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泼汽油烧伤后的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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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6岁的合肥女孩周岩被追求者纵火烧伤。11年来,她经历了手术、复健、网暴、做微商......对外撑起了一个坚强、乐观、美好的形象。可当人走近她时,她内在的矛盾和不安就会露出来。
周岩到楼下接我那天,北京朝阳区正在实施居家办公,整栋楼几乎没有人走动。隔着玻璃门,白衣长发的女孩走来,她没戴口罩,依稀可见面部秀美的轮廓。
只要离得稍近一点,就能看到周岩脸上浮凸的疤痕,包裹着下半张脸,在嘴的下方形成醒目的U字型凸起。被衣服遮盖住的皮肤上,还有更多更触目的疤痕,盘踞在她的脖颈、胸口、手臂和腿部。
合肥女孩周岩已经带着这些疤痕生活了近11年。2011年9月,16岁的周岩被追求者陶汝坤泼油纵火烧伤。她还记得上救护车前看了眼自己的胳膊,“是黑的”。昏迷7天7夜后,周岩才被抢救过来,接着,她转入北京一家医疗美容医院,大大小小十几次手术,复健漫长而痛苦。
周岩看上去并不介意袒露伤疤,她大方地笑着,引我到朋友的工作室落座。她捧起水壶倒水,手烧伤严重,乍看像一块根脉错杂的树皮。右手没有做切开手术,手指被伤疤黏在一起,拇指和食指能张开的幅度无法圈住一个寻常尺寸的杯子。
图 | 周岩在朋友的工作室
几天前,周岩刚从家乡合肥来到北京。从2012年起,她一直在北京治疗、生活,直到2020年回乡过年,被疫情困在家中。今年她自考考取了北京一所高校的心理学专业,但家里人希望她留在合肥,像同龄人一样尽快结婚生子。朋友王嫣芸给周岩打电话,周岩情绪低沉地跟她说:“他们(家人)认为我是一个残疾的,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王嫣芸和周岩的母亲恳谈了一次,建议让周岩到北京散心。王嫣芸和这对母女相识近10年,为周岩提供过诸多帮助。最终,周岩的母亲同意女儿来北京,要求是必须住在王嫣芸家,有一个信得过的“监护人”。
在周岩自己的讲述里,她与亲友对峙的形象则要强硬得多。她告诉我,前些日子一个亲戚邀请她到家里做客,去了发现还有个男孩在场。亲戚说,你们认识一下,交个朋友。周岩问了男孩三个问题:现在疫情对你所在行业影响很大,你对未来有别的规划吗?你对女性婚后继续求学是什么看法?你和前女友是怎么分手的?沉默半晌后,男孩说,我配不上你。
“他的人生没有Plan B”,周岩评价。
周岩说话时喜欢笑,但笑的幅度不能大,牵扯到疤痕会疼。脖颈转动、前倾和后仰时,角度稍大,疤痕就醒目地凸起。疤痕不像正常的皮肤有弹性,会像一只生硬的手一样锢住她的动作。
这已经是多年治疗后能达到的最好效果。王嫣芸第一次见到周岩是在2013年,女孩在病床上侧躺着,背上隆起一个巨大的包。医生在里面埋入了扩张器,注入生理盐水,让正常的皮肤尽可能撑开、生长,再把多长出的皮肤切下来,给受伤的部位做植皮。扩张器不能挤压,周岩只能用扭曲的姿势行走坐卧。最多的时候,她的身上同时埋了七八个扩张器,“像同时怀了七八个孩子一样。”
“但她特别开朗地接待我”,王嫣芸记得。当时王嫣芸在一家媒体做实习记者,想写周岩,被编辑否定了。编辑认为周岩已经没有新闻价值,“一个悲伤的故事没有必要反复讲。”
王嫣芸以个人身份去探望周岩,被她表现出的明朗打动。她开始教周岩画画、学英语,鼓励她走出病房。“你得站到有光的地方去,那样就会是新闻。”
一个学着站起来的周岩的确为媒体提供了新的素材。大约自2015年起,关于周岩的报道里,她基本都是超越了伤痛和桎梏的光彩形象,即使写到她的脆弱,也是为了反衬重生的坚强。被塑造出的“完美受害者”形象契合了公众的期待,也把周岩送上了某个不得不保持无瑕表象的位置。
另一面,是强烈的不安、焦虑和恐惧,来自剧烈的创痛和正常生活的多年中断。周岩的左臂原本要截肢,是母亲再三恳求医生才得以保留;复健时,她需要一点点把僵直的关节抻开,疼得钻心。疤痕不透气,经常热痒难耐;每年高考那几天她都会特别难过,本该上大学、和朋友享受青春的最美好的几年,她被困在逼仄的病房里。伤害的影响绵延至今,周岩怕黑、怕有人走在自己身后,担忧自己能否拥有立足社会的能力。这催生了她对“强大”的渴望。
