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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妇女”和“女孩”,两个词的前世今生——语言怎样在说我们?

语标 2023-07-17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Author 申小龙

 
新闻学院16级小周同学来信:
 
“上堂《语言与文化》课正值三八妇女节,您谈到我们现在都称‘妇女节’为‘女神节’,并且如果对某一位女性(尤其是年轻女性)说一声‘妇女节快乐’,收到的答复可能不是‘谢谢’,而是一通白眼。于是,我想探讨一下为什么现在的女性不喜欢被称作妇女。”
 
小周同学在搜狗网站的图片搜索引擎输入“妇女”二字,出现的图片和词语联想是下面这样的:

 
小周同学认为,搜索的结果反映了主流意识,“妇女”一词往往和劳动、衰老、落后联系在一起。
 
在BCC语料库输入“n妇女”(n表示“妇女”前出现一个名词),在16065条检索结果中,“妇女”最常出现的搭配是:
 
农村妇女(2432)、世界妇女(2076)、家庭妇女(1026)、职业妇女(511)、青年妇女(437)、全国妇女(371)、中老年妇女(347)、哺乳期妇女(346)、国际妇女(256)、农家妇女(231)、城市妇女(196)、黑人妇女(186)、城镇妇女(133)
 
小周认为,词频搜索的结果和图片搜索的结果相印证。

 
“妇女”在《辞海》中的定义是女子的泛称,而百度百科对“妇女”的解释是成年已婚女子的通称。在上个世纪五十到八十年代,“妇女”一词带来的联想是正面、积极的。一方面,妇女在社会主义生产劳动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另一方面,已婚女性在人口生育方面为国家所做的贡献,使得“妇女”带有令人骄傲的情感。
 
但今天“妇女”一词在社会变迁中发生了意义的改变,改变的原因主要是女性对年龄的敏感。被称作“妇女”等于承认自己已经青春不再,不再称得上是“少女”。
 
小周同学肯定了“妇女”一词本来的社会文化内涵,其实这样积极的内涵至今仍然是主流意识形态。但同样无可置疑的是,“妇女”的词义在年轻人,尤其是年轻女性的理解中,出现了年龄和职业上的歧视。这一歧视中既有女性视角,也有男性视角,还有文化视角。

 
1.“妇女”词义联想中的女性视角
 
我国的封建旧体制,女性局限在家庭生活中。近现代女性从“家庭主妇”的角色中解放出来,主要表现在积极投身各项职业劳动,通过接受教育获得适应社会和独立谋生的能力。“妇女能顶半边天”“男女都一样”,最典型的表现就是职业劳动妇女的形象。
 
我国第一份全国妇女刊物在1949年发刊,刊名就叫《新中国妇女》,毛主席和朱德为它题词。我国第一艘全部由女性设计的船舶1955年在黄浦江下水,船名就叫《妇女号》。1986年我国第一次颁布《女职工保健工作暂行规定》,1992年全国七届人大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妇女权益保障法》。1995年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

 
以上这些历史影像,从女性的视角看,中国的妇女解放运动一直同民主主义运动、民族解放运动紧密相联。女性独立自由平等的意识始终和被压迫的阶级意识、革命意识交融在一起。
 
我们从这些崭新的命名中可以看到,“妇女”的词义发展及其时代联想,是和20世纪整个妇女解放运动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无论今天的年轻女性怎样看待“妇女”,她们(年轻女性)仍然置身于、投身于、并寄希望于这样一场伟大的妇女解放运动。没有一个女孩会否认这一点。

 
2.“妇女”词义联想中的方言视角
 
15年前,我在语言与文化课上讲了当时上海的《新闻晨报》刊登的两个故事:
 
故事一:
 
复旦大三男生小张说:“真是冤枉啊,花了一个多礼拜准备的礼物,她居然不要!”
 
为了增进感情,他为女朋友悠悠(化名)准备了一份三八节礼物,是一个可爱的hellokitty牌钱包。本来想在前一天送出,在这个女人的节日里提前给悠悠一个惊喜,可小张万万没想到,平常最喜欢hellokitty品牌的悠悠竟然一反常态,噘起嘴巴将礼物退回给了小张,还气呼呼地说了声“你才三八!”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搞不懂是为什么?原本想讨她开心的,结果居然是这样!”小张又郁闷又困惑。

 
故事二:
 
华东师大大二女生小丁昨天收到了这样一条祝福短信“妇女节快到了,提前祝福你三八快乐!”小丁二话没说就将短信删除了,还郑重“警告”发短信的朋友:“下不为例”。
 
记者联系小丁,小丁说:“三八节祝我节日快乐,简直是恶作剧!”小丁告诉记者,读小学的时候每年到了3月8日,班上总有男生笑得坏坏的,跑进来对着女生大喊“三八快乐”,“而且在一些港台的电视剧里,三八是一个绝对的贬义词,接近于上海话中骂人的‘十三点’,我才不要三八快乐。”
 
从此,小丁每年一到“妇女节”就特别敏感,“谁祝福我,我就跟谁翻脸!”小丁告诉笔者,身边的女生没有一个愿意过“妇女节”,也没人愿意在这一天收到祝福。

 
“三八”在普通话中指三八国际妇女节。我小时候的一个深刻记忆就是妈妈得了“全国三八红旗手”的光荣称号,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我的大学同班同学,年龄最小的女生毕业后在上海社会科学院工作,由于工作成绩突出,没几年就获得了“上海市三八红旗手”的光荣称号,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
 
可见,“三八”一直是一个具有职业女性先锋意义的词。
 
而由于八九十年代香港电视剧的流行,香港粤语中的骂人话“三八”也流行起来,给普通话中正气凛然的“三八”一词蒙上了厚厚的方言浮尘。
 
进入新世纪,虽然港剧不再流行,“三八”的历史尘埃却未抹去。我们每一个女生在视之为“贬义词”时,是否想到自己有责任为这样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女性解放象征荡垢涤污?

