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在努力地戒酒
沉溺酒精的人
大部分夜晚,詹雯晴都需要加班。26岁的詹文晴在青岛从事文化艺术策划工作。到家的时间往往在晚上9点后。她打开电脑后,再从冰箱起取出几罐朝日生啤,坐到电脑前,一边写方案一边喝。几瓶啤酒下肚,紧绷了一天的大脑逐渐松弛下来。近一年多,她一个人做着三个人的工作,朝九晚九,正常情况一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在公司过夜算是常态。
过往,酒精只是生活的调剂。
詹雯晴从不在工作日饮酒,周末偶尔和朋友到清吧小聚会喝点鸡尾酒,但也斟酌着度,不让自己喝醉。
2020年8月,詹雯晴让自己喝醉了。在一个工作日的晚上,她在租住的房子里加班,突然站起身离开她的笔记本电脑,走到冰箱旁,从里面拿出几瓶啤酒——她想通过灌醉自己,逃避电脑里远超她正常工作负荷的方案。这个方法不能说明智,但在压力无解的情况下,她只能想到这个方法让自己长长地缓一口气。
那时候,是她所在的公司第一次大规模裁员。事后,詹雯晴了解到头两年公司的裁员比例稳定在8%左右,但到去年下半年,公司裁员比例达到了20%,甚至,一些部门被整部门裁撤。
一边是正在酝酿的裁员潮,另一边,因为部门人员缩编,离职同事的部分职能分流到了她头上。工作量激增,身边也不再有熟悉的同事。在那个夏天工作日的晚上,面对永远写不完的方案,她从冰箱里拿出几瓶花花绿绿的瓶装啤酒,喝完后大脑依然清醒。她又拿来两瓶未拆开过的二锅头,42度,一斤半下肚后,直接趴在桌上睡着。
酒精作为精神松弛剂的效果卓有成效,那之后,喝酒成了詹雯晴每晚回家缓解情绪的方式。
自2019年高校毕业,詹雯晴的职业生涯就伴随着裁员。去年青岛疫情严重时,詹雯晴要居家办公,工作量不降反增,除了吃饭、上厕所几乎24小时要在线。有时工作压力太大濒临崩溃,她想关机暂时不与同事联系,可看到领导凌晨还在给她反馈方案的修改意见,很快又不忍心这么做了。
一段时间后,詹雯晴已习惯一边工作一边喝酒。
周遭的世界总是繁杂无序的,摄入酒精,能让她暂时离弦一段时间。“喝醉后什么事都无关紧要了,感觉自己像一棵被修剪了大树。”詹雯晴居家办公期间她喝的酒,比水还多。压力更大的时候,她会直接喝白酒,或者把白酒和浓黑咖掺在一起喝。
酒,在许多人的生活里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大城市社区里的小酒馆如雨后春笋,直播间里也在疯狂叫卖。这两年,饮酒甚至酗酒的人越来越多,在工作、生活壅塞的现实里,酒,提供了一种原地升腾的体验,令人沉迷。
今年31岁的李力曾是一名戒酒成功的酒鬼。2018年,李力在母亲的口腔医院工作,母亲想让他做口腔医生。李力是学生物工程的,对口腔科完全不感兴趣,但他说,当时性格怯弱的他不敢忤逆母亲。于是他躲在一家旅馆里狂喝三天。那种小瓶的劲酒,一瓶一瓶地灌进肚子,醒来时他感觉脑袋像皮球一样,快炸了。
他一度有了戒酒的念头,在手机上搜到一个叫“AA”的戒酒协会,加入戒酒协会的活动后,他足足8个月滴酒未沾。
后来,他去了郑州一家央企控股的公司做工程,迫不得已又喝起了酒。前几年市场一片大好,生意比较好做,基本不需要陪客户喝酒就能签单。李力观察到这几年有个明显的变化是,签单之前,客户约酒局的频率越来越高,几乎无酒不生意。
他曾是酒鬼,酒量非常大,一喝起来就收不住,必须把自己喝趴下为止。单子一张张签下来,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有的业务员想办法避酒还来不及,李力见客户前通常要先买两瓶劲酒喝进肚子,陪客户喝完还要回家补酒。
有一次陪客户喝酒,李力没能收住,喝大了在酒桌上打骂客户。为此“打”掉了一单近百万元的订单。
酒精里参杂着悲喜,杯中有鸡毛蒜皮的日常,也有大江大河的映照。它是一个行业鼎盛时期的见证者,也在行业落寞时为它抚一曲哀歌。
50岁的孙阳在北京从事影视策划兼编剧工作,曾参与过《走向共和》、《新三国》、《幸福像花儿》等影视剧的策划。前些年影视行业处在鼎盛期,孙阳每天都和自己投资人去夜总会喝酒,一大帮人,一边喝一边谈项目。
那是段纸醉金迷的时光,单一麦芽威士忌倒在一板板精致的酒盅里,聚光灯下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很多时候没人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出奇的是,项目却能照常推进。
