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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说书先生薛筱卿的时尚生活

老周 老周望野眼 2020-02-26

人生短短几十年,多数人不过养家糊口。能在自己从事的职业中脱颖而出,成为行业翘楚乃至开宗立派,已非一般人能做到。如果还能拥有丰富的业余生活,一世人活得有滋有味,就更了不起了。弹词大家、“薛调”的创始人、民国时代人称“塔王”之一的薛筱卿就是这样一个人。


薛筱卿(1901-1980)


薛筱卿的籍贯是无锡,但他在苏州长大,家里是开饭店的,离评弹艺人的行会光裕社不远。常有评弹艺人来吃饭,再加父母都喜欢评弹,所以薛筱卿从小耳濡目染,用现在的话说“基础很牢固”。薛筱卿不是艺人子弟,却进了艺人子弟小学裕才学堂上学。薛筱卿一生的事业搭档沈俭安和他是邻居、发小,又是同学。从小一起长大,先后拜师学艺,学的都是《珍珠塔》,只是老师不一样。1924年沈俭安和薛筱卿这对苦命兄弟开始拼双档,从此开启一段《珍珠塔》的传奇。沈俭安嗓子略哑,但是“糯”。薛筱卿则是脆而有力,两个人的嗓子放在一起,堪称天作之合。沈俭安身体单薄、薛筱卿体格强健,一部《珍珠塔》在两兄弟的手里,被演绎得出神入化,沈薛档被听众誉为“塔王”。两人珠联璧合,一直合作了17年,直到1941年上海孤岛沦陷才分开。薛筱卿在评弹艺术史上是一位划时代的人物,主要贡献一是唱出了属于自己的唱腔“薛调”;二是改变了以往“下手”仅作为陪衬的地位,创造了弹词新的说法;三是在琵琶伴奏上进行了全面的革新,一把琵琶弹得出神入化,又被称为“琶王”。这里找到一段薛筱卿和沈俭安的弟子周云瑞合作的一段琵琶合奏“三六”。“三六”经常作为薛筱卿演出的前奏,听众只要听到“三六”就知道薛筱卿又要大显身手了。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x0534y22nw1&width=500&height=375&auto=0薛筱卿和周云瑞合作的“三六”


评弹演员总给人斯斯文文的印象,甚至有相当数量的“说书先生”有吃鸦片的恶习。但薛筱卿健康、结实,中气十足。除了唱弹词,他最喜欢踢足球。三十年代,上海评弹界成立了光裕体育会,会长是擅说《落金扇》的蒋如庭先生,薛筱卿为领队。


光裕体育会发起人蒋如庭(1888-1945)


1935年上海光裕体育会运动场落成纪念


每逢周日下午,薛筱卿带领光裕体育会的一班“说书先生”在巨籁达路运动场练球。巨籁达路就是现在的巨鹿路,我四处查找巨籁达路球场在哪里,没能找到。于是请教老上海研究的专家@食砚无田 老师,很快收到两张老地图,一张是1948年的,一张是1939年的。@食砚无田 老师还专门作了考证,巨籁达路运动场在现在巨鹿路758号近富民路,1948年时为运动场,1939年时是义品银行货栈。又查阅《申报》,光裕体育会经常举行慈善足球赛,但未报到巨籁达路运动场何时落成。@食砚无田 老师初步判断,光裕体育会巨籁达路运动场1935年落成,之后曾做过银行货栈,1940年代恢复足球场。在此感谢@食砚无田 老师的细心考证。


1948年巨鹿路上的足球场


薛筱卿参加光裕足球队


有一次沪剧界和评弹界进行友谊赛,光裕体育会由杨振言、蒋月泉、邢瑞庭为前锋,后卫时薛筱卿和他的徒弟陈文卿,门将是说《西厢记》的杨振雄。杨振言在一次采访中回忆那场比赛:“筱卿先生身上穿着球衣,结实的身材,圆兜兜紫膛色的面孔,站立在阳光下球门前,真似一头勇猛无比的雄狮。当对方进攻时,他往来奔跑,抢救截球,奋不顾身,后卫固若金汤,为球队的得胜立下了汗马功劳。有谁想到在书坛上文质彬彬演唱《珍珠塔》的说书先生,竟是绿茵场上健步如飞的一员足球运动健将。”


光裕体育会足球队,后排右一为薛筱卿


相比之下,薛筱卿的发小兼搭档沈俭安就没有这样的活力。沈俭安从小体弱多病,唱红以后精力不济,经常用鸦片提神,染上了毒瘾。1949年以后一度离开舞台,1964年因病去世。而薛筱卿始终保持活力,寿享80。喜不喜欢锻炼,有没有健康的体魄,大不一样。


再听听薛筱卿演唱的《珍珠塔》选段“义激陈琏”,是不是很难和足球场上的骁将联系起来呢?