 
3.“妇女”词义联想中的东亚性别审美视角:年轻
 
东亚的性别审美文化,是将女性的年轻置顶的。这样的审美,在中国长期的革命文化中被否定了。
 
当年轻女性在改革开放中要重新肯定自己的审美价值时,她们需要一个区别性的词,例如“女孩”“女生”“女生节”,以此与“妇女”拉开距离。而这看似“新潮”的区别,却正合东亚文化性别审美的传统心理。
 
东亚女性更在意留住少女感。
 
我们看今天许多三四十岁的女性都会说“我是一个。。。的女孩”。女演员一到中年就陷入危机,只能演孩子他妈。东亚文化里最能接受的女性形象都是少女。
 
40岁左右的女演员没戏演,而40岁左右的男演员却正当年。中国电影最有影响力的男演员都是70后。男演员出名比较晚,需要历练,而女演员十几岁、二十岁出头就可以出名了。

 
我第一次去英国爱丁堡,在欧洲转机时见到飞机上空姐竟然是老阿姨,甚至老奶奶,大吃一惊。
 
到了爱丁堡,去银行办理银行卡,等了好久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原来银行柜台里的工作人员都是中老年,和中国的银行柜台里清一色的女孩成鲜明对比。
 
只要东亚这种性别审美文化还在,年轻女性就需要一个自己的词,不愿意“统一”在“妇女”的标签下。因此在现代汉语中,“女孩”、“女生”的使用频率,远多于“男孩”、“男生”。对于男性来说,“男孩”、“男生”都有幼稚的感觉,“男子汉”才是具有“美感”的称谓。
 
也就是说,“女孩”和“男孩”这两个性别对应的词,在文化象征义上并不严格对应。“女生”和“男生”也是如此。

 
4.“妇女”词义联想中的东亚性别审美视角:未婚
 
和东亚性别审美中“年轻”为美相联系的,是“未婚”为美。
 
这一点,还是中文系18级小李同学提醒我的。她在语言与文化课后告诉我:
 
“您上个礼拜讲了‘妇女’的问题,说现在的年轻女性回避‘妇女’一词是因为东亚偏爱‘少女感’的审美观,因此想将自己与年长的女性区分开来。但我个人还有个思考,我觉得‘妇女’一词之所以遭年轻女性的回避,不只是年龄问题,也有关于是否结婚的问题。
 
“‘妇’这个字在一般的语境里是指结了婚的女人,而婚姻中的女性不免让人联想到为丈夫和孩子日夜操劳、在家庭与工作中艰苦维持平衡的疲惫而衰老的中年女性形象。相关的还有‘主妇’等词。
 
“即使是年轻的已婚女性,也会被称为‘少妇’,虽然还试图加一个‘少’字来保持年轻感,但‘妇’字也是跑不掉了,称作‘少女’总是有点别扭的。
 
“而那些中年已婚,但是非常独立的女性,我们也很少称之为‘妇女’,而是会冠以‘独立女性’、‘女强人’的称呼,不着痕迹地剔掉了‘妇’字,因为她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妇’。因此我认为,‘少女’‘女生’一词之所以会较‘妇女’更受女性欢迎,除了显得年轻之外,更有一种未被婚姻生活的柴米油盐拖垮的纯真,活力,独立。您觉得是否也有这种因素呢?”

 
“未婚”作为一个审美因素,包含着复杂的社会文化内容。其实将婚姻和“柴米油盐拖垮”联系在一起,粗暴简化了婚姻对男女两性的极为丰富的意涵。

“婚姻”是一个成长的概念,无论对于男性还是女性,人生都进入了一个广阔的天地。女性因婚姻而更美丽,更健康,更圆满,男性因婚姻而更成熟,更进取,更有责任感。
 
恐惧“柴米油盐拖垮”的女孩,是被充满偏见的婚姻叙事蒙蔽了。婚姻当然需要付出,婚姻的经营也非常不容易,但我们在付出中收获更多。

把付出和收获片面割裂开来,单用付出的视角覆盖整个婚姻,是现代婚姻叙事的一个话语陷阱。

在东亚性别审美视角中,年轻和未婚,都有男子中心社会语境的背景。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妇女”词义的变异,在两性关系上,存在价值观的扭曲。现代女性宣示的独立,并没有真正走出男权话语,相反,在某种意义上,越陷越深。

  
东亚性别审美文化的滋生,可以到儒家思想中去找源头。儒家思想中的两性关系表现为父权文化和男尊女卑,它们渗透在两性的游戏规则中。

这种文化不尊重也不会欣赏女性的个性,女性的单纯的颜值就自然升值了。
 
东亚性别审美文化的传播,一定和语言联系在一起。其中比较典型的是“女孩”这个词。
 
“女孩”这个词在改革开放前就是字面的意思。后来当三四十岁的女性都自称“我是一个。。。的女孩”的时候,“女孩”这个词已经不再单纯,它显然不再是简单的girl的意思了。

不是这些女性用错了一个词,

而是“语言在说我们”。



本期责编:李欧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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