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知道的大江健三郎
作家大江健三郎3月3日因衰老去世,与“日本第二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这个名头相比,大江健三郎的知名度在现今远远没那么高,但他的人生,以及他所牵涉的人物关系又很广泛,也很传奇。
大江健三郎是一位伟大的父亲,他的长子大江光因头颅发育畸形的脑疝导致残疾,这给他带来了终生的改变。因为这段经历,大江写下了半自传体小说《个人的体验》,书中的主人公“鸟”因为儿子残疾而茫然失措,他出轨旧情人,用性来麻痹自己,也产生过拒绝为儿子手术的想法。
可以想象当面对儿子的先天疾病时他也许有很多五味杂陈的想法,悲痛、排斥、失望,这种人性的幽暗面被大江写入小说,演绎成当人面临重大家庭变故时那种胆怯、恐惧,本能上想要放弃的复杂心理。
1994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词称其有“诗的想象力”、“并以锐利的笔锋描绘了现代人类的图景”。确实,大江的文笔意象跌宕起伏,又不耻于直击黑暗,在《个人的体验》里,有一段主人公鸟去育婴室的经历被描写的入木三分。彼时他正怀着宿醉,要去见天生畸形的儿子。
鸟希望孩子已经死亡,好让自己如释重负,“鸟明确地把赌注押在了孩子的死这一边。他现在是他自己孩子的真正敌人,孩子一生中最初也是最大的敌人。”大江健三郎把令人羞耻的利己主义心态描述成“敌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遭受到了来自父亲的敌意——不想让他存活于世的私心。
在大江的笔下,育婴室像是弱小白蚁的巢穴,像“水族馆里满是水碱和浮游生物的浑浊水槽”,婴儿们如动物一样迎来新生,即使是先天大脑畸形的婴儿也有属于自己的生命,而“不是可以被几颗哀悼的眼泪就轻易融化的果冻。”
当医生提出要为儿子做手术治疗时,鸟虚假的迎合着,内心在面临抉择时却产生了异样的羞耻感、令人不寒而栗的复杂情绪,书中写“好像自己身体最丑陋但快感最敏锐之处——比如说睾丸的皱褶部分——被温柔的手指抚摩了一下似的。”我惊异于大江可以写出这样的文学语言。
也许得益于文学的安慰和写作时煎熬的自我剖析,现实中大江健三郎选择了勇敢承担,帮助儿子活下去。他把与儿子成长的时光写在随笔里,记录了一个残疾儿童身上的种种“奇迹”。我惊奇的发现大江光在日后竟然成了一位作曲家,在网易云上也有他的音乐人页面。
光的主治医师森安博士为挽救这个残疾儿童做出了很大努力,后来森安博士去世,26岁的大江光写了一首《给M的安魂曲》献给自己的恩人。这个智力发育迟缓只相当于儿童的人能在音乐上有相当的造诣,并能借由音乐表达感情,这令大江健三郎一家深为震撼和欣慰。
再说回大江健三郎的作品,1963年出版的《性的人》描写了一个极为畸形荒诞的、充满污浊物欲的都市世界,即使放到现在这也是一部非常离经叛道、思想超前的小说。我第一次知道“电车痴汉”这种现象就是在这本小说里,第一次对“存在主义”这个词有了解不是因为萨特、加缪,也是因为他。
书中现代社会都市里人的性苦闷、性泛滥没有对象、美丑之分,只是一种为了证明自我存在感的叛逆,选择用性作为武器来验证自己渺小的权力欲。
如王尔德所说的“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和性有关,除了性本身。性关乎权力。”就像《发条橙》里的主人公控制不住作恶一样,都市青年人一次次沉沦于肉欲,把猥亵行为当作冒险游戏,从中获得存在感。(这种大胆的写作可能也是他的作品在中国很少再版的原因)
当然大胆的写作远不是了解大江健三郎的噱头,相反的,写出这样文字的人反而是个出奇“干净”的人,在社会活动方面,他坚定的反战、反核,作为有责任感的公共知识分子,他的周围还围绕着一个丰富的文化群体。
大江的岳父伊丹万作是日本早期的电影先驱,编剧代表作《无法松的一生》由三船敏郎、高峰秀子主演,是我很喜欢的一部电影。
他的妻弟伊丹十三和大岛渚是好朋友,也是一个幽默又秉性刚烈的导演,拍过不少反映社会问题的电影,我最喜欢他的喜剧片《蒲公英》。后来因为狗仔队诽谤,伊丹十三毅然跳楼自证清白,因此也是我很感兴趣的一位富有个人魅力的导演。大江健三郎为纪念伊丹十三写下《被偷换的孩子》,是我此前想读的书。
与从没听说过大江健三郎的人相比,我对他的了解也并没有多出许多。中文网络对大江健三郎吊唁只停留在他热爱鲁迅、与莫言有过会谈、反军国主义等易于被大众了解的层面,事实上他的作品是被长期忽视的。为此我又在写这篇文章时查找了一些背景资料:
大江健三郎他在文学上的精神领路人是萨特,在创作早期深受存在主义的影响。他的导师渡边一夫是日本著名的法国学者,是最早将拉伯雷《巨人传》译介到日本的人,被大江视作带给他人文主义启迪的老师。
1961年,大江曾前往精神圣地巴黎采访萨特,那时的萨特已经对哲学和文学不再感兴趣,而是主张投身政治,萨特在变,大江也在变。
这可以看出为什么大江在小说里的世界是辛辣荒诞的,而在社会活动方面又有强烈的责任感和文人气质,这正是他从存在主义的虚无逐步走向了人道主义的思想变化。
此后的大江不仅多次访问中国,对侵华战争做出反思,他还曾为了声援韩国诗人金芝河参加过一次绝食斗争。2004年,他联合文化人士创立“九条会”,主张捍卫日本宪法第九条,反对修宪。
大江健三郎是全球革命时期成长起来的一代,血液里流着“左派”基因,可以说在东亚范围内他的影响力不仅仅只是小说,也具备强烈的公共知识分子属性。但因为他的书籍、演讲在中国出版很有限,导致知名度远低于其他日本作家。
大江健三郎因儿子残疾而背负了苦痛的宿命,他的小说露骨黑暗,他的杂文又温柔谦逊,同时他也是一位作为社会活动家的真正的知识分子,这都是我感兴趣的所在,为此我要继续把他的作品读下去。
背景资料:
《康复的家庭》大江健三郎
《我与暧昧的日本》诺贝尔文学奖演讲词
《个人的体验》译后记《解读选择“共生”、非“我”的叙述者与人文主义传统的重建》王中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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