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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中国古代文化演进的主流

钱穆 少数派文库 2022-08-23


中国古代,是将“宗教政治化”,又要将“政治伦理化”的。换言之,即是要将“王权代替神权”,又要以“师权来规范君权”的。平民学者的趋势,只是顺此古代文化大潮流而演进,尤其以儒家思想爲主。他们因此最看重学校与教育,要将他来放置在政治与宗教的上面。他们已不再讲君主与上帝的合一,而只讲师道与君道之合一,即“道”与“治”之合一了。君师合一则爲道行而在上,即是治世。君师分离则爲道隐而在下,即爲乱世。儒家所讲的道,不是神道,亦不是君道,而是“人道”。他们不讲宗教出世,因此不重神道,亦不讲国家至上与君权至尊,因此也不重君道。他们只讲一种“天下太平”“世界大同”的人生大羣之道。这便是“人道”,亦可説是“平民道”。


论语里的“仁”字,这是儒家理想中人道的代表。仁是一种人心的境界与功能,人与动物同有心,但动物的心只限于个体求生存的活动上,只有人类心,其功能和境界,超出一般动物之上,在同类中间可以互相感通,互相会合,不仅爲个体求生存,并有成爲大羣文化的意义。这种心能和境界,在人类文化史里,也正在不断的演进和完成,其范围极广泛,但又极幽微,骤难确指。儒家常喜用“孝弟”两字来做这一种心的境界和功能之示例。孝弟便是人类超个体而相互感通的一种心境。孝是时间之直通,弟是空间之横通,故人心有孝,则人生境界可以悠久无尽;人心有弟,则人生境界可以广大无穷。孔子论语,除却孝弟外,又常説到“忠恕”。“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忠恕也是指点人心而言。譬如人子尽他的心来孝顺父母,此便是其忠。要孝顺父母,必须先意逆志,瞭解父母的心理,此便是其恕。故孝、弟、忠、恕仍只一心,惟孝弟专对家属言,忠恕则泛及朋类。这种孝、弟、忠、恕之心,便是孔子最看重的所谓仁,也便是“人与人相处之道”。随后孟子又补出“爱敬”二字。论语里虽亦説到爱与敬,但把此两字特别提出,合在一起,认爲人类心智里面的“良知良能”,则是孟子。孝、弟、忠、恕全只是爱敬。人人莫不想望获得人家的爱与敬,我即先以此爱与敬施之人,即此便是孝、弟、忠、恕,亦即此便是仁,即此便是道。


孔子讲的道,有时像是依然要保留当时封建社会阶级性的“礼”的精神,但孔子在礼的后面已安放了一个新的灵魂,即是他常説的“人心之仁”。孔子认爲“礼由仁生”。礼虽似阶级的,而仁则是平等的。礼虽似宗教的,而仁则是人道的。那时在政治化的宗教里的最大典礼,要算郊天之礼了,只有天子可以郊天,这是十分表示著阶级性的,但孔子不注重尊天而注重孝父母。孔子认爲祭礼最庄严处即在发自人类内心的仁,祭天与祭父母,一样要由人类内心之仁出发。仁既爲人人所共有之心境,则祭礼的庄严,亦应爲人人所共有,无分贵贱。天子可以祭天,而人人可以祭其父母。人人能在祭礼中获得一种心的最高境界,使其内心之仁自然流露。人心能常有此种训练,与此种认识,则世界自可到达理想的人道。

孔子学説明明要把古代“政治化的宗教”,在他手里再进一步而变成“人道化的政治”与“人道化的宗教”的。孔子学説也明明是根源中国古代传统的“家族情感”而发挥尽致的。因此孔子的教训,并不排斥或遗忘了政治性的重要,惟上帝鬼神的地位,则更见淡薄而已。孔子的教训里,依然保留著政治意味的“阶级性的礼”,只在人道意味的“平等性的仁”的精神下面来推行,而宗教性与神道性的礼,则全变成教育性与人道性的礼了。孔子的教训,只在指点出人心中一种特有的境界和功能而加以训练。使之活泼流露,好让人自己认识。然后再根据此种心能来改进现世真实的人生,孔子拈出一个人心中“仁”的境界,便不啻爲中国古代经典画龙点睛。从此古代经典皆有异样的活气了。


墨子意见稍和孔子不同。“宗教而政治化,政治而人伦化,人伦而艺术化”,上面説过,这是中国古代文化演进一大主流,这一主流的后面,有人类内心之自然要求做他的发动力。孔子思想,接受此大流而加以阐述发挥。墨子则有时蔑弃此大流而加以反抗。墨子站在人类平等观念上极端排斥贵族阶级,但他所主张的平等,实际上不好算是平等,而是无差别与齐一。他主张“兼爱”,便是一种“无差别”“无分等”的爱。他説要“视人之父若其父”,这就违反了人类内心的自然情感,但他却説这是上帝的意志。在世人看来,我父和你父不同,在上帝意志看来,一样没有差别。所以墨子讲“天志”来做他提倡“兼爱”的根据。他的思想,一面违反了人类内心的自然情感,另一面又要落入了宗教的旧陷阱,遂又不得不忽略了政治性的重要。又因爲墨子太注重无差别的平等了,而且他所注重的平等,又太偏于物质生活的经济方面,因此他又彻底反对“礼乐”,他认爲礼乐是阶级性的有差别的一种奢侈,因此墨子学説里,绝少艺术、文学的趣味。他虽似很接近古代素朴的宗教观念,但他却缺乏了一种对人心特设的训练方法,他没有想到如何让人类的内心好与他所信仰的上帝意志相感通。他虽重新採用了古代宗教的理论,但又毁弃了古代宗教的一切仪式和方法。这因爲他太看重人生经济实利方面,他只在人生经济实利方面来建筑他的无差别的平等主义。他认爲等级与差别全是奢侈。他于是只认现社会最低标准的物质生活爲人类理论上的正格生活。他在这个理论上,装上上帝意志来强人必从。墨子的人格是可敬的,但其理论则嫌疏阔。墨子彻底反对古代贵族制度及其生活,在这一点上墨子的熊度似比孔子更前进了。但他不免又回复到古代素朴的上帝鬼神的宗教理论上去,则确乎比孔子后退了。



