人们也将离开这里,到山底下河边居住,那里已经修好了整齐的几座房子。
  老恩力走的时候坚持按照他自己的习惯,赤脚走在焦热的泥路上,红土像炭块一样烧炙,这样使他看起来像在进行一种自戕或者祭奠。



  和他一起行走的,是两名带短枪的警察、一个政府里的文秘人员、三位从城市里来的科学家和几个电视台记者。队伍很庞杂,但大家都没有说话,老恩力的耳朵里响着单调的脚步声,有质地优良的皮鞋发出的声音,也有登山鞋发出的声音,只有他一个人是赤脚,和土地如此接近。
  老恩力不时用甩头的方式,挥掉将要流进眼里的汗水。这些灼烫的汗,一旦流到眼睛里面,将会十分刺痛,从而激出泪水。电视台的摄像师已经为捕捉这样的镜头,像捕鼠的猫一样,集中精力等待两天三天,但一直无功而返。
  为了打破长途行走中的单调与疲乏,那个有些白发的科学家,走到恩力跟前,摸了摸恩力的手铐,开始和恩力一起忆旧。
  说起二十几年前那个初冬早晨,恩力带着几个从城市里来的科学家,以及在寨子里雇佣的一群猎手,扛着火药枪往次生林带开进的情形,还有一些自得的神情不由自主地爬上眉梢。
  
  那次围猎是恩力一生中最辉煌的事件。
  但那次以科学的名义发起的围剿,至少使五头大象丧生,三头大象致残,从此,寨子里人与象在几千年里形成的伦理关系彻底崩溃,从此陷入人类与象群互相报复与残杀的轮回。
  在这个轮回的圈套或者链条里,恩力一直承担寨子的守卫者的重任。但他第三任妻子,也在快要黑下去的傍晚里,在血一样流淌的红河边,被大象踩死了。
  经历了恐惧的老恩力的女儿,被反绑在竹床上,暴露着性感的圆胸和长腿,她脸上惊恐的表情怎么也不能褪下去,她反复叫喊:“大象一连吼叫了五声!”“大象一连吼叫了五声!”“大象一连吼叫了五声!”
  直到声嘶力竭。
  能够想像大象的吼声惊天动地,然后,象群就追上了她们,母亲把背篓都扔了,但伞筒裙裹着的腿跑不快,她接着把裙子扯起来,露出光亮的胖腿,但还是晚了,一头象牙折了一只的大象,用鼻子卷住了她。很缓慢的——大象无论在什么时候总会显得那样优雅——她在象鼻圈筒里徒劳地挥舞着手脚,但喊不出声。大象用鼻子把她轻轻放在地上,然后抬起胖嘟嘟的前腿,对了,是左腿,柔柔地踩下去,母亲就再也不动了。
  年长的人认出来,那只踩死恩力老婆的大象,就是二十几年前,被恩力领着人围捕的母象的配偶。那只母象在身中麻醉弹后,被缚在一个巨大的网里,运到了遥远的城市。那头失去了伴侣的大象,也在那次围剿中损失了一边象牙,但它在二十几年的今天,把领路人恩力的老婆踩死了。
  这是村庄自从那次猎象事件以后,被大象踩死的第五个人。消息很快传出去,镇里的人,开着一辆黄色的越野吉普车,来理赔,也就是发放一定数目用于保护野生动物的基金。
  镇长从来没有在意过恩力的女儿,会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成长为如此美丽妖冶的花朵,她水雾般的眼睛,她像巧克力一样的皮肤,野猫一样修长的身材,都使镇长相信这是他任期内遇到、以及预计得到的最美的礼物。
  镇长说,“恩力,你确定就是那头大象吗?”
  恩力说:“我们全家都过不下去了。我换了三个妻子,都被大象踩死了。”
  镇长吩咐随从从车里抬下来一捆宣传册。这是由上次围猎的科学家们,在回城后编写的教育读本,是他们听闻了大象报复伤人后,指导村民怎样与凶猛的野象相处的。他们希望村寨里的人们最大限度地争取象群的宽容,他们希望看到在遥远的边疆,人与大自然和谐得不得了。
  在这些印刷成汉字和当地少数民族文字的双语读物里,主要说明了成年大象的智力,相当于一个六岁的孩子,大象会记住很多事。它举了一个例子,说伦敦的一家动物园,一头大象摔死了几年前在运送大象途中用铁棒击打它的两名水兵。
  大象会对人类的暴行,采取疯狂报复。而避免这种报复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要求村民不要伤害它们。
  科学家们一下子把伤害大象的这个句子的主语,置换为村民。
  当然,老恩力会记得,那天电视台记者使用一台庞大的摄像机。机器沙沙地转动着,记者用很难听的普通话,不停问他问题。记者必须把这个调查结果,汇报到城里的科学家那里,以供他们充实自己的研究数据。
  不久后,电视台报道了这次事件。他们代表了大部分人们的观点:这些受伤的人和死去的人们,是他们激怒了这些优雅的象群,这些温驯与宽厚的、具有长者风度的生灵,他们的伤亡罪有应得。
  人象交恶引起了社会舆论的强烈不满,甚至有一些环保主义者从很遥远的城市来到这里。他们是“以人为本”这个词语里真正的“人。”他们的呼吁自上而下,致使当地管理者感受压力。基于这样的原因,理赔的款项,又较大幅度地被用于新开发街区的筹备,以平民愤。
  镇长当然不能忘记那朵罂粟花一样女孩,他豪迈地挥臂,对站在土场上的村民们演讲:“相信我,我们的订单式农业,我们的农业旅游开发新项目,会让我最亲爱的朋友们迅速富裕起来的!”
  镇长又在私下里对恩力说:“相信我,我可以让你优先承包一片芭蕉林。”
  镇长两次使用了“相信我”这样的词语。



