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陈维昭|大观园里的现实世界

陈维昭 未曾读 2024-01-26

 

2016.12 .9|No.69


作者按:在《红楼梦》里,大观园是一个特别的空间。对于贾母、贾政来说,它是元春省亲的纪念场所;对于贾宝玉来说,它是一个理想国,他以为只要躲进大观园,他就可以远离他的父亲,远离与他父亲连接在一起的价值体系。然而大观园并非贾宝玉的理想的港湾,他一厢情愿地把大观园理想化,但在事实上,大观园里的人际关系与外面的贾府乃至整个社会并没有两样。大观园与贾府共性质,同命运。

大观园是一面聚光镜,它让红学史上各种阅读经验和文艺观念得到集中的呈现,各种观念在这里形成了交汇、对话。红学史上对于《红楼梦》的各种评论是各种人生观、价值观、文艺观的具体表达。


 

【原文】

(贾政)命贾珍在前引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进入山口。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叠翠”二字,也有说该提“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功业进益如何,只将些俗套来敷衍。宝玉亦料定此意。贾政听了,便回头命宝玉拟来。宝玉道:“尝闻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莫若直书‘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在上,倒还大方气派。”众人听了,都赞道:“是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可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

说着,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贾政与诸人上了亭子,倚栏坐了,因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方称。依我拙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髯寻思,因抬头见宝玉侍侧,便笑命他也拟一个来。宝玉听说,连忙回道:“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妥。况此处虽云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觉粗陋不雅。求再拟较此蕴籍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若何?方才众人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来我听。”宝玉道:“有用‘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拈髯点头不语。众人都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先称赞不已。


(清)孙温绘

《红楼梦》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众人游大观园至沁芳亭情景

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贾政笑道:“这一处还罢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说毕,看着宝玉,唬的宝玉忙垂了头。众客忙用话开释,又说道:“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那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俗。”又一个是“睢园雅迹”。贾政道:“也俗。”贾珍笑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来。”贾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就是个轻薄人。”众客道:“议论的极是,其奈他何。”贾政忙道:“休如此纵了他。”因命他道:“今日任你狂为乱道,先设议论来,然后方许你作。方才众人说的,可有使得的?”宝玉见问,答道:“都似不妥。”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宝玉道:“这是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作。”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道:“这太板腐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贾政摇头说道:“也未见长。”……

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亦可以进去。”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迂。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

贾政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很。”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飘,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贾政不禁笑道:“有趣!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么藿蒳姜荨的,也有叫作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又有叫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象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唬的宝玉倒退,不敢再说。……

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那里有这样妙的。”贾政道:“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名传久了?”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众人都摇身赞妙。

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外抱厦下打就的榻上坐了。贾政因问:“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此?”一客道:“‘蕉鹤’二字最妙。”又一个道:“‘崇光泛彩’方妙。”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妙极。”又叹:“只是可惜了。”众人问:“如何可惜?”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妙。”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第十七至十八回)



【讲解】

《红楼梦》这部小说在成书过程中曾经过曹雪芹的写定,其时曹雪芹将书名改为《金陵十二钗》。尽管这部小说不仅仅是写十二钗的故事,但是,十二钗的故事显然占据了这部小说的中心舞台。从第十七、十八回开始,十二钗的主要活动场所就是大观园。作者在介绍贾府时,用了六回的篇幅进行,在介绍大观园时同样不愿轻轻放过。在介绍大规模的空间结构时,作者喜欢采用移步换形的主观观察形式。比如第三回介绍贾府时便随着林黛玉的脚步、通过林黛玉的眼睛把贾府的主要人物介绍出来。在介绍大观园时,作者让我们随着贾宝玉的脚步、通过贾宝玉的眼睛把大观园的结构和主要住所逐一地介绍出来。庚辰本的回前批说:“宝玉系诸艳之贯,故大观园对额必得玉兄题跋。”而且写得如此细致,要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以便后文主要人物出场时读者脑子里有一个清晰的空间概念。庚辰本的批语说:“此回乃一部之纲绪,不得不细写,尤不可不细批注。盖后文十二钗书,出入来往之境,方不能错乱,观者亦如身临足到矣。”不仅如此,作者还依据人物的性格特点去设置其居住环境。林黛玉的住处是“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李纨的住处环境是“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薛宝钗的住处是“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飘,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其间,杜若蘅芜的香气尤其沁人。贾宝玉的住处则“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贾政介绍道:“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名传久了?”宝玉则深有感悟:“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贾宝玉为众钗之冠,女儿国之王,故他的住处便种下作为“女儿国”的象征的海棠,并通过贾政之口出之。