他喊这位投资人叫大哥,大哥投资了很多影视公司。可这几年影视行业逐渐衰颓,偷税漏税问题也暴露了出来,行业经受巨大冲击,成千上万家影视公司倒闭。“我跟你说,没人能经得起查,查谁谁完蛋。”孙阳至今记得那位大哥说的这句话。
年岁不好,孙阳的团队基本什么也做不了,项目没法推进,于是他常把自己关在家里写剧本。写不出来的时候,他也喝酒。起初,喝点酒还能诞生一些写作灵感,往后越喝越多,彻底失控,根本没办法再写作。
后来,这种沾染醉意创作的习惯,竟然还有了些规律:喝两三天,再醒酒两三天,然后爬起来继续写。酒精麻痹了孙阳诸多感受力,他一度混淆了醉前的现实和醉后的虚幻。
因为要陪客户喝酒,曾戒酒成功的李力,再次成为被酒精俘获的傀儡。这种无节制的喝酒,最终导致他与未婚妻分手。当时,情况陷入了某种“悖论”。他曾经的未婚妻是包工程的老板,年收入过千万,而他只是个普通上班族,两人家庭条件也差距悬殊。李力拼命工作,以证明自己是个上进的人,可拼命工作意味要与客户喝更多的酒。
和未婚妻关系变得紧张,李力变得更加敏感脆弱,常一个人躲进小旅馆,连喝两三天。红的、啤的、白的轮替着喝,他喝醉后一般睡两个小时就能醒酒,醒酒了,就继续喝。
求婚的前一天,他喝完酒情绪爆发,在电话里把她大骂一顿,“你算什么东西,一天到晚这么折磨我。”
两人原本商定在今年5月20日结婚。可在一次出差中,李力刚到酒店,收到未婚妻和一个男生的暧昧聊天记录,那一刻他彻底绝望,扔掉手中的拉杆箱,身体瘫软在床上。他感觉天旋地转,一方面是酒瘾来袭,想把白酒一直往肚子里灌,直到把自己喝死。另一方面,理智告诉他这是个戒酒的时机,他需要从酒精和沉湎里走出来,去直面生活给他出的难题。李力选择了后者。
第二天,李力再次加入AA戒酒协会。戒酒协会有个小程序,里面有“清醒公告”一栏,展示着两百多个戒酒者清醒的天数,最短的只清醒几个小时。李力的名字是其中之一,他刚清醒47天。
两个多月前,孙阳因持续酗酒到达“最底层”,也加入了这个戒酒协会。孙阳喝酒最厉害的时候,患上了痛风症,去针灸治疗,结果酒量反而涨了一倍。本来只能喝半斤白酒,去年冬天他常一个人喝下一斤,痛风严重到没法出门。
2008年孙阳就因为喝酒进过精神病院,在里面住了整整一个月。出来后,他开始跑马拉松戒酒,参加了三届北马,还获得过奖。跟投资人大哥混的那些年,他又开始复饮,每天出入最顶级的夜总会,喝最高档的酒,身边一起喝酒的朋友有保利、海航的高层领导。
那是2015年前后,时代气氛很不一样,“感觉大家都在向上走。”孙阳说。
今年孙阳喝过最多的一次是在长沙老家。三年前他母亲在东北去世,今年春节过后,孙阳从东北把母亲的骨灰送回长沙,葬在老家的地里。母亲入土为安,让他觉得很多事情都有了完结,不知是悲是喜,他连喝了三天,直接被送到医院。
这是他的“最底层”,意识到如果再这么喝下去马上就会丧命。回北京他喝了最后一次酒,是和那位大哥喝。两年时间过去,这位投资人大哥成了“老赖”。光景不好之后,两人还是会再喝酒,只是不会再去夜总会,而是在市井的小饭馆碰头,喝价格两位数的酒。
大哥因为失信,坐不了高铁和飞机,哪也去不了。曾经大哥身边围着一帮人,如今只剩下李力,这次两人都没喝多,说话也很少。他们杯子碰在一起,都是梦碎的声音。
加入戒酒协会,孙阳每天都参加早晨八点的线上戒酒会。线上发言时有个祈祷仪式,孙阳说:“我祈祷我可以休息一下充实自己,我祈祷我能暂停一下来等待更新力量。”到现在他已经戒酒60多天。
同样住在北京的周柏,近几年一贯状态是一边喝酒一边在朋友圈卖酒。这几个月因为北京疫情,周柏减少了宴请朋友的频次,自己喝得也少了。
此前为了增进和客户的关系,他每周都要在家组织两三场品酒会,每次七八个人,一晚上能喝掉五六斤53度的白酒。周柏酒量不大,和朋友一起,喝上半斤到八两就已经走不动路。平时他自己在家也每天必喝,三五两酒,烦恼尽消。
51岁的周柏本职工作是电影院老板,卖酒只是他的副业。他有五家电影院,山东三家,江苏两家,疫情暴发以来,很多电影发行公司暂缓发行,导致电影延期,排片量大幅缩水。再加上封控,周柏的电影院要么停摆,要么只能亏损经营。
今年的经营状况最差,影院开门营业时,最少的一天来了6个人,营业额仅200多块钱。电影院每月光电费都要一两万,这点钱只是杯水车薪。周柏开电影院已有十来年,每家影院都投资六七百万,头些年赚的利润这几年全亏了进去,并且还在持续亏。