除了踢足球,薛筱卿还有个业余爱好:写作。虽然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但他在当时的评弹杂志《上海书坛》上开辟了“随流偶笔”专栏,以“薛小卿”的笔名撰写了很多和评弹有关的文章。薛筱卿说:“天天读书看报,重视书坛刊物,试做投稿,自己觉得在智识方面多少有点进步。”正是因为这样好学不倦,薛筱卿才把《珍珠塔》这部很多老艺人唱过的老书唱出了新意,唱出了自己的格调,成为大响档,进而创立自己的“薛调”,把自己的名字写进了评弹历史。抗战期间薛筱卿演唱了一首弹词开篇“航空救国”,歌颂为国捐躯的空军将士,特地抄录唱词如下:


   航空救国


强邻压迫我中华

欲把青天一手遮

东北边陲都丧失

空劳李顿去调查

可恨他,无端开衅兴人马

枪炮精良信足夸

自恃飞机轰炸力

从天降下便开花

纵横海上多兵舰

陆地奔驰铁甲车

还有那,坦克车来冲阵线

如虎凶横地上爬


记得前年一二八

霎时间闸北乱如麻

目空一切真骄傲

自以为,四个钟头唾手拿

哪知道,我国军队多勇气

深宵潜伏静无哗

一声号令惊天地

胆大包身不怕他

奋不顾身真勇敢

杀得那,敌人碧血染黄沙

支持一月原非易

为只是,缺乏飞机实力差

功败垂成殊可惜

空教百姓发长嗟


所以中央注重航空事

希望人民助国家

但愿得,热心救国诸君子

踊跃输将志可嘉

雪耻报仇此一举

只指望,航空力量快增加

有朝跨海征东去

千万飞机雁翅排

管教他再叫薛爷爷


薛筱卿(右)和周云瑞(左)搭档演出


薛筱卿弹词唱得好,收入也高。四十年代初上海滩上收入最高的评弹演员是演唱《描金凤》的“描王”夏荷生,月入超过1000元。沈薛紧随其后,每月500多元。当时一般的职员收入不过二三十元而已。为了赶场子,薛筱卿购买了一辆奥斯汀汽车,开评弹演员买私家车之先河。喜欢踢足球的朋友,总是走在时代的前列。薛筱卿还买过一把手枪,这支枪一共开过两次,一次是某次深夜遇险,有人向他泼大粪,薛筱卿朝天开枪吓退恶徒。另一次则是在踢足球的时候,有朋友问他枪能不能用,薛筱卿掏出手枪朝烂泥地上开了一枪:“倷自家看!”


民国时代薛筱卿和家人合影,看得出他是个大块头


1954年薛筱卿和女儿薛惠君(也是弹词名家)一起加入上海评弹团。相对其他艺人,他一度没办法适应说新书,但还是主动“斩尾巴”,把说了大半辈子、赖以成名成家的《珍珠塔》“斩”掉了,改说《花木兰》、《新桃花扇》等新书。在发挥余热的同时,他坚持“年老少登台”的观点,主动把书台让出来,给年轻人机会。六十年代初薛筱卿转入学馆从事评弹教学工作,1964年退休。薛筱卿解放以后拍过几张照片,和年轻时相比,从一个“福哒哒”、“壮笃笃”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身形瘦削老汉,只有一条喉咙、一只琵琶依然脆亮。“文革”中薛筱卿虽然已经退休,仍要经常接受审查和盘问,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他的弟子兼搭档郭彬卿不堪折磨寻了短见。薛筱卿1980年因病去世,享年80岁。


晚年薛筱卿


薛筱卿留下的影像资料不多,我听过他一些开篇,其中最喜欢的一首是“紫鹃夜叹”。如此安静、如此孤独、如此凄凉,加上琵琶伴奏的烘托,中间的十四个“一个儿”,唱尽了人世的悲苦,直到最后发出“人生细想有何趣”的哀叹。谁能想到,唱“紫鹃夜叹”的是那个踢足球、开汽车、写文章、玩手枪的时尚青年呢!



紫鹃夜叹


月黑沉云夜漫漫

风惊铁马隔帘喧

静悄悄西厢无声息

有一位多情多义的婢紫鹃

她是独坐窗前愁不寐,孤灯挑尽未曾安

想起那姑娘临终有情一节

令人儿怎不要暗心酸

一个儿画堂鼓乐多热闹

一个儿病榻呻吟未忍观

一个儿参天拜祖成眷属

一个儿玉陨香消一命捐

一个儿洞房花烛开并蒂

一个儿潇湘风雨泣杜鹃

一个儿夫唱妇随如胶漆

一个儿受屈含冤在九泉

一个儿乐,一个儿酸

一个儿悲命薄

一个儿喜团圆

一个儿伤心

一个儿欢

说甚么,怡红公子多情种

却原来,往日也是假周全

可恨他不念旧时诗帕意

只恋新婚金玉缘

姑娘啦!可叹你一生全被痴情误

今日里死在黄泉心不甘

可叹你,玲珑慧质归何处

变作那黄土垅中的美婵娟

人生细想有何趣?

只要那咽喉气断百事完

看他们,夫妻乐

儿女欢,享荣华

弄私权,也不过镜花水月同一般

迅速光阴容易逝

难逃无情七尺棺

这正是,昙花泡影终无用

好梦醒时也枉然

何必要勾心斗角不容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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