从另一面説,孔子虽然不讲上帝,不近宗教,但孔子却有一个教堂。家庭和宗庙,便是孔子的教堂。墨子虽主张有上帝,迹近宗教,但墨子缺乏一个教堂,因他不看重家庭与宗庙。墨子到底把捉不到人心,墨子的学説便缺乏深稳的基础,又违反了中国古代由家族情感过渡到人道观念的传统精神。因此在将来,墨家思想便爲儒家思想所掩盖,不能畅行。


但孔子一派的儒家思想,亦有他的缺点。


第一:是他们太看重人生,容易偏向于人类中心、人类本位而忽略了四围的物界与自然。


第二:是他们太看重现实政治,容易使他们偏向社会上层而忽略了社会下层;常偏向于大羣体制而忽略了小我自由。


第三:因他们太看重社会大羣的文化生活,因此使他们容易偏陷于外面的虚华与浮文,而忽略了内部的素朴与真实。

每逢儒家思想此等流弊襮著的时候,中国人常有另一派思想对此加以挽救,则爲庄老道家。


据本书作者的意见,庄子当与孟子同时,而老子书的作者则较晚,应该在荀子稍前或与荀子同时了。儒、墨爲古代平民学派先起之两大派,而道家则较爲后出。“儒”“墨”两字,皆有特别涵义,爲古代社会之两种生活流品,而“道、法、名、阴阳”诸称,一见便知爲学派名称;即此可证其间之先后。


道家思想是承接儒、墨两派而自爲折衷的。但论其大体,则道家似与墨家更近。他们同时反对古代传统的礼,认爲不平等而奢侈。又同样不如儒家般以“人本主义”爲出发。墨、道两家的目光与理论,皆能超出人的本位之外,而从更广大的立埸上寻根据。惟墨家根据“天”,即“上帝鬼神”,而道家则根据“物”,即“自然”。庄子书里有许多极精美的自然哲学的理论,但到老子书里则似乎又偏向于人生哲学及政治哲学的分数多了。因此庄老哲学之流传,到底并不能真的走上自然哲学与科学的路,(但后世一切科学思想与科学知识,仍多附杂在道教里面。)而依然循著中国民族文化之大传统,仍折回到人生方面来。因此在中国思想系统里,儒、道两家遂成爲正、反两大派。儒家常爲正面向前的,道家则成爲反面而纠正的。此两派思想常互爲消长,这在以下几章里,尚须讲到。


以上所述儒、墨、道三家,他们都能站在人类大全体上讲话。其馀名、法、农、杂、阴阳、纵横诸家,则地位较狭,不能像他们般有力了。



▲理想国·钱穆作品

余英时曾写道,从中国的历史上看,有些“士”少壮放荡不羁,而暮年大节凛然;有的是早期慷慨,而晚节颓唐;更多的则是生平无奇节可纪,但在政治或社会危机的时刻,良知呈露,每发不平之鸣。
 
至于终生“仁以为己任”而“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的“士”,在历史上原是难得一见的。而钱穆先生便是历史上难得一见的,终生“仁以为己任”而“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的“士”。

黄仁宇说:“钱先生可能是将中国写历史的传统承前接后带到现代的首屈一指的大师。”

对于历史而言,钱穆不过是沧海一粟,但这个历史长河里的渺小人物,最终,凭一己之力,逆流而上。今日,我们不读钱穆,不知中国人曾面对过怎样的生死存亡,也不会知道,在民族危亡之际,一个文弱之躯将复兴文化之重责扛在肩上,需多大的毅力与勇气。
 
为此,先知书店诚荐钱穆先生的《钱穆作品集》(8卷)。理想国出品的钱穆著作系列,首批包含《孔子传》《论语新解》《秦汉史》《四书释义》《宋明理学概述》《学籥》《阳明学述要》《庄子纂笺》八种。通过核查资料,精编细校,参校诸多版本,期以文字更精准的版本贡献于读者。钱穆作品,以现代人的视角,在传统与当代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

钱穆在祖国生死存亡之际寻找病源更想要找到生源——那就是中国历史里面自有一股生生不息的一股气,叫“中国历史精神”。愿诸君勿忘文化之魂魄,勿忘刚健之精神。望诸君在学习与生活中亦可不畏风雨,刚毅坚卓。识别下图二维码,即可一键收藏。

本文收入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98年,第85-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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