  
  除了科学家,还有一伙驾驶悍马、使用一些高精度武器的人。他们杀死大象后再锯掉象牙,从而一夜暴富。他们是这群自由出入国境的象群的真正终结者。
  秋天的田野里,稻子刈尽了,谷茬齐整,呈现出一种洁净、一种生命的秩序。山坡上是一片巨大的芭蕉林,这是雨林地区特有的好景色。
  这片美丽的芭蕉林,至少可以提供三重意义:它是老恩力儿子的学费,野象群的餐厅,以及偷猎者的天堂。
  这期间又有两头成年大象死于猎杀,而且这些庞大象尸,都倒毙于恩力的芭蕉林地。警察有理由相信,这是恩力为了保护自己的芭蕉林,而杀死了它们。
  因为那本双语读物里,科学家们已经说得很明白,大象的智商相当于一个六岁孩子,而且大象有惊人的记忆力。
  但恩力自己完成不了一个警察们需要的经得起推敲的证词,他更加供奉不出一支和象尸弹孔相符的枪,这使他更可能涉嫌走私以及非法持有枪支。
  这个荒诞的年代,老恩力毫无办法挣脱,他唯有浸于悲苦……写到这里,本应该有更多煽情的文字出现,让矛盾激化,推至高潮,但我此时正饿得双眼发花,所以不妨厉行一次节约精神。
  我们这样来看老恩力面对的困境,其实也就是他面对的人:健忘逻辑的科学家、做发财梦兼有屠杀欲的偷猎者、刚正不阿的警察、肥头大耳的环保人士、竭力说服取消村寨辖制的镇长,甚至那些城里的有学识的、有文化自觉的谴责者。
  警察们还在观察恩力的行动。在这个对峙过程中,恩力十三岁的儿子也被大象在某一个夜里摔死了。恩力终于和另外两名村民一起,用火铳伏击了一头幼年象,被警察抓了现行。
  几天后,老村长赤着脚,在警察的押送和科学家、记者和镇长等一行人的陪同下,永远离开了寨子。
  一想起这个离开的情形,我的耳边几乎都要不由自主地响起希伯来的古歌:
    他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
    一追想锡安就哭了。
    我们把琴挂在
    那里的柳树上。
    因为在那里,掳掠我们的要我们唱歌,
    抢夺我们的,要我们作乐。
    说,给我们唱一首锡安歌吧。
    
    我们怎能在外邦
    唱耶和华的歌呢?
    耶路撒冷啊,我若忘记你,
    情愿我的右手忘记技巧。
    ……
    以东人说,拆毁,拆毁,
    直拆到根基。耶和华啊
    求你记念这仇。
    
    将要被灭的巴比伦城,
    报复你像你待我们的,
    那人便为有福!
    拿你的婴孩摔在磐石上的,
    那人便为有福!

  我有点想哭。老恩力被执行了死刑以后,寨子全体迁移到山脚的河边居住。老恩力的罂粟花朵样的女儿去到镇里新建的旅店做服务员,那个旅店和镇政府相隔一道墙壁。寨子还归于荒野,复被象群统居。在这二十几年里,毙命的,有十几只大象、和村寨里的七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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