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观察|乡村幼儿园的家园沟通难题，不仅是读书认字留守离异！

中国乡村的办学制度在四十年间经历了三次改革：从1977年的拔乱反正、1985年的分级办学，到新世纪的“以县为主”和学校大撤并。追求的分别是乡村教育的正规性、“发挥人民群众办学的积极性”，以及办学效益和规模效应。三次改革都带来了很大的未预期效应：首先是减少了教育机会供给，随后是加大了农民负担和城乡教育差距，最后是将乡村学校直接夺走、形成对乡村人口和资金的双重虹吸效应，加剧了乡村的凋敝和城市对乡村的剥夺性。乡镇幼儿园在时代巨浪的裹挟下，又该何去何从？在城乡之间的巨大差距下，想要办好家门口的幼儿教育，又面临哪些挑战？
汉源县九襄镇的一所民办幼儿园，两年前被一位有教育理想，想要改变当地教育现状的大学老师接手。在两年的时间里，因为园长的口碑，幼儿园人数从二十多名到现在的84名，五个班。在84个家庭当中，只有三个家庭的家长是教师或者公务员。园长认为这是造成家园沟通困难的根本原因：家长受教育水平低。经常有家长对他说：如果孩子在幼儿园不听话，你可以打他的；老师，能不能在幼儿园放学之后布置点作业？为什么不教点数学和拼音，这样孩子上小学以后跟不上啊......这样的问题不胜枚举，更有爷爷奶奶在幼儿园父母离婚之后，对在幼儿园表现不佳的孩子说：就是因为你不听话，你爸妈才不要你的！面对这些情况，园长阅读大量相关书籍，对老师进行了多次培训，开展一次又一次家校沟通，告知家长一些具体的做法......但仍旧收效甚微。有哪些切实可行的乡镇幼儿园家园共育办法？我们走访一些乡村幼儿园，深入他们的家园沟通工作后发现：所有的教育思想、教育活动都是通过一次又一次的繁杂琐碎鸡毛蒜皮般的家园沟通，去慢慢实现的。

01/

聚焦家长的“赢在起跑线”

和“看似无用的有用”之间

据调查显示，北大农村学生的比例从上世纪50年代的70%降至如今的1%，即便是以农学为主的中国农业大学，1999年至2001，农村学生均在39%左右，2007年已跌至31%。教育资源的不均衡使得以往靠“读书受教育”，进而改变命运的可能性大大缩小。 

出生农村，考上名校，进而改变人生，这样的神话近乎绝版，由于农村教学质量和城市本就有很大差别，再加上高校招生偏向城市：使得大多数农村孩子即使考上大学也只是很一般的大学。全国各地学生考取北京著名大学的分数就高于北京市户籍的学生。有调查显示，在重庆市，每5个考生中几乎就有一个考生加分。2010年加分人数占到17.19%，2009年更是达30%。而农村孩子获得加分的机会屈指可数。 

中国劳动学会副会长兼薪酬委员会会长苏海南提出担忧：近几年社会底层特别是农民工家庭的子女，通过教育实现向上流动的动力越来越小，成本越来越高，渠道有变窄的趋势。 

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下，乡镇幼儿园家长想要赢在起跑线上，在学前阶段让孩子读书写字，甚至学英语的诉求也变得能够理解。家长相信知识改变命运，在学前教育阶段也应该多学点知识。幼儿园整天都在玩游戏，“不干正事”的表象自然让家长产生焦虑。 

邻水县坛同镇中心幼儿园的园长龚玲，会在小班孩子报名之后，正式入园学习之前，让园内的老师、行政人员带领家长参观校园，并且只要家长愿意，可以随时到幼儿园进行观摩。向家长讲解园内的区域和课程设置，分别渗透着哪些相关经验的发展。

家长的期望，幼儿园实际上都能满足，只不过是用一种符合幼儿学习规律的方法。坛同镇中心幼儿园的签到活动渗透在幼儿的三年生活之中。小班上学期的签到，幼儿只需要画出自己喜欢图形，甚至是乱画，让孩子一一对应；小班下学期开始让幼儿关注自己的学号，渗透数字的练习，后续会开展从学号轮流当选值日生的活动；到中大班，再把名字、学号一一对应。

