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标专访 | 白丰兰:丈夫李宇明眼中的“史官”
语标:去年您刚做完手术我到家里来看您的时候,当时您还在整理这本书的书稿。现在书出来了,封面上却只有李老师的名字。其实您在这里面付出了很多,做了很多工作,为什么不在书上署您的名字呢?
白:李老师是要我们俩个同时署名的,是我坚持不署名。这是因为,从开始提议记录日记,怎么样记录,怎么样处理材料,怎么样再现当时的日记面貌等等,都是李老师策划的。最后的定稿以及书稿中精准的点评,也都是李老师的手笔。我只是参与了记录,做了书稿的整理,只能算是一个记录者、整理者和参与者。我给自己的定位,是李老师的学术助手。
2005年,我做了双膝的人工置换手术。通过一年多的康复,整个身体状态好了很多。2006年11月份,同学们把《冬冬日记》的日记文字输进了电脑,我就开始了语言日记的整理工作。最初的整理,我有过很多想法。曾经想做点虚构,或写成散文……其实,我已经写了若干个小片段,还很动情地写了前言。后来,李老师觉得书中不能掺杂太多的个人解读,解读太多,可能限制这部书的使用面。所以,现在呈现在大家面前的这部书,是一部用白描手法、纪实性的作品,虽不是用论文形式来表达的,但它确实是一部学术著作。未来,可能有人会使用这部书中的语料做研究,如果引用的时候,也要打上我的名字,多三个字,岂不是浪费资源吗?(笑)
语标:当初我们以为,这部书是从冬冬真正能说完整的句子开始的,其实是在冬冬出生前一天,就开始动笔记录了。那么,当时决定着手去做这件事,是您和李老师共同的想法,还是李老师有语言学家的敏锐——在女儿出生之前,早已做好记录的准备了?
白:当然是李老师的主意。读大学时,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让青年学子热血沸腾,陈景润成了榜样。我和李老师谈恋爱,第一次约会地点是河南郑州的西柳湖。我俩湖上泛舟,说起未来,我认为家庭是第一位的,事业是第二位的;李老师说他要做陈景润第二,事业永远是第一位的。我们差点就因为这个第一第二的分歧,而Byebye了。(笑)
我们能走到一起,是因为有很多的共同点。那个年代的大学生,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大学三年级下学期,我患了类风湿关节炎,是终身疾病,但李老师仍给了我一个病床上的婚礼,我很感动。1995年,这件事曾经有过铺天盖地的报道。当我们知道有了孩子后,李老师就找来了很多关于儿童语言学和儿童心理学的书,开始了阅读和思考,所以记录冬冬的语言是有准备的。
慕田峪长城(2002.4.7)
语标:即使现代有手机、录音笔、摄像机这些设备,记录语言也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恒心。您当年没有这些设备,就是用铅笔、纸片儿,再加上您的身体又不好,做这件工作就必定有很多别人难以想象的困难。是什么让您一直坚持了下来?您有没有想过放弃?
白:没有,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放弃。我和李老师的做事方式,一直就是既然做了就要坚持,绝不半途而废。这也是我们对冬冬最基本的要求。
记录冬冬日记,的确不容易。那时,我的类风湿还在发展中,非常严重,白天黑夜地疼痛,一般的止疼药,根本起不了作用。病情即使缓解了一段,稍不注意,就又复发了。类风湿复发瘫痪在床,一家人都要围着我转,但即使如此,对冬冬的语言记录也没有停下过:要么李老师记,要么周围的人记,包括亲戚、朋友还有学生。
但那时最难的问题是,一家人怎么生存下去!在1986年4月,冬冬刚刚一岁多,我突然就不行了,要到湖北当阳一个土医生那儿接受土方治疗。李老师一边上课一边带冬冬,生活了17天。这件事在日记里有很详细的记录。同年8月,冬冬刚上托儿所,原本在家帮忙的侄女也去了学校食堂上班,全国第一届中青年语法讨论会在华中师大召开,李老师是会议组织人之一,冬冬却在那时生病了,几天几夜高烧不退……想起当时的焦虑和无奈,这会儿的心还在疼。
最难的时候,是家里只有我们三口人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李老师要上课、做家务、管冬冬和我,所以就有了日记中冬冬的两段话:一个是“人而不勉,不如蜘蛛。……妈妈不如蜘蛛”;第二个是“爸爸选的妻子有点不对。”
语标:记录冬冬的语言是您卧病在床时最重要的工作。是不是这件事也成为了您五次瘫痪又五次站起来的信念,或者说也成为了支撑您人生的事业呢?