作者不愿意做静止、客观的说明文字,而是充分调动艺术手段。大观园的中心人物是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但作者在介绍时先介绍了林黛玉的住处,接着便介绍李纨的住处,然后才介绍薛宝钗的住处。这在中国古代小说的写作技巧中称为“隔”或“横云断岭”,即在叙述一件事情时并不一口气讲完,而是在讲述的中间插进一小段似乎无关紧要的、乃至题外之话,然后再接着把事情讲完。这种叙述法使叙述显得多变、灵动而深远。又如在叙述贾政带着宝玉和众清客游园的过程中,“方欲走时,忽又想起一事来”,即想起这些院落屋宇的摆设来。总之,作者是极不愿意做呆板文字的。众多艺术手段的使用,使得这一段描述成为经典的片断。

在红学的诸多问题中,大观园的问题一直成为红学史上备受关注的问题,各种红学流派、方法都不能回避大观园的问题。

在索隐派眼中,《红楼梦》隐写着清代政治,大观园也就隐写着清宫的某一园。王梦阮在小说正文“题其园之总名曰:‘大观园’”之后索隐为:“畅春、圆明诸园,均在后,此园当日赐名,今已无考。作者以大观名之,颇有用意。大观,宋徽宗年号也。徽宗大观中,太后刘氏以不谨闻,遂自杀。作者岂微取其意耶?”(王梦阮、沈瓶庵《红楼梦索隐》第十八回)


王梦阮、沈瓶庵合著《红楼梦索隐》,1916年中华书局初版

王梦阮、沈瓶庵的《红楼梦索隐》建立了索隐派红学的阅读模式。这就是:“看《红楼》须具两副眼光,一眼看其所隐真事,一眼看所叙闲文。两不相妨,方能有得。拘拘于年齿、行辈、时代、名目,则失之远矣。”(王梦阮、沈瓶庵《〈红楼梦索隐〉提要》)王、沈之后的一切索隐红学都是在这一模式下操作的。虽然每一位索隐者对所隐的“真事”有着各自的独特的索解,但都遵循着王、沈所建立的解读方法论。这个模式的要点有二,一是读者须有两副眼光,二是两副眼光各不相妨。

海外的学人却在其中获得了阐发自己理论的契机。这就是宋淇、余英时对大观园理想性的阐发。在《论大观园》(宋淇《论大观园》,见顾平旦编《大观园》,文化艺术出版社,1981年。下简称“宋文”)一文中,宋淇在引了贾宝玉关于女人三变及女人一嫁了汉子就比男人更可杀的言论之后说:“由此看来,大观园是一个把女儿们和外面世界隔绝的一所园子,希望女儿们在里面,过无忧无虑的逍遥日子,以免染上男子的龌龊气味。……大观园在这一意义上说来,可以说是保护女儿们的堡垒,只存在于理想中,并没有现实的依据。”这里,我们看到了一种混乱的逻辑。贾宝玉的言论只是贾宝玉的判断,“由此看来”实质上仅仅是由贾宝玉看来。宋文把感受的主体轻轻隐去之后,就把贾宝玉对于大观园的理想化当成了大观园的理想性。所谓的大观园“只存在于理想中”,实质上是只存在于贾宝玉的理想中,与曹雪芹所明白叙述的、读者在小说中清楚感受到的并不一致。

其实,把大观园理想化并不肇始于宋淇,清代二知道人早就说过:“雪芹所记大观园,恍然一五柳先生所记之桃花源也。其中林壑田池,于荣府中别一天地,自宝玉率群钗来此,怡然自乐,直欲与外人间隔矣。”(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

宋淇关注大观园的理想性(实际上是贾宝玉的理想化),这在余英时那里得到了非同寻常的回应。余英时的这种回应自有其现实语境。他对自考证“红学”诞生以来的“红学”研究领域对于价值关怀的迷失,对于当时(70年代)中国大陆的社会历史研究方法等深表不满。他希望红学界能够把研究的视线转移到《红楼梦》的主体价值关怀上来。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宋淇所阐发的大观园的理想性给了余英时以表述上的契机。余英时在宋淇的基础上进一步引申、阐发为“两个世界”的理论(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余英时认为,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创造了两个鲜明而对比的世界,余英时把它们分别叫做乌托邦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这就是大观园的世界和大观园以外的世界。这两个世界的区别,是“清”与“浊”,“情”与“淫”,“假”与“真”,以及风月宝鉴的反面与正面。



余英时著《红楼梦的两个世界》

宋、余把大观园描绘成宝玉与诸姊妹的乌托邦、干净土。余英时说:“但是大观园中的‘咱们’也不都是一律平等的,理想世界依然有它自己的秩序。‘桃花源’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的一个乌托邦。照王安石说,它是‘但有父子无君臣’。换言之,桃花源中虽无政治秩序,却仍有伦理秩序。大观园的秩序则可以说是以‘情’为主,所以全书以情榜结尾。”(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

