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更不敢乱算命
作为晋朝的开国皇帝,晋武帝司马炎在《世说新语》里也频频亮相。当然,通常不是主角,但给人的印象,倒也不坏。
孙秀降晋,晋武帝厚存宠之,妻以姨妹蒯氏,室家甚笃。妻尝妒,乃骂秀为“貉子”。秀大不平,遂不复入。蒯氏大自悔责,请救于帝。时大赦,群臣咸见。既出,帝独留秀,从容谓曰:“天下旷荡,蒯夫人可得从其例不?”秀免冠而谢,遂为夫妇如初。(《世说新语·惑溺》)
孙秀是东吴宗室,受到吴国末代皇帝孙皓的猜忌,就带着几百人投降了晋朝。晋武帝对他很好,具体说,是封他为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交州牧、会稽公。
骠骑将军是当年汉武帝为霍去病创造的头衔,地位仅次于大将军,但在其他一切将军之上。当然,到晋朝了,骠骑将军已经没有任何实权,但仍然意味着极大的体面。开府仪同三司,意思是可以自置幕府,也就是组建自己的行政班子皇帝不加干涉,并且和三公一样,可以使用人臣最高级别的仪仗。交州牧、会稽公都是表达美好愿景:将来哪天把东吴灭了,让你风风光光回南方去,享有那里的爵位,担任那里的长官。
应该说,这是对待投降过来的人的套路:待遇要好,可以吸引敌方更多人投降;信任没有,所以不给任何实权。
但《世说新语》完全不关心这些,它要讲的是生活八卦。
晋武帝把自己的姨妹蒯氏嫁给了孙秀。
夫妻俩本来感情挺好的,但后来蒯氏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吃醋,骂孙秀是“貉子”。貉子是一种长得像狐狸的小兽,穴居于河谷、山溪附近的疏林中,北方少有,南方常见。所以“貉子”“貉奴”,是北方人常用来骂南方人的话。
孙秀生气,就再不到蒯氏房里去了。
蒯氏很后悔,就去求晋武帝帮忙。
刚巧当时大赦天下,群臣自然要去见皇帝歌功颂德。行礼如仪之后,晋武帝把孙秀单独留下来。
晋武帝从容对他说:“我都大赦天下了,蒯夫人是否可以援例得到宽恕呢?”
于是孙秀脱帽谢罪,夫妻和好如初。
这种给人夫妻劝和,善于调解家庭纠纷的故事,当然很容易广为传播,并深受欢迎。
再如晋灭了吴国之后,晋武帝封孙皓为归命侯,对他也不错:
晋武帝问孙皓:“闻南人好作《尔汝歌》,颇能为不?”皓正饮酒,因举觞劝帝而言曰:“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帝悔之。(《世说新语·排调》)
晋武帝问孙皓:“听说南方人喜欢作《尔汝歌》,你能来一段吗?”孙皓正在饮酒,顺势就举杯劝晋武帝酒:“从前和你为邻,今天给你做臣。献给你一杯酒,祝你万寿无疆。”被孙皓你啊我的借机戏谑了一通,武帝感到很后悔。但也没有因此把孙皓怎么样。
同样是亡国之君,孙皓和蜀国的刘禅作风完全不同。刘禅是“此间乐,不思蜀”,让人不知道他是真傻假傻;孙皓到洛阳后却一直怼天怼地的,晋朝大臣贾充、王济都被他讽刺过。但《资治通鉴》卷八一有一段:
帝临轩,大会文武有位及四方使者,国子学生皆预焉。引见归命侯皓及吴降人,皓登殿稽颡。帝谓皓曰:“朕设此座以待卿久矣。”皓曰:“臣于南方,亦设此座以待陛下。”
这却感觉有点夸张过头了。
尤其是,《资治通鉴》强调了那是一个盛大的典礼,晋武帝被孙皓怼成这样也没啥反应,晋武帝气量之大,孙皓胆子之肥,都到了神奇的地步。而且孙皓这话太像是一个神准的预言了:三十多年后,你司马炎的后代,不是真的逃到建康去当皇帝了吗?我设的位子,可算等着了。
孙皓降晋,是《三国志》的作者陈寿亲身经历的历史大事,给《三国志》做注释的裴松之是南朝刘宋人,晋朝的正史《晋书》的编著者是唐初人,这些书里都没有这一段,甚至非常喜欢这种风格的段子的《世说新语》里也没有,到宋朝《资治通鉴》里却突然有了。说这是后人编的谶言,是不无可能的。——这个故事司马光可能是从唐朝许嵩的《建康实录》里引来,也确实挺给南京人长脸的。
但说晋武帝是个宽容的人,确实没有问题。前面提到的孙秀,在吴国灭亡之后秀了一把:“昔讨逆弱冠以一校尉创业,今后主举江南而弃之,宗庙山陵,于此为墟。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讨逆是指孙策,他曾任讨逆将军。孙秀感叹当年孙策创业不易,如今后人亡国可惜,又引用《诗经》,表达了一下黍离之悲。当时舆论,对孙秀这个姿态,是赞美的,而没有晋武帝的默许,这种风评当然是不可以的。
