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12丨劳动节放农忙假
劳动节是我童年最讨厌的假期,没有之一。
在2000年之前,“五一黄金周”这个概念还没有推出,对还是小学生的我而言,在劳动节还只是一个庆祝劳动人民解放的日子。但是,学校不这么认为啊,不管国家放不放假,学校都雷打不动的放4-5天假,让孩子回家去,这个假有个专门的名字“农忙假”,把孩子们放回去有个很明确的目的——帮忙割麦子。
五一放假割麦子
四川盆地东部的丘陵地带,土地肥沃,作物种类颇多,但地势限制,除了水稻可以用打谷机,其余作物均靠人力耕种。农历三月麦子青,四月麦子黄,遇到五一劳动节,正是麦熟时。收麦子时,先用镰刀把麦穗割回家,放到坝子里晒干,用连枷拍打脱粒,再用风车去壳。割麦子是和挑稻草一样让孩子们不愿意干的事,一是晒,二是扎。
五月的太阳不算热烈,照在地上地面都没有影子,懒洋洋的炙烤好比钝刀子杀人,总让人说不出的烦躁。孩子们和大人各一个背篓一把镰刀,一起散落在自家的地里,像蚕吃桑叶一样各从一个角落开始吞噬麦地。麦子是一个窝一个窝点的,长成后也整整齐齐一窝一把。左手虎口向上收拢一窝麦穗,右手的禾镰刀在手掌下端一拉,好像把麦子割了颈,割下来的头成了战利品,往背篓里那么一丢,搞定。
很有大侠的感觉是不是?要都这么割麦子,得盖个房子住在旁边割。母亲一回头,见我和弟弟在磨洋工,少不得又要把说了几百遍的话再重复一遍:“动作搞快点,一手一窝两下就割完了,割完了就往前面走,别打野眼。哎呀,你割短点,别把麦秆割进去了。哎呀你那个手注意点,禾镰刀齿利得很,割到手了不得了。”
不打野眼,怎么可能呢?干什么不比割麦子好玩啊?缠绕在麦秆上的野豌豆熟了,摘那饱满的绿刚泛黄的,做个哨子放在嘴里吹。白色有灰点的菜粉蝶和黄色有黑点的菜粉蝶总是追不上,麦穗上的瓢虫也可以捉了放手上看半天,总是看见两星四星和多星的,从来也没见七星瓢虫。实在没得玩了,掐一根麦穗,仔仔细细看半天,果然和针尖一样。看够了再用手去折那根根直立硬脆的麦芒,把麦粒一粒粒剥出来。
圆蜗牛老师绘制的野豌豆口哨图
母亲被麦芒扎了半天,被草哨的噪音烦了半天,被太阳烤了半天,又见我们跟前的麦子一动不动,顿时毛躁起来,一顿训斥是没跑了。但是教育大师们早就说了,如果想要促进某种行为,只能用强化,而训斥是一种惩罚,而且是正惩罚,正惩罚会降低反应概率。所以,讲条件的时候到了。
“那么热,我们先回去,明天天亮就出来割嘛。”
“割麦子要等露水干,不然麦子爪爪割回去半天晒不干。”
“那我们去扯菜籽杆。”
“还没晒干,那个你们放星期假了再去扯。”
“麦子怎么要长刺,这么扎人!”
“麦子当然要长刺,大麦更扎,这个是小麦。”
“我一身都痒,麦子扎人,太阳那么晒,墨蚊子还咬人!要是不干活就好了。”
“不干活你吃什么?!你们这辈子还能不做农民了!”
母亲看看麦地,再看看一脸通红的我们,无奈的说:“割完这块地,给你们买冰糕吃。”我们还不动,母亲又补了一句:“说话算话!”我和弟弟从地上弹起来,镰刀霍霍向麦穗而去。
注:墨蚊子是一种蠓
麦穗割完,冰糕吃完,回到家里,一天的活还没有完。麦穗晒了一天,麦粒松了,母亲挥起连枷打起来,我和弟弟各自去完成各自分派的任务,他去赶鸭子,我去喂猪喂兔子,他去帮母亲摇风车,我去做饭。吃晚饭洗完澡,静坐下来,就着灯写完作业,一身酸痛躺床上,连个梦都没有就天亮了。
风车
也不是年年五一都那么好天气。若是下雨,麦子黄了不能割,雨一下再出太阳,麦穗就脆了,一碰麦粒就掉。若是连阴雨就更麻烦,麦粒在穗上就发起芽来,母亲就要叹几声可惜了。但并不是下雨就没劳动可做了,旱地里半米高的玉米苗下正好栽番薯藤,水田里的秧苗间隙野草起来了正好拔,菜地里的长豇豆四季豆正好搭架子,总之,“农忙假”这三个字绝对不是让你玩的。
农忙结束再回学校,连最调皮的孩子也对学习热情起来,老师们看着又黑了一层的孩子们,目光中也多了一层慈爱。
农忙假是学习对农村环境的妥协
现在回想那时候的学校,是充分践行了“生活即教育”这件事,但是,那并不是先进的教育理念在农村先实行起来了,相反,那是乡村教育推行艰难的真实写照。
90年代时,义务教育还只是口号,读书并不免费,大学尚未扩招,连大学这个词,也只不过是一个概念。读书会有什么样的未来,这是家长们完全不可想象的事。学校与家庭拉锯式的争夺孩子。
老师们每个学期很重要的一项工作是在开学前逐个家访,让家长同意把孩子送来上学。遇到难缠的父母,老教师甚至要用权威去压:“陈二娃,老子教你的时候你就不听话,三年级没读完就不读了!还让你的娃儿也不读了,你种一辈子田,还要让你娃儿也一辈子种田吗!”
我上学比较早,小学同学普遍比我大三四岁,一学期里总有孩子请假回家帮忙干活。学费支出和劳动力的短缺只是最表面的原因,很重要的原因是,现代教育中“树人”的理念,是促进社会发展的,对传统教育中要求的“顺从、听话”有很大冲击。习惯了顺从的家长,接受不了权威被孩子挑战。
老房子里规矩多
从人们嘴里的话就可以听到这点。孩子:“我们老师说的。。。”,家长:“你老师放个屁都是香的!收了学费还把娃儿教得越来越不听话了。你是要听你爸妈的还是要听你老师的?再不听话就不要读了!”老师上课时:“学费不是交给我的,我一分钱也没拿。你是为你自己读书啊!你不是为你父母为老师读书啊!”
农忙假,是学校对农村教育环境的妥协。每次放假之前,班主任总会苦口婆心叮嘱学生们:“回家要勤快一点,要帮着干活,要听话,别顶嘴,有空了别忘记做作业。”
一个时代的教育有一个时代的使命,农忙假出现在插入在学校和生活之间,劳作与读书的强对比,某种程度上,也让不知世事的孩子有了思考人生可能性的契机。
老师们
农忙假已经彻底成为历史了,学校教育的形式也在不断变革中,家校矛盾的主题也不同了。我的小学老师们,也早就白发苍苍了。
慢 慢 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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