很多幼儿园都在开展类似的活动，在面对家长的过高期望之时，这些日常活动的开展，都是可以梳理出来成为说服家长的良好证据。 

邛崃市夹关镇中心幼儿园，会在新生入园的第一次家长会上，免费给家长发放《指南》，并告知家长怎么阅读，怎样使用指南，建立家长的合理期望。园长和老师用自己的专业说服家长，让家长知道，幼儿园的课程设置和学习方式都有官方文件和专业上的支持。过早的读书写字，不适宜幼儿发展，不符合幼儿学习规律。 

幼儿园看似“无用”的游戏背后，其实渗透着孩子的发展。而家长作为非专业人士，更是需要园长和老师的帮助，这些对于幼教专业人士稀松平常的理念和知识，家长是完全陌生的。在家园共育中，园长和老师需要用自己的专业去影响家长，这样才能缓解家长的焦虑，进而配合幼儿园工作。

02/

一地鸡毛的现实你必须正视

有一种冷真的叫爷爷奶奶觉得冷

邻水县坛同镇中心幼儿园有近三百名学生，但是园长龚玲几乎能叫上每个孩子的名字，并且大致掌握学生的家庭情况，在幼儿园放学之后，能把家长和幼儿对应起来。园内孩子头疼脑热、生病请假，以及当天的孩子在学校发生矛盾冲突，身上长了红疹，吃饭异常等，龚玲园长会在放学之后拉着家长寒暄几句，并且细心嘱托。

坛同镇中心幼儿园的老师们对于当天班上的孩子有什么特殊情况，也会把详细的情况记录在纸条上。诸如今天的大便、喝水、饮食等情况，对于有变化、有改善的情况，在放学时，主动和家长进行交流，交代注意事项和一些可以改善情况的具体做法。

针对小班家长最关心的餐食情况，每个周的食谱会固定更新在公众号上，方便家长查阅。这些生活中的细小措施，并不一定要从中看到孩子的发展，而是通过这些方法，让家长感受到自家的孩子在幼儿园中是被关注的，老师是真的用心在关注孩子的成长，为孩子的发展投入心血，让孩子和家长都感受到自己被看见、被尊重。

同时，这些细微的措施，也是取得家长信任的方法，为后续家长配合进行家园共育打下良好基础。

在乡镇幼儿园中，外出务工的家长比比皆是。怎么样让孩子们体会到自己是被尊重、被看见的呢？

龚玲园长说：“家长如实地告知，孩子反而能尽快调整；如果因为担心而选择善意的谎言欺骗孩子，孩子反而会有被抛弃的感觉，需要更长时间来调节情绪。”

植程理老师在班上

爸爸妈妈外出务工或者父母离异，抚养孩子的重担便落在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身上。面对年龄和教育理念的差异，和爷爷奶奶沟通是不是就一定比爸爸妈妈更困难呢？ 

邛崃市夹关镇中心幼儿园的植程理老师说："有一种冷叫爷爷奶奶觉得你冷。"因为是隔代抚养，所以更害怕孩子的身心健康出现差池，在同班之中，隔代抚养的孩子总是穿得比父母抚养的孩子多。即便是在幼儿园吃过晚饭，也害怕孩子没有吃饱影响身体发育，在晚上回家之后还会给孩子加餐。对爷爷奶奶们，是否真的无计可施？

坛同镇中心幼儿园中，离婚之后爸爸抚养孩子的比例多于妈妈抚养的。小雪和雨欣一个上大班，一个上中班。父母离异，孩子归爸爸抚养，因外出务工，照顾两个孩子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奶奶身上。

园长有感于幼童性侵事件的频发，在和奶奶沟通的过程中，嘱咐奶奶在女童三岁之后不要让家里的异性看到生理部位，洗澡的过程尽量让奶奶参与，而不是爷爷和爸爸。初步树立孩子的性别意识。同时让奶奶和爸爸沟通，达成统一。

但园长妈妈在和奶奶沟通之时，先感叹奶奶的不容易，与奶奶共情，看到奶奶照顾两个孩子的艰辛；同时在提供具体策略时，因为考虑到奶奶年纪较大，久蹲易产生脑供血不足。园长让奶奶适当投入玩具，让两名幼儿在玩耍中独立洗澡。奶奶则坐在一旁守护孩子。园长妈妈继续跟进，与奶奶积极交流，及时提供适宜的方法。 

爷爷奶奶们在照顾孩子时，是无微不至的，生怕出现差池子女怪罪。对于自己不了解的知识，在专业的园长和教师面前，一般都会积极配合。龚园长说：“爷爷奶奶们不是对孩子不上心，而是害怕在做了相关努力之后，被孩子的爸爸妈妈指责、埋怨，自己努力不被肯定。他们的付出也需要被看见。” 