因为灭了吴国,晋武帝还见到了自己少年时代的一个老朋友诸葛靓。
诸葛靓后入晋,除大司马,召不起。以与晋室有雠,常背洛水而坐。与武帝有旧,帝欲见之而无由,乃请诸葛妃呼靓。既来,帝就太妃间相见。礼毕,酒酣,帝曰:“卿故复忆竹马之好不?”靓曰:“臣不能吞炭漆身,今日复睹圣颜。”因涕泗百行。帝于是惭悔而出。(《世说新语·方正》)
三国时期,琅邪诸葛氏人才辈出,《世说新语·品藻》中就提到,当时舆论,认为“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龙是诸葛亮,虎是诸葛瑾,狗是指诸葛诞,这里的狗不是贬义,而是赞美诸葛诞很忠诚。
诸葛诞是诸葛靓的父亲。
当初,忠于曹魏的诸葛诞在寿春起兵反对司马昭,为了得到东吴的援助,就让儿子诸葛靓去东吴做人质。
后来诸葛诞还是失败了,诸葛靓就成了东吴的臣子。
现在晋灭吴,诸葛靓的人生兜了个大圈子,又回到了洛阳。
司马氏、诸葛氏都是世家大族,司马炎和诸葛靓小时候是一起玩的。诸葛靓的姐姐,还嫁给了司马炎的叔叔琅邪王司马伷。
司马炎任命诸葛靓做官,不做;想和他见个面,也不见。诸葛靓还经常背对洛水坐着,表示你爸爸杀了我爸爸,我可记仇了。
晋武帝到底还是利用自己的婶婶即诸葛靓的姐姐的关系,和诸葛靓见着了。
晋武帝立刻贴上去:“卿故复忆竹马之好不?”咱们虽然没有弄过青梅,但小时候可是一起骑过竹马的,你还记得当时咱俩有多好吗?
但诸葛靓说:“我不能在身上刷漆改变形貌,吞炽热的火炭改变声音,今天却又见到了圣容。”于是眼泪哗哗往下流。——“吞炭漆身”是战国时著名刺客豫让的典故,诸葛靓这话是说,没能刺杀你,就是我对不起我爹。
晋武帝感到又羞愧又懊悔,于是就走了。
东吴灭亡的时候,诸葛靓作为东吴将领与晋军作战,他的同袍张悌,是慷慨赴死的,他却选择了逃走,可见他并不是不怕死的人。在司马炎面前这么高调摆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姿态,不必怀疑诸葛靓孝心的真诚,但应该也是心里有底,他知道自己这个“竹马之好”不会拿自己怎么样。
《世说新语》还喜欢讲晋武帝在有钱人面前吃瘪的故事,如王恺与石崇斗富,司马炎帮助舅舅王恺,结果还是惨败;又如:
武帝尝降王武子家,武子供馔,并用琉璃器。婢子百余人,皆绫罗绔 ,以手擎饮食。烝 肥美,异于常味。帝怪而问之,答曰:“以人乳饮 。”帝甚不平,食未毕,便去。王、石所未知作。(《世说新语·汰侈》)
王济,字武子,出身于第一流的高门太原王氏,他是司马昭的女婿,自然也就是司马炎的姐夫。
晋武帝到王济家做客,发现姐夫家的餐具精致,奴婢多,还穿得好,态度特别恭敬,最重要的是,吃到一份蒸猪肉特别美味。
晋武帝问是怎么把猪肉做得这么好吃的,王济回答说,关键是食材,我们家养猪,是喂人奶的。
晋武帝感到愤愤不平,饭都没吃完就走了。
不过,“帝甚不平”之后,并没有勒令姐夫改变作风,就像皇家的珊瑚树被石崇砸碎了,他也没说啥。
实际上,看正史记录,当时有些社会责任感特别强烈的官员,对晋武帝的宽容是不满的。
如大臣胡威曾经向晋武帝指出,朝廷对官员过于宽贷。晋武帝以自己对基层官吏的严厉措施为自己辩护。胡威说,惩罚他们管什么用,“正谓如臣等辈,始可以肃化明法耳”,你得惩罚我这个级别的。
更猛烈的抨击来自司隶校尉刘毅。晋武帝问他,自己可以和汉代的哪一个帝王相比,刘毅竟然回答说:“桓帝和灵帝。”
桓灵几乎已经成了昏庸无能的君主代名词,自视甚高的晋武帝有理由对这个评价感到惊奇。于是刘毅答道:“桓帝、灵帝出卖官职的钱都进了国库,陛下出卖官职的钱则进了个人的腰包,凭这一点来说,大概还不如桓帝、灵帝。”
既然被骂得这么狠,司马炎便再次展示了自己的宽容:“桓帝、灵帝的时代,听不到你这样的话,现在朕有正直的臣下,已经胜过桓、灵了。”
这些指控实际上反映了一个问题,皇帝对大臣的罪过这么不计较,大臣们就会越来越骄奢淫逸横行不法。但晋武帝实在也是没有办法,自从有皇帝以来,晋武帝差不多是最弱势的开国皇帝。
