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起
我只是为了看月起,后来就看到了师父的禅房:香烟十分幽缓地盘绕,飘过了木桌上摊开的经卷,又飘过杌、帐,从窗棂里逸出一丝半楼。墙上黄旧的山水画卷越发朦胧有了远意,鲜亮的是长几上的四时果蔬。同样黄旧的拖地长幔帐前,六角铺砖的地上,站着一对陌生人:男的穿着牛仔裤和驼灰的短袖衫,显得十分轩朗,只是脸上有一丝隐约的的疲乏;女的就更年轻性感了,也是牛仔裤,促弄得双腿修长如锥,臀部十分圆满,而上身无袖的黑衫,使我不敢盯住她看。夜色已经十分浓酽,月亮显然是如花蕾,在遥远的山系后头,仿佛一朵黄菊在孕养, 天空已经感染了潮润的颜色。
仔细看了,才发现陌生人中的男的戴着眼镜,十分清逸俊朗,白胖的脸,深厚的玻璃片透出金属的光芒,一阵强,又一阵弱。他一语不发站在那里,却显得很急切地要说什么。女的用十分好听的普通话,小鸟一般啁啾不已:“师父,您一定要收留我们。”
平衡如海上生出的明月,似乎徒然地跳腾了一下。我一惊,瓦楞上温柔的青苔已经普遍地蒙上了初月的迷蒙光线。小风轻声细语的,风铃也似乎玲珑泠了一声。随即一切都淹灭在没边际的巨大的沉静中。
其实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那一对陌生人再没有说话,老师父也没有说话,他原先都没有说话。我想他一定双掌合什,双目微瞌,如一座石头一样,打坐了长久的时候。
是穿着黑色紧身短衫的女子在说话:“哪怕您就让我们住一段,日本的寺院里还见许多城市里的人去抄经呢!”她的表情令人十分着迷,长而黑的头发,流水一样自然铺开,在年轻和白皙的皮肤上接触着,闪着蓝色的火花儿。胸脯的线条是一种逼人的美丽,然后沿曲线往下,裸出的一截柔软的腰肢上,脐窝如同一只美丽的海螺。然后才是蓝色牛仔裤里如鹤的长腿哪。
僧房里的烛光已经次第熄了,后来,风大了一些,将稀落的钟磬声也吹得遥远而隐约,长长久久的,一直到什么都听不见,彻底是静寂下来了。我倒替这一对执著的陌生人着急。执著这个词,后来我想,倒不如说倔犟合适。这一对倔犟的男人女人,站在青砖地上,等等着听师父的意思。
月亮果然爬上来,黄而略显湿润的样子,一点也无甚光亮。远处一系列的山,一下子显示了层次,千垅万垅的,堆砌到了遥远,月亮升起的地方,那里已是一片混沌。不晓得为什么,一看到这些黑魅魅的山,无尽地陈列的景象,我就十分地伤心。只是一片掌心大的叶子飘落到了瓦上,发出琮的响,才使我收回了目光。
有一个僧人,秉着一豆烛火,从月光满地的园子里走过,推开了西厢房的斑驳木门,后来点燃了屋里的灯檠,窗纸上立即映出红红白白。跟在僧人后的是那一对穿着十分有味的男女。僧人点亮了灯烛,立即退了回来。在门口,他停了一下,回身望望窗纸上对坐的身影,接着离开了。
师父的屋子,除了这两个人,一切依旧,只是粗大蜡烛,短少了很长一截。似乎飘来了茶香,细闻却又不似,忽忽悠悠的,如同一段什么飘渺的丝竹之类的音乐,其实是什么也没有,只有天地间广袤无边的夜色。
西厢房窗纸上的人影始终对坐着,后来坚持不住了,女的开始说话,只是听不见男人的声音。后来又听到了男人的声音。不知说了一句什么,猛的推门而出。拉扯了几个回合,都平息了,一起又走到了师父的禅房里。又如刚开始,女的很动听的普通话,十分流利地解释什么,呢哝一阵,男的垂头不语。我只听到他们的意思,似乎的要去到什么地方,抛下这一切。
这一切是什么呢?难道是看不到的尽头的、令人忧伤的夜色,同样让他们感到十分压迫了吧?嗨嗨,肯定不会的!他们沿着青石铺成的台阶,下山去了。走动时把如水的月光,搅起一团又一团绿色的涟漪。越走越远了,什么都看不见了。月亮升得很高,开始变得清亮,瓦楞上停着的鸽子,咕地叫了一声,复又眠得安静。我得回去们僧房,明天晨起时,还得用竹帚扫拂寺院的砖地,把那些枯叶拂净,在地上画满稀疏和写意的笔划,让它与月影里投在地上的疏朗的冬树的枝条重叠,而且一日一日扫下去,从不停歇……这才是我一生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