卖酒是无奈之举,收入都不够一家人的生活开支。他每天在朋友圈发发关于酒的图片,回回消息,到了傍晚,会收到几家影院可怜的票房数据。他心态已经有些麻木,没了期待,往往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他就独自端起了酒杯。
近来他总想把自己灌醉,可喝不到三两就没心情再喝下去。
2020年初,李力记得武汉疫情刚暴发那阵,由于出不了门,物质匮乏,他连厨房里的半瓶料酒都给喝了。戒酒对他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
恢复单身后,他开始靠努力工作转移酒瘾。以往因为喝酒连续几天不去上班,老板警告过他数次,好在业绩不错才没被开除。为表决心,李力跟老板声明,以后绝不再陪任何客户喝酒。
戒酒会里的成员很多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年人,李力才31岁,认为自己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在戒酒协会里认识一个52岁的山西大叔,大叔酗酒二十多年,没结过婚,还因喝酒犯过事。今年大叔在北京打了一段时间的零工,因为有前科没有正规公司要他。
“不论这个世界怎么发展,怎么变化,其实我都要明白,不能去端那一杯酒。”李力说。他不后悔过与未婚妻分手,认为酒与前女友,都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孙阳曾经是光靠跑步就能戒酒的英雄,相信这次依然能成功戒断。他与妻子住在一起,此前两人一直分房睡,因为他喝多了睡觉会打呼噜。妻子有时会劝他戒酒,没用,他躲在自己的屋里偷偷喝,喝完把酒瓶藏在床底下。
戒酒没几天,他就与妻子住在了同一间房。他还重新找回了健康的饮食习惯,每天吃些鸡肉、里脊肉和蔬菜,两个多月瘦了十六斤,身上因喝酒造成浮肿也逐渐消去。他有个25岁正在读研的儿子,学的是心理理疗专业,儿子对他这次戒酒很重视,常主动打电话给他,为他做心理辅导。
这几年多数情况下,孙阳是自己在家喝,有时酒没醒就坐在电脑前写剧本。他认为,疫情给文化带来一种虚幻感,正是在这种束缚之下,才会有诗意的表达,这本身也是一种反抗。原先他以为酒精能催化出诸多创作灵感,戒酒后他发现,写作灵感和写作效率一定是在清醒状态下才会更好。
与他聊天的时候,他正躺在牙科医院,准备拔掉几颗坏了很久的牙。“跟你说,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喝酒。”
无法和朋友线下见面,老周的酒喝得越来越少,每天只喝一二两,然后在群里和朋友聊聊天。他身体相对健康,没什么疾病,喝适当的酒能缓解一定的焦虑。
他身边有一些开电影院的同行,之前他们偶尔会一起喝酒。因为电影院生意持续亏损,他们都各自找了副业,有人开酒吧,有人干快递,还有个朋友卖起了羊肉串。
“环境一变,大家都各想各的办法找饭吃。”周柏的副业是在朋友圈卖酒,但客户就那几个亲戚朋友,根本赚不到钱。他之前雇了一个人帮忙,后来连工资都开不起,就把他辞退了。用此前的积蓄来填补电影院的亏损,情况不容乐观,在这种情况下,他不确定电影院还能否挺上一年。
他现在很少在家宴请朋友,能线上沟通的问题就不在线下喝酒解决,朋友一聚就容易喝多。有时自己喝二两酒,心态会变得相对乐观,“你船捞不上鱼来,不能把船放弃了。”他没想过要把电影院关门大吉,相信形势总有一天会变好。
无数次宿醉过后,詹雯晴醒来的第一想法都是以后不再喝了。但这种想法持续不会超过两天,第三天她依然会抱起酒瓶。
酗酒的习惯给她带来不少问题。因为喝太多,有时她直接睡到第二天的下午,不得已跟老板谎称生病,也有缺勤的时候,这种情况老板就直接扣钱。有一次宿醉,她头疼没看清楚文件上的数字,差点签了份有漏洞的合同。
多数情况詹雯晴还是会顶着头痛上班。在DDL的压力下,她透支着自己的脑力和体力,尽力维持平时应有的工作效率。她无法拒绝酒精。妹妹正在上大学,身体和心理都有些疾病,经常会来跟她住。为了照顾妹妹,并支付给她一部分生活费,詹雯晴知道自己不能辞职,尤其在这种大环境不好的情况下。
用酒麻痹暂时规避了压力和折磨,但它们都会在清醒以后用其他方式反馈给她,例如更多的工作,上司狂轰滥炸的消息。要想继续缓解痛苦,只好换其他种类的酒水接着喝,她的人生是撕裂的——要用适当的清醒保住工作,再用酒精保住自己。
她想过两种戒酒的可能。第一种是公司不再裁员,招到足够的人,自己不再一个人干着三个人的工作,压力小了自然能戒酒。第二种是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