中国古代,有个所谓“得国之正”的问题。怎么样当上皇帝叫作得国最正?理论上可以解释得很玄,道德指标也可以提出很多,但最粗浅地说:尸山血海里杀出来,在天下人心里产生巨大的震慑,大家直觉判断都是和你对抗就是死,这么取得天下,得国最正。
这牵涉到一个很残酷的现实:一来之前的战乱岁月太恐怖,大家都怕了,才会渴望安定;二来正因为之前死的人多,原有的复杂的是非纠葛恩怨情仇,统统跟着埋葬了。新秩序就会显得人际关系相对简单,运转相对流畅,直到几十上百年后,一切重新变得复杂,就又来一个轮回。
和之前的朝代比,别说强秦大汉,就是和曹魏比,司马家的皇位,都显得来得极其不正。——曹家的天下,好歹也是曹操芟夷群雄鞭挞宇内打出来的。
晋朝的建立,就是很多世家大族出身的高官,对曹魏本来就没有太深感情,看司马家的势力都发展到位了,也就由得他们欺负孤儿寡母,承认了权力转移,这次改朝换代,非常轻松顺利。
《世说新语》记录了这么一件事:
王导、温峤俱见明帝,帝问温前世所以得天下之由。温未答。顷,王曰:“温峤年少未谙,臣为陛下陈之。”王乃具叙宣王创业之始,诛夷名族,宠树同己。及文王之末,高贵乡公事。明帝闻之,覆面著床曰:“若如公言,祚安得长!”(《世说新语·尤悔》)
很久以后,北方陆沉,衣冠南渡,国都迁到了建康,皇帝也已经是晋明帝了。
王导和温峤一起来见明帝。
晋明帝已经不知道自家当初是怎么得的天下,便向温峤询问。——年轻的皇帝相信那会是一段光辉的历程,而了解伟大祖先的创业史,从来都是给子孙后代提气的好办法。
温峤没有回答,很可能是不知道该怎么和皇帝说。
王导把话接过来了,他比较直接,详细讲了司马懿为了夺权,是怎么大肆屠杀的,司马昭又是怎么杀害高贵乡公曹髦的。
一大段历史讲下来,晋明帝完全听崩溃了,把脸埋在御榻上说:“果真像您说的这样的话,我家的天下,气运长不了!”
差不多的内容,《晋书·高祖宣帝纪》里也可以读到,表示这就是唐太宗本人对晋朝的历史定位。
不过,王导的话其实要分两面听:第一,司马家夺取天下的手段,确实特别卑鄙猥琐;第二,所谓“诛夷名族,宠树同己”,这个罪名却多少有点冤枉。
干大事业的人,谁能不扶植自己人呢?“宠树同己”是常规操作。至于说司马懿杀了多少“名族”,和那些雄才大略的开国帝王比,却也不算多。
实际上司马家对各大门阀的手段,是以拉拢合作为主,杀戮恐吓为辅。
因为是以杀戮恐吓为辅,所以确实是杀了不少人的,世家大族会记仇;但他又没能真正让世家大族伤筋动骨,所以人家也有记仇的底气。
就好像在美国,印第安人记仇不会影响到美国的政治,黑人记仇却肯定是社会问题。
又因为是以拉拢合作为主,所以皇帝也就不得不做很多权力让渡,承认人家的很多特权,表示你们要做很多事,我都不会管。
具体到晋武帝司马炎,他就更加弱势了。天下是他爷爷司马懿、伯伯司马师、爸爸司马昭挣来的,其实就连司马昭的贡献都已经不是那么大了。就是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加上他爸死了,司马炎在一大群家族长辈的扶持下,举行受禅仪式当了皇帝,所以对谁他也没法太显摆皇帝的权威。这种情况下,皇帝不宽容,还能怎么样呢?
当然,很多祸根,也就这么埋下了。
这种不祥的预感,是从一开始,就笼罩在晋朝君臣的心头的:
晋武帝始登阼,探策得“一”。王者世数,系此多少。帝既不说,群臣失色,莫能有言者。侍中裴楷进曰:“臣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帝说,群臣叹服。(《世说新语·言语》)
晋武帝刚刚登基的时候,用蓍草占卜,推算本朝可以传多少代。结果得到的数字,竟然是“一”。
当时群臣吓得脸色都变了,谁也不敢说话。
只有侍中裴楷接住了这个哏,背了一段《老子》:“天得到‘一’就清明,地得到‘一’就安宁,君王得到‘一’就是天下的正统。”
这当然是最高规格的赞美,又引自当时最流行的经典,显得依据特别坚实,理论特别高端。现场是圆过来了。
但王朝的未来究竟如何,可不是靠机敏的清谈,就能圆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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