而龚园长，在和爷爷奶奶们交流之前，肯定他们的付出，看见他们的不容易。让爷爷奶奶感受到自己被尊重。 

03/

和离异家庭的沟通

尽量以“给孩子完整情感体验”为标准 

坛同镇中心幼儿园受到家长的青睐，很大一部分原因可能在于幼儿园园长和老师敢于认错，不惧怕承担责任。今年，幼儿园统一购置了被子，由于之前没有相关经验，在统一购置被子之后，有家长发现被子存在褪色的情况。家长私底下找园长进行沟通，在之后的家长会上，园长大方承认幼儿园在此项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并告知家长后续补救措施，也得到了家长们的理解与支持。

在幼儿的日常生活之中，产生问题不可避免。无论是班上孩子产生冲突，还是园所管理上的疏忽，在所难免。当幼儿有碰伤、挫伤、擦伤，幼儿园衣服拿错等情况。坛同镇中心幼儿园一般分三步处理：

第一，遇到上述问题，不管老师在做什么，及时与家长沟通，用图片或文字的形式反应情况，并且承认自己在工作中的疏忽。

第二，充分了解事情的经过之后，用不带感情的词语客观描述事情的经过。

第三，向家长表述清楚，“我”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现的，并且怎么处理的。 

经过上述三个步骤，家长了解相关经过之后，一般都能理解。龚玲园长说：“家长的愤怒一般不是源于孩子受伤，而是在孩子出现问题和受伤时，老师没有及时与家长沟通。” 

而当孩子出现突发状况，老师的措辞尤为重要，老师的态度决定了事情的走向。坛同镇中心幼儿园在面对这样的突发情况，如果带班老师觉得语言组织不到位，可以发给中层管理人员进行审核，帮助修改，仍觉得棘手，可以发给园长一起斟酌用词，找到适合的表述语言。 

龚玲园长和园内孩子交流

和离异家庭的家长进行沟通时，不仅要把具体情况通知给父母双方，还要把情况告知真正带养孩子的家长，比如姑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等。

夹关镇中心幼儿园之前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孩子父母离异，平常是姑姑在照顾。班上老师分别保存有爸爸、妈妈、奶奶和姑姑的联系方式。第二天是周六，幼儿园安排了去都江堰文旅城的游学活动，头一天晚上放学妈妈接走了孩子。

在这之前，班上老师曾当面给姑姑交待了去游学需要准备的东西以及注意事项，再通过微信把相关信息整理，发了一遍给妈妈。结果游学当天出发时，没有发现孩子。老师联系家长，孩子父亲才知道有游学活动，火冒三丈：为什么不把消息发给我呢？我那天没事，可以带他过去的！

老师觉得十分委屈。自己已经把消息告知了姑姑、妈妈，但还是出了纰漏，受到家长指责。植程理对这名老师说：夫妻双方离婚，沟通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而老师在这中间充当的是双方父母沟通的桥梁。在这种情况之下，比如开家长会，要是一方父母没有到场，可以通过现场直播或者整理好相关文字，发送给另一方，让没到现场的家长及时掌握孩子情况。 

面对离异家庭的孩子，特殊情况需要特殊处理。这无疑会增加教师的工作量，但是能避免信息差，减少后续交流的障碍和不必要的麻烦。父母离异，老师也可以劝导有孩子的一方，不要排斥另一方接近孩子，尽量给孩子完整的感情体验。在面对特殊情况的孩子时，老师和园长也可通过动作安抚和语言劝慰的方式，让孩子感受到爱，缓解孩子的情绪波动。

而当有问题要向家长反应，需要家长与幼儿园协同努力时。说话的场合也需要注意：表扬孩子可以大张旗鼓，但在批评孩子时，一定要避免有其他家长在场。家长和孩子的自尊心都需要守护。

即便有万全之策，但是产生突发情况仍旧不可避免。老师每天需要照看几十个孩子，在促进幼儿发展的同时，还要保障幼儿的安全。作为与孩子朝夕相处的家长，肯定能够理解教师，前提是：教师及时与家长进行沟通。