宋、余对大观园的阐释明显地回避了大观园的现实性,把贾宝玉对大观园的理想化等同于大观园的理想性。从《红楼梦》里我们可以看到大观园的严酷的现实性,我们也可以因此而断言,曹雪芹清醒地意识到其现实性,他并没有以廉价而抽象的赞美与同情代替深刻的历史性。然而,在小说中,只有贾宝玉在某个时刻一厢情愿地把大观园当成理想国的化身,把大观园里的女儿们当成仙女。贾宝玉,这位绛花洞主、护花使者,始终纠缠在这样一种矛盾的痛苦之中:一方面,他把大观园的女儿们理想化了;另一方面,他常常感受到这些女儿们的现实性。作为贾府的“小祖宗”,作为大观园的绛花洞主,他以为大观园的女儿们为他而生存,以为她们的心灵为他而奉献。他以为一进入大观园就以为可以为她们而“诗意地栖居”。他幻想着,倘若有一天他死了,女儿们的眼泪将托起他的遗体,把他送往飘渺的彼岸。然而,当第二天他看到一个丫环心属贾蔷而对他置若路人的时候,他才第一次感受到每一个人都心有所属,才感受到他的一厢情愿并不能代替大观园的冷酷的现实。于是他对袭人说:“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看来我竟不能全得。从此后,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第三十六回)贾宝玉“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同上),于是他产生了“钗黛合一”的意向:“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缠陷天下者也。”贾宝玉所感受到的正是诗情画意背后的铁的现实法则。他把大观园里的女儿们理想化,并不是因为他是泛爱论者,而是因为,只有把女儿们理想化,他才能获得灵魂的栖息之所。他之所以不愿意承认大观园及其女儿们的现实性,并不是因为他心智不正常,而是因为,现实意识的觉醒将粉碎他的意念中由他一手建成的理想国,也即粉碎了他为自己构筑的灵魂栖息之所。

作品中的大观园尽管呈现出与大观园外面的世界迥异的色彩,但它极富现实性。这种现实性指的是大观园里住的虽然都是女人(除贾宝玉之外),但女人并不等于理想,并不等于美。我们不应该以廉价的赞美与同情来回避女人的现实性。女人也是人。大观园里的女儿们有着各自的社会地位,有着各自的现实利益,她们各怀鬼胎,各抱盘算;她们明争暗斗,笑里藏刀;或略施小技,或机关算尽;这里有虐待,有报复,有陷害……同时,大观园的物质形式并不能割断大观园的女儿们与大观园外的世界的感情联系。大观园里的女儿们有愉情的,有看淫画的,还有想干一番男人的事业的女儿们。总之,大观园里同样是肮脏的,只不过这种肮脏被覆盖在青春豆蔻、明眸皓齿、诗韵歌声、嬉笑逗乐之下而被人暂时遗忘而已。大观园的肮脏不是外界强加于它的,而是大观园里的女儿们自己的现实抉择的结果。


(清)改琦《红楼梦人物图咏》中的薛宝钗,表现的正是“滴翠亭杨妃戏彩蝶”的那一幕

当滴翠亭畔薛宝钗扑蝶的倩影令人想起杨贵妃女性的美丽意象的时候,她的身边正在发生着偷情的事件,而她则为冷酷的现实性所驱使,略施了金蝉脱壳之计……银铃般的笑声,诗意般的倩影,依然挥抹不去手上的斑斑血迹;荡漾的秋波,动人的笑靥,同样增添不了心头的佛家慈悲。酒筵肉宴上忘情的欢笑,翠亭碧波边物我的合一,仅仅表示血泪厮杀的暂时停止;薛宝钗的乘轿夜巡,贾探春的大义灭亲,花袭人的奉献肉体,勇晴雯的心比天高,妙玉让宝玉共享茶杯,小红向凤姐卖弄口才……所有这些,都让读者感受到一个实实在在的现实世界的存在,这个世界与大观园外面的世界并没有什么两样。



延伸阅读  汉语言文学原典精读系列

骆玉明 | 自然的发现

自然美并不是一种单纯的客观存在;由于人心的需要在自然中得到满足,它才是美的。

 

杨    明 |《文心雕龙》二题

综观《文心雕龙》全书,刘勰着重谈的是文章写作艺术、技巧方面的东西。他确实强调征圣、宗经,但乃是偏重于从文章写作、语言风貌方面学习经书,并非强调宣扬儒道或用儒道干预现实生活。

 

陈正宏 | 司马迁和他的《史记》

对《史记》主题的多元性,以及古典文本所显示的中国文章体式和写作手段的多样与传承有所了解。

 

 

陈维昭《红楼梦精读》,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陈维昭|大观园里的现实世界

陈维昭 未曾读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