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水邨一家人和他们家的琴

上个月我偶然走过淡水路合肥路，进到淡水邨转了一圈，写了点淡水邨住户徐朗西先生的往事（淡水路白相人爷叔的三句闲话），不过搬些书上看来的典故而已，没想到淡水邨的朋友发来很多留言，告诉我许许多多以前不知道的事体。淡水邨大门上没有标记，地图上也没有这个地名，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它的名字。但“熟悉”两个字说起来容易，一时间又该从何说起！

弄堂口没标识，地图上找不到，“淡水邨”真实地存在于人们的脑海里

通过这些留言，大致地知道了淡水邨的质地，322弄9号，曾经住过上海历史上的传奇人物陆久之，他的太太陈瑶光（也叫蒋瑶光）是蒋介石和陈洁如的养女，说起来陆久之算蒋介石的女婿。很多淡水邨的老住客看到文革期间陆久之在弄堂里扫地。322弄10号，基督教著名的牧师竺规身。332弄的1号和2号是曾经的复三幼儿园。3号里民国大记者湖南人陶菊隐，他们家每次熏腊肉时，隔壁邻居总误以为哪里着火了。6号住过广播器材厂技术科长曹振华。7号二楼住王选，执着地为受到日本细菌战残害的国人维权。18号是国民党大官翁文灏家的亲戚，21、22号是上海著名的儿科名医陈竹亭。27号，天主教的朱励德神父。332弄中段还住过复旦大学创始人马相伯的媳妇马邱任……

陆久之（1902-2008）活了106岁，他的一生比任何小说电影都要传奇

在那篇文章里我留下一个小问题，332弄4号，走访时一位住户告诉我这里曾经住过梅兰芳的琴师，但不知道名字。文章一发，很快谜底揭晓：这里住的是著名琴师倪秋平先生。

我在网络上努力地寻找倪秋平的照片，只找到一张合影：图中前排右二就是倪秋平

电视剧《徐悲鸿》中的场景，倪秋平正在为梅兰芳操琴

倪秋平的公子倪文震先生看到这篇文章后发来留言，这样写道：“看到了淡水路332弄4号的照片和一些逸事：我和父亲倪秋平在那里住了几十年，从抗战胜利后就由我祖母搬入住下。上世纪四十年代我父亲倪秋平带了我们一家六口和祖母同住（房子很大，共三层），直到1984年我去美国（我父亲在此前先去香港定居）……”倪文震透露倪秋平曾写过一本回忆录《如是我云》，我到网上一搜，还能买到，马上下了单。很快书送到手里，1990年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薄薄的一本，总共只有104页，主要内容是记述作者从学琴到从艺的人生经历，还详尽介绍了京剧胡琴各个流派的代表人物。字不多，但言简意赅。

倪秋平回忆录《如是我云》

书上的倪秋平先生签名

倪秋平的印章：“秋平”

寄给倪秋平的信，地址：上海市淡水路332弄4号

说倪秋平是梅兰芳的琴师，对，但不全面。为梅兰芳伴奏京二胡，只是倪秋平漫长的艺术生涯中的一段历程。他1905年出生，并非音乐科班出身，原来的职业是绘图师，曾在上海一家英国人开的建筑事务所工作，上海现存的老建筑中，有些图纸就出自他手。胡琴是倪秋平的业余爱好，以一个业余爱好者的身份，达到梅兰芳琴师的地位，其中甘苦自知。倪秋平身材高大，年轻时练过武术，所以拉琴劲道特别足。他还多年精研小提琴，学贯中西。上世纪七十年代受聘于上海音乐学院，后又在香港中文大学、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等进行学术研究，不仅仅是琴师而已，还是学院派的音乐家，留下《京剧曲调》、《京剧胡琴技术论》等诸多学术著作。倪秋平的子女在音乐界也赫赫有名，《如是我云》这本书是由倪秋平的女儿倪洪进和女婿李著璟校订整理的。倪洪进1935年出生，12岁就被上海音乐学院破格录取为钢琴本科生，50年代留学苏联，是我国一代钢琴大师。国人但凡学过钢琴的，必弹汤姆森，汤姆森钢琴教程的磁带，就是由倪洪进演奏的。换句话说，绝大多数小孩弹钢琴的启蒙老师，是倪洪进。

倪秋平的女儿倪洪进

倪秋平的儿子倪文震6岁开始学琴，曾是上海乐团首席，后去美国，在美国波士顿爱乐乐团担任首席小提琴。倪文震和父亲倪秋平一样，也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很多老邻居都回忆在文革年代里，虽然受到冲击，虽然日子并不好过，但淡水邨4号依然飘扬出小提琴的练习声，那是倪文震在练琴，每天从上午拉到深夜，但晚上十点以后会放低音量。倪文震喜欢蟋蟀，邻居踢足球、打篮球，他很少参加，每天坚持练琴，拉的都是古典音乐，同学朋友们会对着窗户喊：“文震！拉个社会主义好！”

倪秋平之子倪文震

《如是我云》虽然是本只有104页的小书，但精彩的细节很多。其中最后一章“琴侣”，更是感人至深。这是一个85岁老人献给自己已故妻子的爱的表白。倪秋平这样写道：“一开始很不如意，到处有抵触，技艺也不够理想……朱培琴时时提醒我，鼓励我继续下功夫。我因和她情好逾恒，很听从她的督促劝告……”倪秋平和朱培琴一度生活困难，但也自得其乐，屋里一直挂着结婚时友人送他们的一个“琴侣斋”镜框。朱培琴本人很有才能，曾从孙兰荪学过画，又曾拜张大千和张善孖为师，但因为生计所迫，她一生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丈夫和子女身上。1975年朱培琴先倪秋平而逝，二人相处四十三年，用倪秋平的话说：“我如没有她，我不能想象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于是在这本回忆录的扉页，有这样三个字：“献给琴”，朱培琴的琴字居中，字号特别大。

献给琴

这就是卢湾区淡水路一条地图上没有标记的弄堂里，一户人家和他们家的琴的故事。

最近我还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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