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绅士的没落,好在还没绝种
问:您觉得什么样的男士才能被称为绅士?
陈:交谈时看着对方的眼睛,注意倾听,不打断……
问:您觉得一位男士做了什么行为他就绝不可被称为一位绅士?
陈:只顾自己说话,动辄打断别人……抱歉,我的标准很低。
问:您见过的最绅士的一位男士是?他让您印象深刻的绅士举动是?(如果这位男士不是您的家族成员,那么在您的家族中,请您列举一位绅士和他展示绅士风度的具体作为。)
陈:不知道。不记得了。四十多年前倒是有一印象,是“文革”刚开始,弄堂对面一位老先生——不知是资本家还是别的什么反动分子——挨斗挨打后,每天被勒令拿把扫帚当众扫街。我从阳台看下去,只见他头发两边分梳,一丝不苟,优雅地欠身,一手持帚缓缓清扫,一划一划,很均匀,很仔细,另一手臂还像往常那样微微背在腰后。所谓“闲庭信步”,就是这样子。他年纪大概七十岁吧,小孩子走过,骂他,唾他,他就立定,很自然地微微笑着。孩子走了,又缓缓扫地。
我亲自认识的绅士,是刘索拉的丈夫,阿克巴?阿巴斯,印度裔香港人,香港大学比较文学系主任,衔烟斗,安静地笑,一米八几高。
问:您见过的最不绅士的一个举动是?何人何时何处?
陈:上街,进饭馆,开会,看电视……机会太多了。但也谈不上“最不绅士”。即便独自待在家里也能见到:就是我自己——出国后,我大约知道什么叫作绅士,要学,太晚了,而况绅士学不来的。
问:您觉得中国绅士相对于西方传统的绅士,有什么特殊之处?
陈:我见过西方传统绅士,虽然不多,但肯定没见过他们被迫当众扫地,所以不好“相对”而比较。在中国电影或电视连续剧中当然见过很多旧时的绅士,服装不像,神态更不像。索性不扮绅士也罢,一扮演,就不像了,虽然还要做出他以为(其实是导演以为)的绅士模样。老演员没问题。赵丹、刘琼、金焰、金山、孙道临……他们小时候见过真的绅士。
有位老演员,白羽,在《风暴》中演一位文人军阀,那副儒雅而狠毒的绅士相,谈吐徐缓,斯文入骨。
问:您觉得在现代社会做一位绅士有困难吗?哪些困难?
陈:我也不晓得我们如今这算不算“现代社会”。豪宅、美车、会所、雪茄、高尔夫球,并不就是“现代社会”。但如今“做一位绅士”一点不难,谁见过绅士呢?还以为很像。
问:您在公司的年会、朋友的婚礼和私人的酒会分别会如何着装?烦请详细描述一下服装搭配,比如样式、颜色或品牌。
陈:我只有一两套出客穿的衣服,全是黑的,谈不上搭配。除了两件阿玛尼上装——阿玛尼上装的伟大是正好适合中国瘦男人——我不在乎,也不清楚品牌。
问:您在高级西餐厅会如何表现,比如点菜、点酒等细节?
陈:很抱歉,我亲历过饥荒年代,至今不顾吃相。别问我这些雅问题。我不会因为自己是所谓艺术家就在“高级场合”装自己。假如在昂贵的自助餐厅,我会在没人瞧见的片刻多拿好几只牡蛎。团坐点菜的场合,众人客气——也许真的饱了,或过惯锦衣玉食的日子——不再动菜,我要是谗,还会伸筷子。
问:您觉得女性在您的生活中占有怎样的地位?您会如何对待一位火辣性感的女子?
陈:我刚从上海尽孝道回来,陪伴母亲,下个月还要去。“火辣”或“性感”的女子常会遇见吧,在街上一眼就能辨别——谢谢上帝赐我眼福。不过既火辣而又性感的女子,不容易见,我要想想看。如果有这样一位女子居然和我搭腔,我更要想想看:该怎么办?这是经验的问题,有些经验不是你要有就有的。
问:您觉得绅士必看的一本杂志或一本书是?
陈:真的绅士就是一本书,我愿好好看“他”。
问:您觉得您是一位绅士吗?为什么?
陈:我是一位老知青。
问:您觉得艺术家和绅士是互相抵触的概念吗?为什么?
陈:要看人。杜尚,准绅士,博依斯却不是。马奈是个可敬的绅士,德加是个可厌的绅士,凡高和高更不是。幸亏他俩不是。塞尚和毕沙罗则有时是,有时不是。
问:您觉得谁是艺术家中的绅士?
陈:你指的是中国艺术家吗?
问:就您认识的男性当中,您觉得绅士和非绅士的比例是?
陈:我认识人有限。我不在乎他们是不是或像不像绅士。中央美院老教授詹建俊,绅士,形神俱佳。活在这五六十年而仍然不失为绅士,是稀有动物的景观。
老一代干部我记得颇有绅士相,他们其实出身民国时代有身份有教养的家庭,一浪漫,去革命了,没丢性命,当了官,地位高,假如心态还好,便显得十分儒雅而宽松,言语得体,淹然有风姿。从前的外交部部长姬鹏飞、侨办主任廖承志,绅士相,至少在镜头前一点不做作。
问:您觉得最有绅士精神的一个城市或地区是哪里?(如果您选择了一个国外的城市或地区,那么在中国,最有绅士精神的一个城市或地区又是哪里?)
陈:有。台湾,香港。我在这两处中国领土走走看看,犹如艳遇,心想还好,没绝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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