我第一次和周岩通话时,她还在合肥,说到每次出门,周围的人会毫不掩饰地用异样的眼神看她,在北京则要好得多。我说一线城市的社会环境通常是更开放、友善一些。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传来她的声音:能不能让别人把你当成一个正常人不取决于社会,而取决于自己。现在,大多数人没有把我当正常人,是因为我还不够强大。
像用扩张器强行撑开皮肤一样,面对外界,周岩用力撑出了一个强大、乐观、美好的自己。浮光掠影地赞叹她时,很少有人关心这个过程中,她经历的变形、撕扯与矛盾。
这样的矛盾时常出现在周岩的言谈中。那次通话,我接着她的话问,你觉得需要怎样强大,别人才会把你当正常人?周岩回答:我没有去想,因为其实我不是很在意他们怎么想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网暴、微商
周岩有一个海豚玩偶,是她曾经的好朋友小A到医院探望时送的。她一直保留着,有时还会抱着睡觉。
那段友谊已经破裂了。周岩受伤后不久,陶汝坤的父亲在网络发帖称她和陶汝坤是恋爱关系,“因周岩另有男友,陶汝坤不能正确妥善对待”。原本同情周岩的舆论场出现逆流,“活该”、“去死吧”、以及很多羞辱性的言辞不断出现。
对当时还未成年的周岩来说,网暴“比烧伤更痛苦”,也更可怕。两年间,她不敢走出医院那个十几平米的病房,医生和她说话,她经常眼神发直无法回应,“像一堵墙。”
图 | 周岩的手
一次,周岩无意间在网上看到小A的发言,称周岩小学时就开始勾引异性。周岩又愤怒又伤心,憋了半年终于忍不住问小A为什么要这样。小A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就是你太顺当了,让人难受。
“通常人是在正常的环境下长大,20多岁步入社会,一点一点地认识到世界是灰色的,人可能既做好事也做坏事。但我是从一个真空的状态刷一下被扔到里面,妖魔鬼怪全都出现了。”
心理上的伤痕和身体上的一起,勒住年轻的周岩。在心理医生的长久努力下,她才鼓足勇气尝试走出医院。走近大门时,外面的世界忽然扭曲着扑过来,像蒙克的画《呐喊》一样,“张大嘴想把我吃掉。”
和王嫣芸学了画画,有了这个年纪相仿的可倾诉的朋友后,周岩开始显得勇敢起来。一年多后,王嫣芸介绍她到自己朋友的画室学画,画室的师生友善地接纳了她。又过了半年,周岩外出时不再戴口罩了。
周岩和小A断绝了联系,但没有扔掉她送的玩偶。“不停地警醒自己,不要给别人冒犯你伤害你的机会。”
2016年的一天,王嫣芸照例去探望周岩。一进门看见病房里堆满快递,周岩正蹲在地上包装。见到王嫣芸,她显得特别不好意思。
此前一年,周岩开始做微商。那段时间是她的又一个低谷:和陶家的民事官司胶着多年,赔偿一直没有判决;承诺免费为她治疗的医院搁置了她的手术;母亲长年在北京照顾她,整个家庭的收入只有父亲微薄的工资。
做微商,或许是当时的周岩能拥有的最好的选择。她尝试过找工作,唯一成功的一次是当电话客服,干了不到一个月就放弃了,“赚的不够花”。休学多年,没有文凭,加上显眼的伤疤,主流的工作岗位不会对她敞开。
初涉微商时周岩说,只要每月赚的钱够自己买一支300元的药膏就行。这份事业的“发展”似乎远超她的想象。渐渐地,她的朋友圈开始充斥“炫富”的内容。2018年接受一家媒体采访时,周岩称自己的月收入超过10万。
我们自然地聊到这个话题。周岩对我说,她做微商每月大概赚几千元,好的时候能上万,但“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么多”。
周岩对我屏蔽了朋友圈,我在网络上查找关于她的信息时,看到有人贴出她的朋友圈截图,称自己已经买了三套房、每天随便买点东西消费额都是四位数等。我把这些截图拿给她看,说这似乎和你告诉我的收入水平有出入。
周岩看着图,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说没有什么出入,“你觉得这种消费水平需要一个月赚多少钱呢?”她问。
我说你在朋友圈里说过自己一年的开销要七八十万。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微商那个圈子,在某一个阶段必须要炫富,公司有要求。”
周岩对我解释,当时她代理的品牌商要求在朋友圈发夸张的炫富内容,甚至有模板。她不愿意,但是没办法。“为了生活,没有伤害任何人,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可以呢?”
停顿了一下,周岩又说:“而且你觉得我难道一定就得花自己卡里的钱吗?”
“那还有什么渠道呢?”