04/

将班级留守儿童数据清零

教师真的有逆转乾坤的大力量

近年来，初高中学生自杀、跳楼的事情屡见不鲜，甚至还有小学生。学生的身心健康引发全社会关注。邛崃市夹关镇中心幼儿园追踪调查毕业于该幼儿园的初、高中学生，对孩子的心理状况进行检测与评估，以期了解当初幼儿园的相关措施有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根据追踪结果，反推幼儿园课程，看看哪些设置有待改善。

去追踪进行入小学一年级的孩子，看看在幼小衔接方面，幼儿园哪些方面还需要完善；增加课程中的抗挫教育，为孩子的健康发展做一个长期规划。

植老师深知在儿童成长的过程中，父母参与的重要性。几年前，植老师为家长外出务工的家庭做了许多努力。她充分了解班级留守儿童的详细情况，建立儿童档案，建立教师、父母、代理监护人三方联系渠道，形成了以留守儿童为中心的关爱网络。

其次，在幼儿园资金及政策大力支持的前提下，建立了专门的“爱心视频室”，每周安排时间，指导“留守儿童”与外出务工的父母视频聊天。在幼儿园的支持下，通过植程理和同事的努力，全园留守儿童数量由19个递减为0。

现在，很多家长因为孩子选择就近务工，仍旧只有周末或者休息的时才能回家陪伴孩子。为了让家长深度参与孩子的成长。夹关镇中心幼儿园也在继续努力：

幼儿园在学期初的家长会上，会给家长免费发放笔记本。在放学之后布置一些小任务，比如看图说话。图片发在家长群里，孩子看图进行描述，家长在笔记本上进行梳理，写下孩子说的话。第二天把本子带到学校，孩子再次进行描述，并进行相关评比；

在重大节日活动中，老师们要做的工作也不是带领孩子们排练，表演节目，而是在活动之前做好环境支持，在活动当天，让亲子共同参与游戏与活动，家长和孩子成为活动的主角。拉进家长与孩子的距离，让家长参与孩子的成长。

鼓励爷爷奶奶们使用微信，通过手机掌握孩子的情况。由于部分家长在周边城市或者工厂务工，不能随时回家，关于孩子的情况或者相关事项一般通过微信群发布。群消息的实际接收者为父母，但是照顾孩子的却是爷爷奶奶。难免信息传达不到位或者出现误差。

在疫情期间人人都需要二维码的情况下，夹关镇中心幼儿园的老师们鼓励爷爷们们使用微信：“你都有健康码了，用微信完全没问题，还可以及时通过手机看看你的乖孙子，老师们经常会在群里发视频的！”老师也会教爷爷奶奶们使用微信。 

由此可见，家长不是不愿意参与到幼儿的成长之中，也不是不重视教育。当老师提出具体的支持策略，在家长能够做到的情况下，是愿意配合教师的工作的。对于年纪比较大的爷爷奶奶，在老师们的帮助之下，也会愿意配合幼儿园的工作。

中国的乡村教育问题是乡村问题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理解国家－农民关系和城乡关系的重要切入点。这是因为，在这个实行城乡分割制度和城乡差距过大的二元社会中，当教育的普及成为国家“现代化”的重要内容和途径，作为短板的乡村教育能否达到预期具有至关重要性。而从当前的社会背景来看，乡村教育已经变成远离乡村的城镇的教育，它的双重虹吸效应意味着城市对乡村的剥夺更加彻底。乡村幼儿园面临的挑战远远大于城市里的幼儿园。

而作为乡村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乡镇幼儿园和城市幼儿园也有很多相同之处。比如，共同的焦虑感：都害怕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这就需要园长或老师用自己的专业去影响家长，缓解家长的焦虑。把在老师们看来常态化的儿童经验发展，用语言或者文字向家长呈现。让家长看到在游戏化的学习中渗透着学习经验的发展，而不只是在简单的“疯玩”。

让家长感受到自己的孩子被关注，自己所做的努力没有被忽视，渐渐取得家长的信任，家长才会配合老师的工作，信任老师的方法指导。老师为了孩子的发展所做的努力、用心，家长其实都能看见。而乡镇幼儿园中，不仅爷爷奶奶们需要被看见，奋斗在一线，努力想要改变乡镇幼儿园现状，为底层人民向上流动做好保障工作的幼儿园园长、教师，都值得被看见。

*文中部分图片由邻水县坛同镇中心幼儿园、邛崃市夹关镇中心幼儿园提供

图文/陈秋旭

设计/朱远海

主编/李晗

精彩回顾

我就知道你“在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