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我能看见你的地方 | 徐佶周
我对你说我要打猎去了。我不说你也知道。枫叶在招手,秋天的原野开始弥散少女一样的香气,那些华美的皮衣们正在涂上光泽。我走了,我说。我对你说:
把我的单筒望镜拿过来吧。把双筒猎枪里填满金色的子弹,也给我拿过来吧。马喷了一个响鼻,蹄子不安地踢踏。把那件摄影背心也给我。你给它缀补了小手掌形状的兽皮。
有一种什么脆薄的声音在嗒嗒地响,午后的太阳像辉煌的铜锣,像高吭的嗓音。我走到森林边缘的时候,后悔没有把你抱起来,平放到马背上,吻你害羞的乳房。
我走了以后,木房子的炊烟一直在长高。我怀揣着你给的干粮和盐,把红头的十几根火柴,并列在上衣口袋。胸口有合适的体温让它们保持激情,但不至于燃烧。
要走到黑森林里去,沼泽就像魔鬼的蓝眼睛。蜘蛛爬满枯柴,巨大的菌杆好像一些白骨。石子的影子拖得很长,把道路变成楼梯。我离开村庄,什么都变远了。
我对你说,我打猎去了。其实我一直站在村庄后面的崖头,看你。远远的。但是树梢高过我的眼睛。遥望炊烟的每一天,我都在盘旋中上升。我把身体拔得那么细长,我把眼睛挂到老橡树的顶上去,我够不够得到房顶那只镇脊兽呢?
要最美丽的毛皮,来温暖即将到来的冬天,你说,要我把最漂亮的那只母鹿带回来,她有一双充满雾气的美丽眼睛。其实还要伐一棵标致的桦木扛回来,挂起过年的红灯笼。
秋天的日晕更像是涟漪,云朵都柔软得不像话,懒懒散散铺开,只是菲薄的一个单层。天空纯粹。蓝就蓝,白就白。对着太阳,会有一连串的彩色光斑,从树梢一直垂挂下来。
但秋天的弹丸会带着咝音飞远,痛感消失在神经末梢。降霜的时候,痛域提高了。早晨,会在树下的草坪看到野罂粟花。红的黄的紫的,都是一只细长的花茎,高举硕大的单朵。
又到中午狩猎的时间了,把奔跑的四蹄动物击倒,这是男人们的事情。有些时候追击,有些时候伏击,但大部分时候是等待。趴在地上,草丛里蚊虫高歌低吟。扳机像一个尚未长大的男孩那样焦躁。
有一天,我看到,你穿着红衫,把棉被叠抱着,走到了那些生长木耳的架子下,踮着脚尖,搭上去晾晒。我隔着几座山,嗅到了棉被的气息。那天顺风。
那天你好像看了一眼我站的地方,惆怅的一声轻叹,坠落在金黄的秋风里。然后蹦跳着跑回木屋。
那天的风像马头琴那样吹着,那样吹过秋天斑斓的山梁。马背磨损成盐碱地,思念长出荒草,荒芜了的,不仅是张望啊。
我就站在那里看你的,我就像一棵树,我是站在山梁上的一棵树啊。然后我离开正午的悬崖,进入人烟稀少的原野。
我就是在那天迷路了的。指南针慌乱得像撒谎的好人,那些黑森林真有阴险的磁场。那个夜晚显得很长。我顺着古老的传说往外走。骑扫帚的黑影在树顶上游弋。每一只精干的蝙蝠都打开了头上的雷达。
把麦粒撒向身后,让恶作剧的魔鬼们去数吧,哈哈,让他们捡拾遗落在树叶间的象形物。你放在我背囊里的智慧全都派上了用场。你果然是高手。
我到井沿的时候,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时候。从来没有书页记载过的这口井,没有任何一个猎人提到这口井,但我将在这里饮马。
竟有人迹。
谁把瓷器打碎在井沿上了?路边盛放着野菊,是月亮晒下来的夜晚,一齐摇曳微风。明天清晨,肯定有少女从井里拔出银子一样的水,灌进杉木桶。漾动的,岂止是木纹和指纹呢?车轮的辐条像一枚太阳。
月光嘹亮,泉水窜扭,都像传唱千年的歌谣。不知道名字的小虫子,背上长着祖先的脸谱,它收紧了腹,开始吟唱。这是秋天哪,秋天里什么都有了香气,连树叶都会变成金黄。
我把鞋脱了,扔到树丛里去。我把枪插在地上。我枕着几粒盐开始做梦。我什么也看不见。我一闭上眼睛,我就看到了你。
远远的我就看见炊烟了,远远的,我听到你在唱——
把粮食用马驮回来吧男人。
我会站在原地等你,直到你回来。
把盐放在背心的左边口袋。把火柴的红头并列在胸前。
把脚尖浅踩住马蹬就行了。每一步路都要放缓脚步。
地图座标走向是缝满了皮革的粗针脚。
骑马的时候要唱古老的歌。不要回头看身后的响声。
如果你没有猎到肥鹿那么你回来的时候给我采一朵野菊花吧。
让我想一下。这不够,我会失望!采一抱野菊花才行。
你把花朵从马上捧下来抱在我们中间。
你是男人你为什么要哭?男人你揩揩眼睛你要认清黑森林里交错的岔路。
男人你不能让穿皮草的花狐狸把你带到树洞里。
男人你不能为了嗅一枚浆果的香气而被诱惑到树杈上去。
男人你不要喝从蘑菇下面淌出的泉水你应该去接一些露珠。
男人你想唱歌的时候就仰躺到马背上面看看高天上流云吧。
男人我在背囊里为你准备了一只CD可是你没有唱机你就把它凑在耳朵上想像华丽与辉煌。
男人我想你了我要你的怀抱。
男人你是我爸爸。
第一夜。第二夜。第三夜。第四夜。第五夜。第六夜。第七夜。第八夜。第九夜。
迷宫里堆迭着考验:有些时候是智慧,有些时候是良心。有些时候像是九宫格,有些时候迷宫如同掌纹。有些时候是试探,有些时候是诱惑。有些时候什么都有,有时候有些时候什么都没有。
但我醒来的时候,道路已经向我展开了它的方向。我把几页书都撕了,点燃后变成蝴蝶。我对着石头撒了一泡尿。硬碰硬的水花,呈放射状。我高喊你的名字,然后跨上了马。树丛向两边纷纷闪躲开来,荆棘如同水藻,耳边响着的,全是顿号。
我不知道自己多少次面对扳机。有些时候我放弃了。有些时候要迟疑,进行祈祷。有些时候必须闭上眼睛。有些时候我选择遗忘。
人心里的词语,砌成了墙。道路上布满了石头啊,天堂的门有些窄。一些人手捉刀柄。一些人在路上挖坑。一些人把毒药勾兑进酒里。这些都是女人不该知道的。你知道火光照到墙能够变暖就行了。你在那里等我就行了。
我会回来。在下雪之前。
你猜猜,我首先带给你的,是一只麝的香囊呢,还是一只鹿角?可我宁愿猎获的是最美丽、最轻的羽毛。
我站到最高的山顶的时候,也恰是正午呢。天空是半透明的,曲起手指敲一敲,就响一种玻璃一样的脆声呢。
在那个经纬,为什么会长出那么高的海拔呢?
那么高的山梁,只有我一个人站着。
马蹄的声音像一只硬壳的钟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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