“可以用花呗。”
“花呗也是要还的。”
“但是可以每个月慢慢还。”
我一时不知道是否该继续问下去。当谎言过于明显时,戳穿它反而需要勇气,尤其面对一个受过重创的人。沉默之际,周岩说:“我觉得这个不值得讨论,这个真的不值得讨论。”
“告别16岁的周岩”
周岩进入微商世界一段时间后,王嫣芸和另外几个一直帮助周岩的朋友都自动离她远了,“她心里是非常明白的”。
“我们花了很多精力陪伴她,教她画画、学英语”,希望她能走上更具专业性和意义感的路。看到她做微商,“觉得可惜”。
最近,王嫣芸试图去理解周岩当初的选择,“对她来说可能是一种精神支撑”。
在很多人眼中,微商世界缺乏成熟可靠的规范,有着不尽健康的商业模式:一方面用财富梦想蛊惑人投身其中,另一方面又以情感、励志来维系人际关系,沉醉于某种虚妄的精神满足。网络上流传着微商聚会时的各种表演:亲热地把代理商称为“家人”,自称“哥哥姐姐”;在大会上高喊 “我觉得你们一定会成功”,“家人”们声嘶力竭地回应,脸上泛着狂热。
这个不问学历、不问来处的世界,能让周岩自食其力,无疑给她带来了安全感、尊严感,或许还有“家人”般的归属感,即使并不真实。而那些粉饰出来的富足繁华,看在初涉世事的年轻女孩眼里,也许曾满足过她对于“强大”的心理渴求。
周岩表示“这个不值得讨论”后,我们转向了别的话题。她说起自己的生活观:“我希望可以不停地学习,隔几年有一个变化,有一个新的进展。一旦接受了那种普通人的生活设定,我就会像所有人一样按部就班,结婚生孩子,陪读,等孩子工作结婚,再帮他带孩子,清楚地知道50、60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我特别害怕那样。”
被问及为什么读心理学,周岩表示这是一种自救的方式,也希望学成后能帮助别人,特别是和她一样受过伤害的女孩。“我一直在思考自己能为这个社会做什么。我受惠于社会的帮助,想要把这份爱传递下去。”
她举例子,说自己做微商每年都会举办一次活动,把顾客喜欢的商品以低于成本的价格卖给她们,一次要赔进几万元。“这是我(回馈社会)的一种方式”。周岩说自己还会每年捐书,并且强调,这些花费都包含在我之前问到的她晒出的每年开销里。她表示,回馈社会“可以说是我从16岁开始,直到死的那一刻一直要做的事。”
对话变成一件艰难的事。我意识到,对于每个问题,周岩都有一个积极、昂扬、正确得无懈可击的答案。好像她非但没有疤痕,甚至连最轻微的擦伤都不曾经历过。她曾经受锢于疤痕,现在,禁锢她的变成一个强大、坚硬的想象的壳。
王嫣芸正在和一个专门帮助被侵害女孩的公益组织合作,组织里有一位志愿者从事心理学研究,她告诉王嫣芸,未成年女性遭遇巨大创伤后,通常会有两种极端的反应。一种是变得非常弱小,失语,可能几个月都说不出一句话。另一种则会虚构一个更强大的自己,一个不能够被欺负的自己,行为也会往那个方向上靠,有时候可能就会变形。“但她的愿望就是我要变成那样一个人,没有人能够再伤害我,她才能找到在这个世间活下去的理由”。
王嫣芸认为:“这可能能够帮助我们理解周岩的状态。”
两天后,周岩从前的心理医生、一位知名的心理学者为她提供了跟随学习的机会,她决定留在北京上学、实习。她告诉王嫣芸,自己不想一直做微商,辜负曾帮助过自己的人的期待。她们达成协议,周岩每天教王嫣芸的女儿一小时英语和中文发音,换取在王家的免费住宿。半夜聊天时,周岩向王嫣芸坦承,自己仍然在试图强大自己,或者说伪装强大,来保护那个16岁无助的周岩。
又过了几天,周岩在社交媒体发了一篇长文:2015-2022小结。在文中,她回顾了7年来的生活和心境历程。从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做微商,到赚了些钱后过了一段极度自满和开心的日子,甚至逐渐走入“穷人乍富”的心态怪圈中而不自知,再到意识到一直焦虑的真正原因:自己除了会做微商外一无是处。
周岩说,自己终于想清了未来想做什么:重新读书,上心理学。
这或许是一次自救行为,“是时候了,我需要去直面那个16岁的周岩,更需要跟她好好告别。我这十年间,为了保护她一直强撑着,也做过一些蠢事来试图保护‘16岁的周岩’。如今,真的是时候该放过自己,唯有和她告别,26岁的周岩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才能够真正地活着。”
王嫣芸不久发来视频。画面里,她5岁的女儿正在跟着周岩读书。从声音里能听出,一大一小相处得很愉悦。周岩耐心地教,孩子认真地学。有时孩子顽皮,周岩也会严格地纠正她。小女孩完全没有觉得,眼前这个温柔活泼的老师和常人有什么不同。
图 | 王嫣芸的女儿和周岩学英语
窗外透进暖黄的光,照在小女孩脸上。画面里看不到周岩,但她的脸上应该有相似的笑容。我想,如果再见到周岩,要把莱昂纳德·科恩的那句歌词送给她,“万物皆有裂痕”。终于显露出一丝裂痕的周岩,在等她的光。
- END -
撰文 | 罗兰
编辑 |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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