白:当然是我每天必须要做的工作,也是我的一份事业。我有事情做,做的还是有意义的事情,这样生活才充实,才觉得人生没有虚度。但支撑我的并不只是这一部书稿。李老师还让我当学生们的“政委”,保持跟学生们的互动。当冬冬上了小学,李老师回归现代汉语语法研究。在他写作和研究的过程中,我为他找语料,初稿完成后我又做校对。李老师到教育部工作,开始把研究方向转为国家的语言规划,我也开始查阅卢戆章等人关于“切音字”的书籍和文章。这些年,李老师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拉着我一起关注。
烟台(2018.8.15)
语标:在整理这部书的过程中,您对这部书的认识,有没有不断地升华、深化?
白:有。当时是很原始的文字记录。记录时,大多只有一些提示语,在何处、干什么,但孩子说话的记录,绝对是原汁原味的。当决定要把这些资料整理成书时,首先要考虑此书的受众,考虑可读性,还要考虑句子和事件之间的串联等等。
(李:白老师当年是想当作家的,写了很多优美的散文,还想写小说,当年文学才能没能得到发挥,现在都在这部书里了。写这部书都是白描手法。用白描,想要把事写清楚是很困难的。这是她文学才能释放的一个机会。)
白:怎样才能讲好一个故事,讲得生动有趣,把有趣的点、段凸显出来,是需要用心的。这部书稿前后修改了11遍。在写作过程中,每一遍改写都很投入,但数量太大了,写着写着,就不是自己想要的表达了。
在对冬冬的陪伴和教育中,她给了我和李老师很多快乐,我们也常常反省自己在教育孩子过程中的得与失。孩子在某方面表现好,我们俩都高兴得不得了;孩子有哪点做得不好,我们又会拿着放大镜去看。我们内心深处,对孩子的要求还是比较严格的。但许多焦虑,只是我们两个人私下交流的。冬冬看到的,是我们俩很平和的一面。
语标:现在书已经出版了,这个工作已经告一段落。您对未来的生活有什么新的期待吗?
白:你觉得我会停下来吗?我一定不会。
冬冬读大学的时候,我就开始记录她的学习和爱好,包括她的生活和情感等等。冬冬去美国约翰霍普金斯读博士后,李老师让冬冬写日记,冬冬说“我太忙了,真写不了”,我说咱们就用电子邮件保存下来吧,这件事交给我来负责。因此,我保存了冬冬所有的电子邮件和每一次电话聊天的内容,还有微信上的视频、语音、文字等等。老大点点出生后,我们更不会放过孩子成长的点点滴滴;老二涵涵出生后,亦是如此。所以李老师说我是“把现实变成历史”的家庭史官。
《人生初年》快出版的时候,我曾想把这本书里最有趣的东西再做成一本书,叫《童言童趣》。六月份,李老师说,咱们把《童言童趣》放一放,先把两个外孙女的材料再整理整理,争取能给《人生初年》写个续篇吧。你们看,李老师又给我派任务了。(笑)
北京密云水库(2019.8.7)
语标:这让我们非常期待!虽然工作量非常大,但对读者来说又会是一场盛宴。
白:《人生初年》里的材料虽然很复杂,但都是我们亲身经历的,而且是相对单纯的文字和录音材料。记录两个外孙女的材料,是通过微信、邮件、飞信、语音、视频等工具。大外孙女在美国生活到五岁半,接受的是双语教育。要整理成文,恐怕还要很长的时间。我和李老师已经商量好了,我先做第一遍整合,冬冬做第二遍去伪存真、补充材料,李老师做最后一遍的定稿。
《人生初年》受关注、受欢迎的热烈程度出乎我意料,这给了我很大的信心。从见到书的那一刻到现在,我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静。我是个病人,一辈子能做且做成了一件对社会有用的事,我觉得值得了!
语标:您的贡献真的非常大!
(李:病人有颗英雄心。我年轻的时候说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心很大,但是身体不好。)
白:我也对李老师说过,有他这么好的丈夫,有这么一个有责任心、阳光向上的好女儿,我也应该成为这个家庭中合格的成员。特别是冬冬的成长,一直都很符合我和李老师对她的期待,她很上进。
(李:冬冬不愿意像一根藤似的,攀着爸爸的“高枝”往上长。她身边的很多人,都不知道她的爸爸是谁。)
白:冬冬在华师附中读初中时,李老师就是华中师大的副校长了,有老师来家里给她辅导作文,她很不高兴;高中时,李老师去学校检查工作,老师叫她一起去吃饭,她很生气,说:“爸爸是爸爸,我是我,干嘛把我给扯上?”她一路走来,真的是靠她自己的实力。
北海公园(2016.6.22)
语标:这说明李老师和白老师对冬冬的教育非常成功!听您讲完这些故事,我觉得《人生初年》这部书是全家共同完成的著作。虽然封面上只有李老师的名字,但其实作者是以李老师为代表的全家。谢谢您给了我们这么宝贵的采访机会,我们学到了很多。谢谢白老师!
白:我也谢谢你们,辛苦了!
征稿赠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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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责编:菜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